有没有什么短篇言情小说把你虐哭了?
《不明》
01
读大学的时候,我和裴北鄯只是朋友,甚至连好朋友都算不上,只是同班同学,除此以外,我和他的朋友圈压根也没什么交集。
不过我知道他喜欢我们班的长得温柔安静最有气质的姑娘,因为全班都知道。
不过很快两个人就不了了之了,大家说是舒楠析不喜欢裴北鄯。
可是就在那很久之后有次无意间我还看见裴北鄯聊天的置顶还是舒楠析。
我当时还捂着嘴笑他。
我有个和裴北鄯“父子”相称的室友,她和我说,舒楠析是裴北鄯的白月光。
我当时神经大条的程度就像南天门前的大柱子,整天就爱傻兮兮地瞎跑,怎么舒服就怎么来,浑浑噩噩到了大三,大家都准备上考研了,我也跟风天天打卡图书馆了。
那段日子应该是大学四年里我和裴北鄯点头相遇最多的时候了。
也常常看见舒楠析,有时候为了好玩,吃饭回来碰见裴北鄯的时候我老拍拍他的背,装模作样地打趣他:“楠析在三楼,我早上看见了,大恩不言谢,拜拜!”
我一直以为裴北鄯是要和舒楠析考一个学校的。
可谁会想得到呢。
研究生报道第一次和导师见面,我一推门看见裴北鄯的时候,下巴都惊到地了。
辛老师当年也就带了两个研究生,还带了两个本科都是一个班的,后来一个系都拿这个事打趣。
读研的时候可比本科累多了,常常搞数据搞到头秃,有次我做完实验,输错了个小数点,就整整熬了两夜,结果终于符合预期的时候,我真的两眼一闭就差蹬脚了。
那次裴北鄯难得一见得善心大发,把我摇醒,让我去他买在实验室的简易床上睡。
我也是别人敬我一尺就敬别人一丈的人。
那一觉醒来,我就请裴北鄯吃了次饭,食堂二楼的麻辣烫,随他点。
哎…那顿觉和饭之后我总算有了超越痛的领悟,想要活着读完研究生真的只能和裴北鄯相依为命了。
我们就是在研究生的时候才真正熟络的。
真的是,谁让辛老师那一届只有我们两个研究生呢?新课题的任务全落到我们两个手里,天天在实验室里相互消磨,睁眼后接着裴北鄯的活,闭眼前和裴北鄯交代我的进程。忙起来的时候,几乎彼此间的称呼都懒得喊,反正伸手一拍也就是对方的肩膀。
有吵架的时候,原因有很多,也都不记得了,也没什么好说,因为终归都会和好的。
哦,有一件事我绝对不能提,就是舒楠析。
是裴北鄯的痛处,我哪怕是随口一提,都得负荆请罪很久很久。
也有高兴的时候,论文发表在权威刊物上的时候,收到编辑回复通过的时候,那些时候,真的就只说得出“高兴死了!”四个字。
研究生毕业前期的学术上的忙都是习惯了,找工作更让人心累。
因为我喜欢B城,所以就打算留在B城。
裴北鄯是听了辛老的话,留在B城自己创业了。
我盲投简历等回信的空当就会去给裴北鄯打打下手。
裴北鄯创业和专业并不对口,我也懂不得太多,反正裴北鄯说有什么要帮忙,我就帮什么。
大概谁的创业初期都是这样吧,得熬没完没了的夜,一不小心转眼就天亮了。
我虽然也帮不上什么忙,就陪着他熬夜,或是屯屯粮,点点外卖。
裴北鄯开过玩笑:“你要是找不到工作,给我来打打下手,以后做个股东,吃穿不愁的挺好的!”
我碍于面子,给谁打下手都不想给他打,就一口回绝了他。
后来我工作了,我还在给别人鞍前马后当小马仔的时候,裴北鄯已经成老总了。
但也不容易,不过他也不会和我说。
有一次我们部门聚餐刚好和他撞上。
送走了所有别的同事后,他也跌跌撞撞地走出来,他看见我笑着说了一句:“好巧。”
我问他:“开车了么?”
他摇摇头。
“司机呢?”
他也摇摇头。
我走上前扶住他:“那走吧,回家。”
这样的时候很多。
他创业不久,辛老师退休了,我们常去看他。
辛老师说:“你们两个的缘分大,互相照应些,都不容易。”
后来是谁帮谁也说不清了,但我总觉得是他帮我多。
他出现的时候也都刚刚好。
在公司跟班打杂两年终于能自己负责一个项目的时候,他把项目放到了我们公司,点名让我负责。
公司里总有些人说闲话的,我也怪他后门开得太明显了。
他说他没有。
他说:“除了我以外,你最了解uery的历程,所以产品推广交给你比所有人都合适。”
确实,我也是适合uery的推广策划。
当一个策划人碰见适合的产品的时候,两者是相得益彰的。
uery的推广很成功,我在业界的地位也是因为uery一步站稳的。
因为一如既往的努力,一切看起来也都很顺利。
02
时间过得越久,就是大家说得年龄越大吧,我越觉得有句话真的是真理——“说不准”。
以前大家总为我单身着急,总说欣肆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
我说看感觉,我相信第一眼。
谁说的准第一眼是哪个第一眼呢?
你喜欢他的那一眼也是第一眼。
所以我说不准,我是哪一眼喜欢裴北鄯的。
可能是我工作两三年的时候还没得到boss肯定而自我否定到丧气,他突然出现在公司给了我机会去证明我自己的时候。
可能是研究生苦头吃到腿软,他突然莫名其妙给予关心的时候。
又可能还要早一些,真说不准。
我也不知道裴北鄯知道我喜欢他么?
按我这种死直又直到死的性格终是不会说的。
甚至被知道了我还得看情况再说承认还是不承认。
张鸣鸣就总拿这件事开我玩笑:“老大,你真的干脆一些,你们俩真的很让人着急。”
我每次都随手捡点什么东西甩他,佯怒:“我看你是工作少了!”
张鸣鸣真的就跟他名字一模一样,一个男的一天到晚叽叽喳喳八卦得厉害。
其实也踌躇过很多次,是不是应该壮着胆子赌一把。
可没赌就是没赌,胆小或是顾虑,都是因为期许更多一些。
期许着他会喜欢我,期许着他会比我喜欢他更喜欢我,期许着他来做那个赌徒。
然而,呵呵。
Uery在益智玩具市场上越做越好之后,投资方也就越来越多,多方控股下,就会有资方说Uery在推广上的合作对象太绝对了,所以他们每年会弄了一个公开竞选,来选择当年的合作对象。
没有什么大影响,裴北鄯也说得对,资方总是要么想控权要么不大放心裴北鄯,让他们都见一下我的能力也好。
我勉强把这句话当成夸奖吧,反正不用他说,我也不会把Uery的推广交给别人的,毕竟是作为策划人的第一个崽。谁都护犊子。
为了不让别人说闲话,我和裴北鄯夸张到说好在竞选前一个月都不联系,竞选结束后再彻夜大嗨。
已经就是一个模式了,不用说都知道,我的团队对于我这种重色轻友的行为也都见多不怪。
张鸣鸣说我每次去Uery竞选的时候就拽得跟谁都欠了我百八十万一样,可那一次我却怂得丢人。
进Uery的大门的时候,我还很开心地和张鸣鸣说衣服包包,突然听见有人喊我。
“欣肆?”
我回头,说不清楚那一刻在想什么,反正不是好巧。
“好久不见。”也不是这句,因为我一点都不想见到舒楠析。
我笑着握了握她的手,接不下场面话,就礼貌又不失尴尬地一直笑。
“你真是一点都没变和以前一样可爱。”她收回手,捂着嘴轻笑了一下。
几年职场下来,场面话我向来是很会的,无非就是应承,然后装作关心,问问近况什么,然后给个名片或要个名片。
可我都没,张鸣鸣说他当时觉得我傻了,所以他帮我接过了场面:“啊?不好意思打断一下,我们有个竞选时间就要到了……”
“一起去吧,我今天也是竞选的公司呢。”舒楠析笑着接过话,落落大方。
“嗯?”因为是新面孔,张鸣鸣疑惑地看了我一眼。
“这是我名片,以后可能会常见面了。”舒楠析递了一张名片给张鸣鸣,也给了我一张。
“VISI,哦!你就是VISI的新总监?”张鸣鸣的小道消息总是八面来风,我很轻微很轻微地皱眉转头看了他一眼。
“嗯。”舒楠析笑着点头,别在耳后的青棕色的长卷发蹭过半边脸颊,伴着透过玻璃折射的阳光,很温柔很好看。
我不自觉地有些自嘲地想了想我的千年低马尾。
“我们是……”张鸣鸣不嫌烦地热情地去掏西装内侧口袋里的名片。
“不用了,”舒楠析制止他,“我知道,久仰,IMAG的闫小队。”
听着她亲切地喊出我团队的名字,我竟有些不自在,张鸣鸣却像是很吃这一套,很吃惊。
好在电梯很快,门一开,舒楠析也就被她助理叫走去抽竞选的顺序了。
我一直都很佛,就随命,大家都抽完签,最后那个号是我就是我,那天也因为这刚好有理由先溜去会议室,可以少些交流。
舒楠析也还和以前一样,甚至比以前更好看,更有气质,那种我一直羡慕着却又一直学不来的温柔和几乎是男的都会喜欢的样子。
不知道舒楠析和裴北鄯见过了没有,要是没见过,今天的裴北鄯估计是要高兴坏了。
舒楠析抽完签,按席签安排坐在我前两排的位置。
大家都坐定,确定顺序后,裴北鄯和一群一本正经的高管走了进来。
那天,从坐定我就盯着门口,我就想知道裴北鄯看见舒楠析会是个什么样子。
果然,他呆呆地愣了愣,视线就未往舒楠析那一排往后再挪动一点了。
我不作声色地咬了咬唇,和我想得差不多,但很难过。
白月光一出现,真是能扰了一滩静水。
舒楠析是这个圈子里的新面孔,大家都不免对她好奇,裴北鄯那天也难得双手环于胸前听得认真。
她的报告过半之后,我转了圈笔,对张鸣鸣说:“鸣鸣,今天的报告你来做。”
“啊?我?”?他有些不相信。
“恩。”我点点头。
“老大你怎么?”张鸣鸣因为我有些反常而担心我。
“去吧,别丢人。”我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可以。
我不想去做那个报告,不想去看裴北鄯虽是看着我,却心不在焉满脑子都是舒楠析的样子。
那个样子的话,我肯定会搞砸了报告,我不想输给舒楠析。
那么多年没见了,一见面什么都输了不好。
没有她温柔,也不想裴北鄯看见我不拽的样子,那样就连酷都没有了。
张鸣鸣说得没错,我真是怂得难以形容。
03
平时Uery的竞选结果结束之后候场一小时就会当场公布,那天主持人却说结果会在第二天发到各公司的邮箱。
好多人都不约而同地问了句为什么。
主持人尴尬地笑了两声,努力圆了圆场:“因为这次大家的提案都太优秀了吧!”
大家听了似乎都很开心,莫名其妙地都轻飘飘地瞟了我一眼。
颇有一副这次终有人拉IMAG下马的得意。
我装作没察觉,和张鸣鸣说:“走吧。”
张鸣鸣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低声问我:“去哪?你不和裴总吃饭?”
我悄悄看了眼舒楠析,和他说:“结果还没出来,免得别人说了,走吧。”
张鸣鸣好糊弄,一脸严肃颇为认同地点点头,走到电梯口他一直还夸我拎得清。
我想让他闭嘴,因为他弄得我很心虚。
“欣肆?”舒楠析突然出现又帮了我,我有些头痛,但礼貌总归要有,也打算笑着亲昵地喊她一声。
“舒儿。”她身后也有人和我一起开口叫她,我礼貌的笑僵在嘴角,裴北鄯的那一声比我响太多了,就像生怕大家都不知道他认识舒楠析一样。
张鸣鸣离我最近,一下啥也明白了,惊讶地用眼神扫过舒楠析然后和我对了个口型:“WHAT?”
舒楠析转身看着裴北鄯走向她,就像偶像剧里的久违的重逢。
我一时之间站在原地不知道要怎么办。
“我想问欣肆今天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吃饭的,毕竟那么久没见了。”舒楠析和裴北鄯解释。
裴北鄯这才正儿八经地看了我一眼。
“额…”我正想找个什么理由拒绝。
舒楠析却又直接转头谦虚地和我说:“本来一直都听说IMAG闫总监厉害,今天没有领教到真的有些可惜呢。”
我不知道她这话是说给谁听的,但是看见张鸣鸣在一旁不自在地往我身后挪了一步,我有些不舒服。
一把把张鸣鸣扯回了原位,掌握了个好的语气,学着她用谦虚裹着不屑:“我们闫小队也不只有我值得讨教的。”
舒楠析愣了一会儿,裴北鄯在她身后皱了皱眉,张鸣鸣有些得意地轻笑出声。
“那一起吃个饭吧,正好有机会向你们学习,我刚到B城,好多地方还需要你们多多照顾呢。”舒楠析还是很温柔。
“喂?”张鸣鸣突然接起了电话,“回来了回来了,别催了。”
然后他很为难地看了我一眼,像个受了委屈的童养媳,一切不言而明。
我借势便也装作很为难的样子婉拒了舒楠析。
我可一点也不想去看她和裴北鄯久别重逢的嘘寒问暖。
迎合着做了好大一场戏,坐上车,我心累地长舒了一口气。
我一路闭着眼装睡,张鸣鸣出了奇得安静。
哪有什么要紧的会,想到此,我抬脚碰了碰张鸣鸣,说了句:“谢谢。”
“不谢,”有些人啊,真的正经不过三秒,“所以这个舒楠析和裴总关系不简单哦?”
“你们很久没见了么?之前裴总和她也没有联系么?你不是……”
我皱眉直接抬手捂住了张鸣鸣的嘴,真的好吵。
回公司和他们说结果要到明天才知道,大家都开始有些担心,我打起精神告诉他们:“不用顾虑结果了,先把手上的活都完成了,晚上大家该嗨还是嗨,一个月都辛苦啦。”
果然一个个到了晚上,只要玩起来各个都互不相让。喝了酒,酒品还都不好,我又留着最后把一个个祖宗塞进出租车。
张鸣鸣最麻烦,每次非得留着和每个人很官方地握手然后不断拍别人肩膀说辛苦了辛苦了。
那天那小子胆子显然肥了,最后连我也认不清了,我让他放开他也不听。
我说:“你小子想当领导的心也太昭然若揭了啊?”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终是放开了我,借着酒疯:“老大那我先走了啊,我女朋友还等着我呢。”
“嗯,你女朋友等着你呢,赶紧走吧赶紧。”我翻着白眼还连哄带骗,把他一头摁进出租车里。
他还不肯,探出头来还有话说:“老大你也加油呦!”
我想锤死他的心突然就被他这句话浇灭了,刺激到了泪腺。
“嗯!”我知道他在说我和裴北鄯,忍着眼泪卯足了劲地点了点头。
他一副终于放心的样子,自己乖乖地带上门,和司机说:“师傅走吧。”
我掏出手机,没有任何消息,和深夜里的风一样,空空的。
朋友圈里却是很热闹,裴北鄯带舒楠析吃了我们常去的那家日料店。
舒楠析的那张图里,裴北鄯坐在一桌子好吃的对面,她说:好久不见。
简单明白,又不简单不明白,评论里的沉寂多年的同学都炸了。
而我,你觉得我该有的情绪,我就都有吧。
我觉得所有情绪我都该有,
我又觉得所有情绪我都不该有。
04
手机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我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这一觉睡得沉,醒得昏,怪难受。
窗外的太阳让我眯了眯眼,再看了眼表,下午一点半,上班迟到了。
算了,洗了个脸,脑子里也没有什么逻辑,先去公司吧。
平时开车,导航都用手机,车载导航很久不用都不大会用了,尝试着自己找着路去公司,迷迷糊糊地绕了一大圈。
在公司停好车,我忍不住自嘲地笑着长叹了一口气,真是想不到离了手机会这么寸步难行。
是消失得太突然,还是依赖得太习惯?
“老大,你去哪了呀?”张鸣鸣一见到我就问。
“没去哪,在家睡觉,一醒来就……”我向来很少会睡过头,张鸣鸣显然一脸诧异。
“那你醒来怎么不回消息不接电话?”
“手机丢了,咋啦?啥急事?”
“嗯……”他故作迟疑了一会儿,突然“嘭!”得一声吓了我一跳,“我们提案过啦!”
整个办公室大概都憋着想和我一起雀跃,我正笑着看他们一个个发了疯地欢呼,氛围突然间又诡异起来,一个个得都安静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我那天木得发呆,还以为张鸣鸣又搞了什么花头,转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他向我示意身后。
严肃的大Boss,和裴北鄯。
张鸣鸣这才告诉我:“老大,boss和裴总早上来过一趟了,联系不上你,脸色都不太好。”
我张了个哦的嘴型当明白了,乖乖地跟着Boss进了办公室。
“我们公司现在可真是人才济济,都出了能让客户在这候一天的大人物了啊。”Boss阴阳怪气的,我知道他指桑骂槐。
裴北鄯坐在对面,翘着二郎腿,手里端着小茶杯,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手机丢了。”我低着头陈述了一个事实。
“你自己看看现在几点了?工作丢了你就知道早点来上班了!”Boss骂得也有道理,我傻了吧唧地还跟着点了点头。
Boss更气了:“有点小成绩就得意忘形,也不知道裴总是看上了你哪一点了!”
他后面这句话让我皱深了眉,什么看上?
“Uery要成立自己的推广部了,裴总想向我要你,等你到现在。”Boss语气里好些抱怨,就好像我不知道上辈子积了什么福被这大馅饼砸到了似的。
我还不稀罕呢!
我当时第一反应就是:“那我团队呢?”
“你答应了就跟你一块去Uery,不答应就跟你一块解散回家。”Boss说出的话简直不可思议。
“为什么?”我问。
“这次竞选,VISI和你们的方案无论在定位上还是在营销上都别比的公司都让Uery满意很多。”裴北鄯开口解释。
“所以呢?”我心里阵阵冷笑,想听他到底能说出什么。
“所以,昨天Uery内部讨论决定与其经常举办这种毫无意义耗时耗财的竞选不如把两个优秀的公司的代表都挖到自己公司。”
“舒楠析答应了?”我问他。
他点了点头。
那这次竞选的结果有什么意义呢?
选择IMAG只是名义上为了把最后的红利给Boss,好让Boss逼着我答应这狗屁条件?
我真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
“你要是觉得VISI的方案好你就直接用他们的,你要是就还想追舒楠析,自己想搞个推广部就直接弄,何必用这么一套来恶心我和我的团队?”我当时气到上头,也没顾及场合就口不择言。
也不知道裴北鄯是给了Boss多大的好处,见裴北鄯变了脸色,立马就开始呵斥我:“你们团队手上除了Uery外哪有别的什么像样的案子?别狗咬吕洞宾。”
我很厌烦地看了Boss一脸资本家的样子,但是他说得确实有道理,我们组手上除了Uery外没有别的大案子了。
一直以来也有别的许多像Uery一样需要我们耗费大量心力的公司找我们合作,但因为想让大家全身心的投入到Uery上就一直都拒绝他们的橄榄枝,为此得罪的公司不少。
如今若是突然和Uery不合作了,一时之间很难找到一个可以让我们组继续保持名利双收的项目。
确实呢,裴北鄯追个姑娘还考虑我的饭碗,我真是该感恩戴德,三跪九拜地叩谢呢。
“我需要时间。”我冷静下来和Boss商量。
“三天。”Boss下了个命令。
“一星期。”我也没有用什么客气的语气。
Boss皱眉看了一眼裴北鄯,没说话。
裴北鄯一脸轻松地点了点头,爽快地答应:“可以。”
他轻轻放下小茶杯起身:“那请闫总现在先跟我这个新Boss去个地方吧。”
05
我当时在气头上,甚至有些头疼,跟着他进电梯,缩在角落里也没说话。
“给你。”他先开口递给我一东西。
我懒懒地抬了下头,我手机。
我接过来问他:“怎么在你这里?”
“昨天晚上给你打电话,捡到的人接了。”他言简意赅。
“谢谢。”
我翻了翻手机,都是早上Boss和张鸣鸣他们的消息,我这才想起来质问他:“你明知道我手机丢了你干嘛不和Boss解释?就想看我被骂?”
“你不是避嫌得紧么?”他睨了我一眼。
我说不过他,电梯一到,我岔开了话题:“去哪?”
“老习惯,吃饭啊。”他打开车门。
我突然闹起了别扭,停住了脚步:“我不去。”
他一手搭在车门上沿,疑惑地看着我。
“结果不清不楚的,吃什么饭啊。”我嘟囔了一句。
他白了我一眼,一本正经地告诉我:“吃辛老师的饭。”
我憋着闷气,沉着脸打开后座车门,没有说话直接钻了进去。
不知道他什么表情,一路上谁也没说话。
一到辛老家,车大概都还没停稳,我就往外逃,狼狈地差点摔了一下。
师母一见到我就亲昵昵地抱我,辛老一见到我就数落我:“早上给你打电话,手机都丢了还好是被北鄯捡到了,要不然也不知道会有多少麻烦!”
我往师母身侧躲了躲,裴北鄯刚好走进屋。
“这么大个人了,还这么丢三落四,你说说。”辛老当着裴北鄯的面又忍不住说了我一句。
我低头悄悄地拉了拉师母的衣角。
师母善解人意:“好了好了,欣肆到厨房来帮帮我吧。”
比起辛老,师母虽然认认真真地准备饭菜,却能一眼就看出我的不对劲。
我在一旁瞎看,师母头也不抬就问了我一句:“你和北鄯怎么啦?”
我抬手不自在地摸了摸油烟机,说不出没事,也说不出到底是什么事。
“我下周要去裴北鄯的公司上班了。”我说。
师母挑了挑眉并不惊讶:“那挺好啊。”
“和裴北鄯唯一一个前任一起。”我说。
师母恍然大悟地张了张嘴,问我:“担心?”
“不知道。”我摇了摇头,折了一旁的一根芹菜。
“欣肆?”师母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嗯?”我抬头。
“很多时候,不要刻意显得温柔。”师母说。
“我不温柔。”我回应道,有点疑惑师母说的话。
“我没说性格。”师母意味深长地看进我眼里,她觉得我能明白。
我确实能明白。
你知道《百年孤独》里的阿玛兰塔么?乌苏拉说她是世上最温柔的。
06
晚饭有我最爱的蛋黄南瓜,只有读研究生的时候学校食堂有卖,辛老退休后师母也学会了做,最受益的就是我。
因为很久没吃了,所以内心里馋得厉害。我舀了一大勺到自己碗里,辛老满眼嫌弃,我乐得才顾不上那么多,什么事都吃完再说。
嘴都张开了,辛老突然开口叫我大名,声色俱厉:“闫欣肆,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啊?”
临头冷水,到嘴的肉霎时美意全溜光了。
我堪堪放下筷子,咽回各个如饥似渴的味蕾分泌出的口水,一阵憋屈:“老师,我严重怀疑你性别歧视啊~干嘛突然问我啊?”
我朝裴北鄯的方向努了努眼,想甩锅给裴北鄯,好让我心安理得地重新拾筷张嘴,然后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嘴里塞了一口南瓜。
咸蛋黄和南瓜彼此相融在嘴里唇齿留香。
嗯~我满足地做着摇头晃脑的快乐咀嚼。
“我问过北鄯了,”辛老说,“他已经在准备了,你呢?”
我刚开始因为食物的满足,一脸没脑子地张大了眼睛。
一下反应过来,突然一阵小风就刮酸了我的眼睛。
我立马低了头。
原来舒楠析一回来,他连结婚都开始准备上了。
“我不知道。”我没底气地回答,翻了翻碗里的南瓜,没了胃口。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是不打算结婚啊还是没对象结婚啊?”可辛老就奇怪了,非不依不饶地要个答案。
“……”我低头搅筷,答不上来。
师母拍了他一下,他才作罢不问我这事了。
“那你接下来什么规划啊?”没消停两口饭,他又换了个问题弄我。
“工作只要安安心心不出什么差错,我就只还想再拿几个业界的奖,”为了免得他又骂我,这次我认真地边思考边回答,“卡里的钱够我瞎买东西,想出去玩的时候就出去玩…嗯?就这样先过着呗~啥也不缺的…”
“我看你就是缺心眼儿!”
“……”
果然还是没有躲开辛老骂我,我大气不敢出,憋在了胸口。
后来辛老终于不再刁难我了,问了些只要点头摇头就能回答的小问题。
裴北鄯告诉他我要去他们公司的事情了。
辛老很满意,觉得早就该这样了。
临走了,他还在嘱咐裴北鄯多照顾我,多担待我,又忍不住说了我几句。
我两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晃了晃,故意显得不多在意。
等他说完我,我还是忍不住上去抱了抱他。
虽然他骂我,但我明白他真的着急我。
虽然我明白,但我也忍不住委屈。
裴北鄯送我回家,我还是缩在后座里,刻意保持了一点距离。
我看了眼空空的副驾驶,舒楠析昨天肯定坐在那里和裴北鄯谈笑晏晏。
我别扭,膈应。
我以前都坐副驾驶,裴北鄯刚买这辆车的时候第一个坐的就是我,我也只坐过那。
明明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现在却好像成了鸠占鹊巢的事情。
“怎么啦?”裴北鄯透过后视镜看着我问。
我表情管理不佳,脸上的哀怨在昏暗的后视镜里一目了然。
我转了个脸,没说话,不想理他。
“嗯?”刚好遇见红灯,他又转头关切地等我回答。
其实以前这些都很正常,可是那天我突然之间就像个孩子一样嘟着嘴抽抽噎噎。
裴北鄯靠边停了车,给我递了两张纸,再问我:“怎么了?”
有些不耐烦。
可我很少哭的呀,他还不耐烦。
我把擤完鼻涕的纸丢到他脸上,骂了一句:“不公平!”
“什么不公平?”
“都不公平!”要舒楠析哭,你凶一句我看看。
“你说老师啊?”他猜,“老师说的你要是不想,又没人逼你。”
他替辛老解释。
我一下来了气:“你要结婚就结婚,凭什么你结婚我就非要结啊!”
“你说要我转公司我就得转公司,凭什么我们一组别的组员都得跟着你转啊?”
“凭什么他们在别的小方案上的努力就得要全部扔掉,凭什么就说他们这些努力不重要啊?”
“凭什么说我狗咬吕洞宾,明明狗咬吕洞宾的是你。”
“凭什么我们就应该累死累活一个月呀?”
“凭什么舒…”一下子意识到自己要说错话了,生生把后面的话含糊在嘴里,“…楠析一回来,你说打算结婚就打算结婚。”
“啊?”好在他没听清,我嗯嗯啊啊了些什么。
烦死了,你就是耳聋眼瞎,什么也看不见听不清,我大哭,还骂他:“你凭什么和我一起读研究生啊!”
内心里也骂他。
凭什么舒楠析什么都好,凭什么大家都觉得时间就那么轻贱呢,凭什么你就看不到我也喜欢你呢,凭什么舒楠析只要那么简单的说个“好久不见”就赢了呢…
哭到后来就只剩干哭了,裴北鄯也不哄我,还得我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
我抽抽搭搭地随手捡了个抱枕,找了个姿势窝好了,闭着眼横到底:“好了走吧走吧,我要回家睡觉了。”
哭不见得爽快,但累是一定的。
我竟然睡了一觉。
醒来是因为脖子太酸了,车子停在停车场。
地下室煞白的灯透过灰暗的车窗玻璃,我看见裴北鄯站在车外抽烟。
他抽烟也是创业之后有的习惯。
我不喜欢他抽烟。
一般时候,我都不让他抽。但他还是会偷偷抽,他以为我不知道,我只是不说。
因为我想抽烟对身体不好,可或许对心情会有一点好。
然而我怎么想,都是在牛屁股后念祭文——空话。
我下车,也不知道朝哪个方向丢下了一句:“我先上楼了。”
裴北鄯叫住我:“闫欣肆。”
我回头,他手上没有烟了。
“你放心吧,你们组到Uery的工资会比现在涨10%的,别的福利也不会少。”他告诉我。
他不说还好,他一说,我又想起,Uery的推广部是他为了舒楠析弄得。
我忍不住自嘲,丫头们的吃食好,主子的自然是不差的。
“哦,谢谢。”我淡淡地应了他一声,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又问他:“我之前在IMAG好多都没休,到了Uery还算么?”
他点点头。
我也了然地点了点头,就走了。
我看着镜子里自己肿着的眼睛,吐了口嘴里泡沫,长叹了一口气。
人真的少矫情。
尤其少对就不该矫情的人矫情。
我告诫我自己。
平白你矫情得毫无回音。
又徒让自己添堵。
07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和我的三头六臂们说这件事。
Boss的决定客观实质上对我来说只是换一份工作甚至仅仅是换个职位或者换个地方而已。
我现在带组主要也就负责Uery的主策,别的我都能放心的交给他们。
我们组的大案子是只有Uery一个,Boss说得确实让人没有办法反驳。
但每个人手下都会有自己负责的小案子,大家会一起把最后的关。
我得意的更多是我们组没有一个案子是拿不出手的,无论是Uery还是别的一些小尾巴。
讲实话,Uery以前也是小尾巴一条。
只是Uery做得成功些,也就只是组里大家共同的榜样而已。
他们也就是奔着这个榜样去的,谁都相信无论谁手里的案子,都会是另一个Uery的,只是时间长短而已。
因为每个案子的每一个方案,从初案到终稿,所有人都有心血。
一个方案确定,每个人提的建议改的草稿——我觉得环保协会要感谢我们一直坚持电子稿。
有些案子已经小有成色了,尤其是些老组员手上的案子。
但如果他们和我一起都去了Uery,他们用心头血喂养了那么多年的孩子就是要送人的。
我开不了口。
?你知道像我们这种预见性质的方案工作,难的时候就是你写上万个方案,甲方不满意上万个。
改是累的,但只要最后结果能满意,大家的肚量都超乎自己的想象。
你以为小案子会比大案子轻松么?
不的。
越小的案子越熬人,因为小案子的定位总是云里雾里,每时每刻都在熬人。
好案子好定位都是熬出来的,真的,不夸张,和熬猪油渣一模一样,只不过熬我们的是脑子。
油渣子还有个好名字叫酥肉,我们…?
但为了不显得那么悲惨,我就总跟他们说每个案子都是自己孩子,为孩子多做些,计较什么呢?
而现在要让他们放弃孩子选我,我良心不安。
所以我也和Boss最后商量我去Uery,但他们让他们自己选择。
其实一直开不了口,反而是因为我离不开他们,也怕他们离开我。
会议室里知道消息的每个人的脸都和奔丧一样。
我一直抠着食指的指腹,面无表情地就像说了一个和平日里一样平淡无奇的通知。
我让他们回去好好考虑。
我回去好好地等。
有点难,回家健完身洗完澡躺在床上,一想到要被扯去些胳臂,我就难忍。
三点,我真睡不着,起来换了衣服,甚至化了个妆。
我想去公司,是有毛病,但是我想去。
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们一组的人果然都臭味相投,所有人都病得不轻。
整个办公室灯如白昼。
外卖小哥刚好正送完餐和站在门口的我撞个正着,他和我打招呼:“嘿!闫总,你们又加班啊~”
我惊讶得盲目点点头。
没有人再抬头搭理我了,大家都在忙。
还来不及问点什么感动得上眼泪,阿金又塞了我份终稿让我看。
所有人连着轴,一步不离地在IMAG待了最后三天,待到组里每个人的案子都可以安心地送人了。
没有一个人提离开的事情,方子问我:“老大,新办公室大么?”
阿金问我:“老大,新员工牌的一寸照能换么?”
张鸣鸣又跟我确认了一遍:“老大工资涨的哦?”
大家都“显”得很“期待”。
我想要的答案和担心都已经完全不重要了。
还是工作重要些,还是我们都在一块而显得有力量些。
收拾好所有东西之后,所有人难得的放了四天。
我回了趟家。
B城离家远,除了大节日,我回得很少。
人也就是这么没良心的,只有累得一点都撑不起来的时候特别想要回家。
但凡还要抗一抗的时候,就不舍得往回走。
08
我爸和我妈反正是又不见人影,我就去找我爷爷了。
我们家从我爷爷起就我一个女娃,我还有三个哥哥。
我大哥叫欣壹,我二哥欣贰,我三哥欣叁,我欣肆。
他们都年少有为,兴家立业了。
我们家的基因可能就是生儿子的吧,我嫂嫂们也没给我生个小侄女。
我确实受宠得独一无二,但他们总会不知不觉地把我当男孩子养。
吃完饭,我横躺在我爷爷旁边,陪我爷爷看戏曲频道唱的黄梅戏。
摸了摸手机,没什么消息。
大概是手机抬起放下的次数多了。
我爷爷老司令眼尖,余光瞟了我一眼,还看着戏:“有心事啊?”
我拿过手机解锁,为了掩饰尴尬有一下没一下地划来划去。
我说:“对呀,有呀!您给取的这名字不就心事么?”
我坐起身,想用玩笑扯过去:“嗯?欣肆,心事?哈哈,您说对吧?”
我这玩笑太冷了,我爷爷都懒得搭理我:“你名字可不是这意思。”
“我知道,我知道。”我点头摆了摆抱枕,重新躺好,嘴里念念有词:“欣肆欢欣,放肆欢欣。”
我爷爷捏了捏我脸,我仰头问他:“爷爷,你说当年算命的这名字是不是给错了呀?”
“没错呀,”他笑,“他说了,你哥哥取欣字辈,你会第四个来,欢欢欣欣的来,放肆地欢欣着一辈子的。”
“我觉得他骗人了。”我看着天花板。
“可你来了呀,来的时候欢欢欣欣的。”爷爷回答我。
我点了点头,想了些别的事。
戏曲终了,爷爷要去睡觉了。
我还躺着,爷爷捅了捅我,我撒了个娇,不大想动。
爷爷丢了句话,就先上楼睡了。
李姨给我拿了个毯子,我蒙着脸,睡了一宿。
Uery的人事给我打了几个电话确认了一些事情,安排了一些必要的事情,她客气地欢迎我们加入,先礼后兵地告诉我准时上班。
我就这样离开家绕过了这个弯又去上班了。
第一天,我们组到的整整齐齐。
第一天,看见了舒楠析。
第一天,看见了裴北鄯。
第一天,我笑得很周到。
还好,Uery说我们和舒楠析按地域分工,也不大会产生一些过多的交集。
好些事情商定结束之后,裴北鄯就走了,没多说什么。
我也马上带我们组开了组会,确定了大家日后的工作。
不知不觉就加班了。
舒楠析下班的时候过来和我们打招呼:“还不下班嘛?”
大家都齐刷刷地看向我,我这才发现大家都已经很累了。
我看了看表,说了一声:“下班吧。”
大家如释重负地纷纷合上自己的电脑,走了。
舒楠析好像对上次的饭没吃上感到很遗憾,她又邀请我:“欣肆,一块吃饭嘛?”
裴北鄯刚好也下楼接舒楠析。
要去么?又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过裴北鄯了。
舒楠析问得很平常。
而以前裴北鄯大多问我:“今天吃什么?”
从一个简答题变成了一个选择题。
我却觉得更难了。
还是摇了摇头,我说:“我有事。”
能有什么事呢?
接下来的几天都这样照常上班下班。
张鸣鸣和我说没想到Uery的工作会有那么多。
我却觉得时间好像一下子空了出来,多出来好多空格子,不知道以前是放了什么。
好像也不用费力去找,因为你知道,找到了也放不回去了。
上班第四天,我生病了。
小病,急性肠炎。
裴北鄯和舒楠析来看我。
我穿着病号服,邋遢得不行。
还很颓败。
他们给我送了一个果篮。
我突然想起,以前研究生的时候,我有次发烧吊瓶。
裴北鄯当时就给我买了两包薯片。
我却觉得还是薯片好,而且只有两包也好些。
一直都是舒楠析在说话,告诉我要注意什么什么。
我很累很累地点头。
有时候真的撑不住了。
我爷爷说得一点都不对。
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让你放肆欢欣的心事呢?
算命的真错了。
哦,裴北鄯还给了我一份文件,股权转让。
我问他:“什么意思?”
他说:“文件意思,按劳分配。”
我没多问,签了字。
他说了,按劳分配。
公平的,我说不出再埋怨他不公平的话了。
按劳分配是可以公平的,我也没有资格和他提按需分配。
谁需要呢?这股份。
09
其实,在裴北鄯来之前,我推着吊瓶杆子绕着走廊已经走了好几圈。
护士说了我几遍。
我捏着手机跟她说我就再走几圈,我躺不住。
我烦我自己总看有没有裴北鄯的消息,我把他取消置顶,设置消息免打扰,还是会一遍又一遍得去检查手机。
我总在想,为什么裴北鄯还没有给我打电话呢?我都住院了。
为什么他还不来找我呢?
为什么他突然间就好像消失了一样呢?
他来的时候,来来回回的这三个问题我问自己都问累了。
他和舒楠析一块走的时候,我更累得一句话都不想说。
我躺着发呆。
护士过来给我换水。
我看着挂瓶下的小滴瓶里的药水一下一下地掉,好像一个不注意就掉到了我眼睛里。
我努力想要想许多和裴北鄯一起做过的事情来证明些什么。
从大学到现在,我认识裴北鄯真的好久了。
我总觉得我们的事情说起来能说很久很久,这些能证明些什么的小事肯定都一抓一大把。
可到了真正思量的时候,我找不出什么证明,证明的结果似乎也不是我要的。
那就再等一等吧,我还在暗自较劲地期许,这应该不会是最后的。
你们也都会有吧,这样的时候。
很像好久好久之前,考试结束了,明明已经有很多预感了,但成绩没出来之前,总还在固执地自己对自己说,真理是掌握在少数人手里的。
我住院的那一周,刚好是推广部要交第一个成果的时间。
时间很赶,任务很重。
我想裴北鄯不来大概也是工作很多吧。
张鸣鸣也总顶着来看我的名义给我一些他解决不了的工作。
他很多心事都写在脸上。
我问他怎么了。
他说压力太大。
但他做的很好。
我出院之后也没多做什么工作,在Uery的第一炮就由他们打得很响亮。
这一次我并没有太大功劳,裴北鄯也夸了我:“你把张鸣鸣带得很好。”
我点头谦虚了一回:“楠析她们做得也很好。”
每个人都很开心,弄了个庆功趴。
裴北鄯也很开心,他和舒楠析求婚了。
那时候张鸣鸣还在跟我唏嘘:“老大,这个案子你在肯定做得更好。”
我还在想待会碰见裴北鄯我应该说些什么,场子里的灯突然灭了,我吓了一跳。
台上打起了追光灯。
如果那一天裴北鄯没有上台唱歌,我都要忘了,他大学还组过乐队。
研究生的时候他从不展示他这些天分,我都以为他不喜欢了。
那天我才知道,只是孔雀并不喜欢对每个人都开屏。
我坐得远。
看着裴北鄯单膝跪地,听着裴北鄯说:“还好只等了你七年。”
我面无表情。
光线暗,大家鼓掌我也跟着鼓掌,大家都去祝福,我也跟着说。
张鸣鸣都以为我是真心的。
我应该不是真心的,只是要死心了。
我终于要承认了,裴北鄯他不喜欢我。
我们会一起念研究生真的只是巧合。
互帮互助的七年真的比不过喜欢的人的一句“好久不见”。
我以为七年很长很长,他却说还好,我只等了你七年。
舒楠析一回来他就打算结婚,真的是因为舒楠析,不是我。
他弄得推广部是为了舒楠析,不是我。
他慢慢真的不抽烟了,是因为舒楠析慢慢回来了。
他不是突然消失了,是真的从没有在我的世界里。
原来他说的按劳分配是两不相欠的意思。
大家起哄完,裴北鄯牵起舒楠析的手,笑容可掬地和所有人碰杯。
轮到我了,我自然也笑,笑得自然了,大家也就不会纠结那么多过往了。
舒楠析和裴北鄯都希望我幸福。
我说:“我会的,你们给我放个吧,我要去找幸福了。”
这就是仓促又可笑的结局了。
之后再多的关于他的事,只是我的事了。
这个冗长寡淡的故事里,占了上风的是我不可一世的自作多情,败了下阵的是我不可一世的自以为是。
END
最后想说:
首先真的很感谢大家喜欢
赞同真的很让人心生欢喜
六月挖的grave,九月才填完是因为我本来就慢,当时因为考虑到考研觉得自己会快点写完的,没想到又拖了…也不是拖,就写的慢吧,因为我自己也是一个很慢的人
你们很多人对我来说都是说不清的鼓励
先解释一下这篇主角的名字吧,欣肆就是放肆欢欣的意思,我取的原意是这个,至于别的都只是取了音调上口
结尾的话,最开始我是打算he的,但是舒楠析出现的时候,我就意识到,不能了。
但是,人生那么长,每个人都那么多故事,一个故事的be肯定是为了更好的he,希望大家真的别打我了
就像我真的想说的,总会有人会是心事,总也会碰到一个让你放肆欢欣的心事
这是我的祝愿了?
有看到评论说想加私信的,哈哈,暂时不了吧
我前几天在写的时候觉得自己在匿着的状态下写着很有一种说不明白的感觉
我不是一个很自信的人,所以我就给自己立了一个小flag
等写满10个小短篇再取匿吧
也看到评论担心我匿名的版权啦
我也没想到自己会在知乎发东西,还有好多人喜欢,其实真的很开心嘿嘿
也希望版权能被小小地被保护好,大家就记着我只在这发了吧,别的地方的都不做数了
(但真有盗版那一天,我也不知道我是该喜该忧)
我是没有恒心写长篇的人,写长篇也会显得很飘,这篇也算是我很长的一篇了,大概是因为写完就发,也毫无改动吧
我前几天因为还喜欢一对Cp上头给我自己挖了一个grave(因为写东西的时候的状态就安静的成这样,中文也不大好意思说,所以我就喜欢叫grave,大家往好了想)
这个填完估计得考完研还要很久吧哈哈
就不放给大家添堵了
放几个之前写的小东西吧,因为是之前写的,我再去看的时候总觉得想改,但现在没时间了,就…大家看了勿喷,对他的感觉就在那些回答下评论吧
为了考研,就打算远离知乎100天了
大家祝我考上吧!
评论发祝福也可以的哈哈啊哈哈哈
回来之后,希望能看到大家喜欢,催促我出新故事哈哈哈啊哈哈哈
希望我回来的时候帖子还在不被删
(天性杞人忧天)
HE的彩蛋
“没了?”
“没了。”顾琰又问我和裴北鄯的事,我讲到后来都常常潦草地一句带过。
“你要回去上班了?”他问我,捏了捏我的手。
我点了点头。
我只看着自己的小肉手,心里有些埋怨顾琰把我养胖了太多了。
他还在捏,我啧了一声。
他说:“你能不能不去?”
他终于说了,这些天给我的明示暗示都不知道能有多少。
我盯着他。
他又松了我的手,变了口:“去吧去吧。”
我突然笑了。
他疑惑得看了我两眼。
我笑得爽朗了些。
“你开心什么?”他有些恼。
“顾琰你以前很凶的。”我说。
“因为你那时候不喜欢我啊。”他委屈。
“那裴北鄯以后要天天凶我了,我该怎么工作?”我问他。
“回家!我老婆干嘛要看别人脸色。”他一本正经。
“那我们回家吧,顾琰。”
我牵过他的手,他却一把搂过了我,又问了我一遍:“你真的还要去上班么?”
我……
以前在别的地方写的,放到知乎上了之后我就把之前的锁了,大家随意看看↓↓↓↓
有没有什么能把你虐哭的短篇小说? - 知乎 https://www.zhihu.com/question/304049577/answer/816656421
最后最后最后,还是和大家说,谢谢大家啦,衷心的,之后写东西了,我会来这里更新一下发个回答的小链接的,也希望你们期待。
提到短篇、言情、虐,怎么能少了这么经典的一篇
《阮陈恩静》
“我为他守身二十年,今有人爱我,诚心待我,就让我随他去吧。”
“所以,你确定要离婚?”
“是,离婚。”
1、
恩静初遇阮东廷,是在80年代的厦门。那时曾厝安还只是个落寞的小村庄,鼓浪屿也不过是个稍具姿色的小岛,它们之间隔着一片海,而恩静每日所做,便是随船从海的这一方,唱到海的另一方。
是,她是名戏子,唱的是只有闽南一带才听得到的“南音”。那夜某留学女学生回乡结婚,她的“港客”同学大手一挥,包下了艘游轮,在雾蒙蒙的海面上举船狂欢。
陈恩静就在那艘游轮上,看着满船热闹欢喜。新嫁娘很美,古典的面容配上被西化了的豪放,错落的美在船舱里摇曳生姿,而最长久凝视着这份美的,不是她的新郎,恩静看到那包下船的男子在一旁啜着酒看着她,满船热闹,新娘脸上的笑也很热闹,而他的笑呢?高质量佛也是热闹,只是一双深邃的冷然的眼笑着笑着,便无神地凝了起来,久久望着红衣红裙的她。
恩静默默看了那男子几秒,随后手指在琵琶上拂了两下,开始唱了起来。
船客多是外地人,很少有听得懂歌词的,却人人听出了这古乐哀凄悠长,所以很快船上就有人嚷:“好端端的婚礼唱什么丧乐啊?扫不扫兴!”
他这一嚷,所有人也都跟着喊起来,游轮管理员连忙训恩静:“听到没?还不快下去?”
那一年她14岁,刚缀学出来唱南音,哪见过这等景象?被一训,恩静唯一的反应便只有傻愣愣地僵在那儿,满船不友善的面孔全对着她,直到一把男士嗓音沉沉地响起:“我倒觉得挺好。”
低沉的,不太流畅的国语,却令满船抱怨戛然而止。恩静转过头,就对入一双冷然的眼睛里——是,包下这艘船的“港客”。
没想到港客对南音竟有点研究:“唱的是《子夜歌》吧?挺不错的,再来一段。”
谁知却遭到新娘的强烈反对:“不行!阮东廷,在我的婚礼上唱《子夜歌》,你疯了吗?”
“《子夜歌》怎么了?”叫“阮东廷”的港客懒懒回应。
《子夜歌》怎么了?
没人知道《子夜歌》怎么了,可到底都是读书人,吸洋墨水之前也都喝过本土墨,南音的《子夜歌》不懂,可陆龟蒙的《子夜变歌》也能不懂吗——
人传欢负情,我自未尝见。三更出门去,始知子夜变。
呵!人传欢负情——这女人曾是他阮东廷的女朋友呢,可那次他不过是回了趟香港,再赴英时,她已同他的兄弟缠到了一起。
满船知情人纷纷变了脸,氛围瞬时僵硬。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阮东廷准备翻旧帐时,这永远冷静的男子却薄唇一勾:“小姑娘,”他竟看向恩静,和这片战火全无关系的恩静,微勾的唇角配着一双冷而深的眼睛:“到我房间唱吧,小费双倍。”
多好的福利啊,小费双倍。
可进房后,他却又不说话了,颀长身躯只是伫立在窗口,一直一直地沉默。恩静站在他身后,无数次想开口,却又不忍打破他的静。许久后,才听到他生硬的国语、:“马上要下雨了。”
话音甫落,甲板上就传来浠沥沥的雨声,窗外的月色更加蒙胧。“你是厦门人?”突然,他又开口。
恩静轻声回:“泉州人。”
“无妨,说的都是闽南话,”这下,颀长身子终于转了过来,那一张冷峻的脸在空荡房间里直直地对向她:“听说在你们闽南话里,‘美’和‘水’同音。”
不知为什么,恩静突然间有点紧张,不过她还是点头:“是。”
“那‘你好美’怎么说?”
“是……‘里雅水’。”
呵,多奇怪的音!软软的,柔柔的,阮东廷学着她念了一遍,又念一遍,唇角渐渐僵直了起来:“没机会说给她听了。”
恩静不必猜也知道“她”是谁,可她只是静静地抓着带进房的那把琵琶。男人穿一身工整的银灰色西装,深邃的五官看上去那么严峻,以至于她不敢多直视,直到他说:“唱吧,随便唱点什么。”
恩静才拨起弦,凄婉歌声绕着男子冷峻的脸,伴着雨,她悠悠地唱起,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天明时再出阮东廷房间,旁人看她的眼色已经不同了。那群狐朋狗友一见阮东廷便围上来,口吻暧昧:“昨晚还尽兴吗?”
恩静有些慌,压根儿不明白这些人的意思。阮东廷也懒得理,扭头就要吩咐她离开时,眼角却又瞥到抹越走越近的红衣身影,他突然换了声调换了表情,一只手伸出去握住恩静的,薄唇移到她耳边:“他们问我尽不尽兴呢,你说,我尽不尽兴?”
陈恩静怔住!
被握住的皮肤整块灼烫了起来,周遭狐朋狗友的起哄声更是让她满脸通红,可要挣脱,阮东廷却又更紧地握住。
“阮先生……”她急得低叫了起来,周围的起哄越来越白热化:“看来是还没尽兴哪……”
直到那抹红色的身影来到身边,略带鄙夷地瞥过恩静后,又看向阮东廷:“你这是饥不择食吗?”
恩静挣扎的手一僵。
那时她瘦瘦的,小小的,没有丝毫修饰的素白面孔在漂亮的新娘子身旁,的确是不起眼。
可东廷却只是冷冷地勾了下唇下:“会吗?我倒是觉得恩静美极了,用你们闽南话怎么说?”恩静一怔,仓促地抬起头,就迎入他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对,‘里雅水’,我说得还算标准吗,秋霜?”
2、
“秋霜”就是新娘的名字——阮东廷,何秋霜,曾几何时这两人在伦敦大学的华人圈里还被标成“郎才女貌”,可今天,貌女配给了别人,才郎牵着她的手,在众人面前赞:“安静的美,就像‘恩静’这个名。”
何秋霜漂亮的面孔几乎变了形,完全没有“别人家太太”的自知:“阮东廷,你这是在报复我吗?”
东廷却像是听到了笑话:“陈太太,爱美之心人皆有。”
“人皆有?呵,要真那么喜欢,你把她娶回去啊!”
“好啊,”这话一落下,所有人都愣住了,东廷转过脸,看到的就是恩静呆住了的样子:“可惜太小了,这样吧,等你成年了,我再来娶你。”
没有人会信这种话的,富家子弟和卖唱女?呵!
可那时她十四岁,自知卑微却仍对这世界存有幻想。恩静张大眼,瞪着这张不应存在于她世界的好看的脸,口吻那么小心:“真的吗?”
握住她的那只手一僵,可很快,又是他淡定的嗓音:“真的。”
恩静的心突如雷鼓般迅速地跳起来。可最终的事实表明,不是真的——说完这句把何秋霜气回房的话后,他也回房了。随后轮船抵岸,游客离开,自此之后,恩静再也没见过阮东廷。
直到18岁。
恩静18岁这年,还是在船上唱南音,那时的她依旧是瘦瘦的,可身体抽长了,素白面孔上五官逐渐长开,尤其是那双眼,乍看过去,干净水灵,盛满了不谙世事的静。
于是开始有醉酒的男客抓着她的手。那天也是这样,一曲南音唱完,有只咸猪手突然摸上她的背,恩静大叫一声,可很快那种恶心的触觉又莫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耳边的鬼哭狼嚎:“痛、痛……放开我!”
她奇怪地回过头,然后——怔住。
眼前男子有深而冷的眼,五官冷峻却又那么好看。他连看也没看那只咸猪手的主人一眼,只薄唇轻掀:“滚。”
仅一个字,解了她的困,带来她无数次午夜梦回皆思念的人。
已经是1983年,四年过后,他竟然真的出现了——阮东廷!是,那深邃的冷然的眼,除阮东廷之外还能有谁?
恩静惊喜得叫出声:“阮先生!”
东廷却疑惑:“你认识我?”
她怔住。
很显然他已经忘记她了,贵人多忘事,不是么?
可没想到的是,贵人这回竟还是要她跟他回房间。恩静以为是要让她去唱戏,谁知进房后,阮东廷却将她的琵琶搁到一旁:“你成年了吗?”
“啊?”恩静一愣,反应了老半天:“成、成年了……”
“把这套换上吧。”他从行李箱里拿出一套小洋装,粉白色系和她白净温文的外形那么匹配,阮东廷说:“帮我个忙吧。给我当一晚女朋友,出场费随你开。”
场地是在另一艘游轮上。恩静一踏上船就知道为什么阮东廷方才要问她成年了没有——船上男女穿得太清凉了,举手投足间全是被西化了的开放,在那时的厦门,这简直是场糜烂派对。
恩静挽进阮东廷臂弯的手下意识地紧了紧。
“怕?”低沉的嗓音在耳旁响起。
恩静连忙摇头,想说什么,一把娇俏的声音已经迎了上来:“还真带了人来啦?”
浓烈的香气迎面扑来,恩静定睛一看——天,来人不就是四年前的新娘子吗,那个、那个叫“秋霜”的?
可她瘦了好多,妆化得极浓,却怎么也掩不住眼角的憔悴。阮东廷将恩静微拉向前:“我女朋友Julia,”说罢又看向恩静:“Julia,叫姐姐。”
恩静反应了老半天才知道原来“Julia”指的就是她自己——什么时候有这个名的?
可没人理会她的错愕,秋霜已经笑开:“阿东,你果然守承诺。”
“承诺?”被她挽着的男人疑惑:“什么承诺?”
“他说过的啊,”何秋霜笑眯眯地对老公说,口吻似玩笑:“说以后一定不会找比我漂亮的女朋友,果然哪!”
陈恩静的手一僵——曾几何时这女子也用类似的目光打量过她?
可的确,何秋霜即使又瘦又憔悴,可浓妆之下,仍是美得惊艳的。而她呢?一身素净的洋装,脂粉未施的脸,站在秋霜身旁简直就是块白布啊。
难怪阮东廷没有否定:“好了,看到人你放心了吧?下个月安心去做手术吧。”
手术?恩静有些微错愕,在那年代,这是个听上去多严重的词啊。不过她知道,与自己无关的,这不过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这晚回去后,恩静到阮东廷房里拿琵琶,临走前他突然解释:“我朋友要去做一场成功率很低的手术,说无论如何都要先看看我的女朋友,所以,只好请你帮忙了。”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点缀着他生硬国语里的每一句忧郁。
恩静其实一整晚都想问他:阮先生,你挑中我,就是因为我不够美的容貌能让她开心吗?
可她哪有立场开口?从始至终,他的心都不在这里,他只想着另一处的人,然后:“今晚的出场费,你开个价吧。”
3、
这是他们的第二次相遇,总结成一句话就是:所有人都以为他英雄救美地救了她,可事实上,是她美救英雄地帮了他。
随后又是轮船抵岸,客人离开。从始至终,他也没有认出她。
恩静第三次见到阮东廷,又是四年后。
已值1987年的冬,从七十年代到八十年代末,恩静生活中最大的改变,就是越来越少人愿意听南音。
她在船上的活儿越来越少,于是开始接起船下的生意。
有日管理员说曾厝安那边有丧事,让她去唱一曲。恩静到了办丧的地方,才发现逝者的家属有点眼熟,再仔细一看——天,这不就是那个叫“秋霜”的女子吗?
瞬时陈恩静的心跳急如擂鼓,下意识便想到的就是:何秋霜办丧,“他”应该会出现吧?
会吧?会吧?
会!他出现了——就在恩静的南音唱到尾端,夜很深很沉了,所有的宾客都散去之时,一道颀长的身影终于出现在灵堂,对着亡友鞠过躬后,说:“从今天开始,秋霜,我来照顾你。”口气还是像从前那样,冷,淡,却不容置疑。
恩静的琴声断了一跳,却没有人在意。夜深知琴重,可在场的另两个人已将这只琴当成了背景,恩静听到阮东廷说:“阿陈临终前我答应过他,一定会找最好的医生,永远照顾你。”
作为背景的琴声又在恩静手指下重新响起,何秋霜的声音低得不像个活人:“阿东,你妈不会同意的,而且我也不知自己还能活多久,你怎么可能一直陪我,陪到我死了再去处理终身大事呢?”
恩静的琴声悠悠,凄哀如同背景,她的整个人也只是背景,只用来衬托这场可歌可泣的爱情:八年前,她因查出身患尿毒症,被阮妈妈逼着离开他;八年后,她丧偶病重,他还执着地想要她。
琴声如泣如诉,弹琴者只是看客,即使她也曾怀揣过八年的念想,可,那又怎样呢?
只是没想到,阮妈妈的出现将她由路人转正了——
就像在演电视剧一样,第二天一早,雍容的贵妇突然出现在灵堂。那时现场还是只有他们三人,恩静只听到贵妇对阮东廷说:“阿东,你的相亲对象还在香港等着你,快回去吧。”
灵堂里有一瞬间的死寂,恩静的琴声低了下来。然后,所有人都听到他说:“妈,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阮妈妈温和的表情骤变:“‘那个人’已经结过婚了,而且还身患……”
“妈,我说的不是秋霜。”
阮妈妈怔了一下,何秋霜怔了一下,恩静拂琴的手也一顿——巨大的不安和阮东廷的目光同时朝她扑来,恩静瞪大眼,就听到他的声音,还是冷却不容置疑的:“是她。”
他走向她,握住那只弹琵琶的手。
“荒唐!”阮妈妈简直气疯了,“一个唱戏的……”
“她不是唱戏的,她是厦门大学的高材生,主修南音,所以秋霜才请她来帮忙。您不是爱听南音吗?正好,合您意。”
“……”
4、
原来命运的更换只在一瞬间。
阮妈妈离开后,恩静随着阮东廷到海边走了很久。细雨绵绵,他问过她的名字,沿着沙滩又沉默地走了一段后,才顿住脚:“陈小姐,我有个不情之请,你可不可以嫁给我?”
绵绵雨温和得像他有礼而生疏的问话。可他的问话并不只是有礼,还有着他惯用的不容置疑。
恩静的脚步也停下,削瘦面孔在雨中对上了他。
还是这双眼哪,冷而深的眼,高质量佛不会对世间任何美好动心的眼,那叫“秋霜”的女子,是怎么走进去的呢?
从八年前到八年后,他对她说话的口吻始终没变:“嫁给我,你将会有更好的生活。”
恩静的眼神突然涣散起来。
“如果你需要,礼金多少都不是问题。”
“你的家人我也会打点好,生活费、房子、车,一样不少,一定会让他们满意。”
“唯一不足的是,我已经有爱的人了,所以,我无法给你爱情。”
一阵风刮过,绵绵雨的声势突然大了起来。恩静安安静静地等他说完,说完后,她沉默,过了好久,才高质量佛风马牛不相及地开口:“我14岁那年,曾幻想过一个浪漫的求婚仪式,因为那时有人和我说,等我成年了,就来娶我。”
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让阮廷东顿了一下:“后来呢?他来了吗?”
“没有,他没来。”
他没来,那一年说要来娶她的阮东廷,被十四岁的她误以为是认真的阮东廷,耗尽此生,也不会再来了。
恩静的泪突然滚出眼眶,止也止不住。她尴尬得连忙要用手揩去那些泪,可东廷的手帕已经贴上她脸颊,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拭着那滚烫的液体。大半晌,沉沉的嗓音才逸出喉:“别难过了,也许他还有什么重要的事。”
是啊,他还有更重要的事,他的人生里,始终都有更重要的事。
恩静心一重:“阮先生,我也有个不情之请。”“说说看。”“你能不能抱一抱我?”
替她拭着泪的大手一僵。
怎么会知道这一抱之于陈恩静的意义?可恩静却已经从这一僵里得到了答案。
她自嘲地笑笑,垂下头。可就在这时,对面温暖的怀抱却突然包了上来,不密切、不熟稔,却是十足的温暖。
恩静的眼泪又下来,说:“阮先生,我答应你。”
1988年春,陈恩静成了“阮陈恩静”。婚礼办在九龙最大的酒店,很热闹,阮妈妈很开心,所有人看上去都很开心,除了那一派和阮东廷一起留过洋的同学。
酒尽人散场,有一个女同学盯着恩静看了老半天,突然叫道:“天,这不就是阿陈办丧时去唱戏的那歌女吗?”众人哗然,纷纷不敢置信地看向阮东廷,再看向新娘——
是,她惊慌地张大眼,就像是秘密被戳穿般羞耻无措。她下意识地看向“丈夫”,却见他原本还淡淡笑着的脸冷了冷:“歌女怎么了?”
承认得如此大方凛然——歌女怎么了?
“无论恩静以前做的是什么,现在她是阮太太。”说罢,温暖的大手牢牢地握上她的,在众目睽睽下,那么紧。
这晚回去时,按狐朋狗友们的安排,东廷与恩静乘船穿过一座桥,他们说这寓意为“船到桥头永远直”,是吉利的。在那条长长的桥下,东廷朝她伸出手。
其实是为了扶她下船,他先一步踏到船上,再将大手伸给她。可恩静打十四岁起便在游轮上混,哪需要他扶?
然东廷却执意要她握住自己的手。雨开始下了起来,浠浠沥沥地落在小船上,恩静想起方才狐朋们眼底的不屑,便坐得端庄笔直,努力想衬得起“阮太太”这个头衔,可阮东廷却将她拉到自己怀中。
她一惊:“阮先生……”
“下雨了,不这样你会感冒的。”
“可是、可是会让人笑……”
“恩静,”他像是看穿了她所有努力却不太成功的伪装:“你已经是我太太。”
瞬时恩静的挣扎全部停下——你已经是我太太,所以,不必努力着想装成“阮太太”——你已经是。
雨浠浠落下,湿了他黑得发亮的西装。她的脸闷在他气息爽冽的胸怀中:“对不起。”
“嗯?”
“我的出身……害你被笑话了。”
“说什么傻话?”他冷然的声音里没丝毫的安慰成分,过了许久,又说:“恩静,你是我太太。”
她沉默。
“我不爱你,并不代表我不会爱护你。”
5、
是,他的确爱护她,阮氏夫妇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初到香港,阮太太还不会讲粤语,人生地也不熟,于是每回出门,右手都被阮先生包在掌心里。
只是谁也不知道,每年寒暑——对,结婚后阮东廷便帮恩静办了入学手续,让她升学深造——每年寒暑,阮东廷总和阮妈说“恩静想家了,陪她回去住一段”。
可厦门是她家吗?不,她的家在泉州。
厦门,是何秋霜的家。
医生说秋霜情况不太好,要换肾,可老是找不到合适的肾。医生说秋霜需要多走动,所以一回厦门,阮东廷就把大部分的时间用来陪她走动。
闽南人过的都是阴历生日,恩静28岁这一年,生日很不巧地,就发生在寒。按惯例,阮东廷是要去陪秋霜去“走动走动”的,可这晚在她准备关门时,他颀长的身影却出现了。
带着一个大蛋糕,冷然的面孔里却有温和笑意。恩静错愕:“你……”
“生日快乐。”
“你、你不是在秋霜那边……”
“今天例外。”
夜幕降临了,别墅里只亮着一展灯,照出恩静满脸的受宠若惊。他一回来,她便开心起来,急急地到厨房要张罗晚餐。阮东廷说:“别那么麻烦,随便炒两个菜就好。”可恩静却很坚持:“不行!你难得回来吃一次,怎么能随便?”
话落下,两人都怔了怔——是,在香港,他是她的天。可一旦回到厦门,他却又变了天。
是电话铃打破了这份尴尬,阮东廷一接起,恩静便听到他压低的嗓音:“哪里不舒服?叫看护过来和我说……闹什么?今天恩静生日……”
她右手的刀突然割破了四个手指,仅一瞬,殷红血触目惊心地淌出来。门外阮东廷已经挂了电话,声音渐至厨房:“秋霜那边出了点事,我……SHIT!你的手!你的手怎么了?流那么多血……”
28岁这年的生日最终在医院渡过。
何秋霜也在医院——东廷开车送恩静到医院时,打电话叫看护将秋霜也送过去。可事实上,恩静处理好伤口,走到秋霜病房时,却看到她精神奕奕:“是,我没事,我骗你!可你那么早就回去给她过生日,我心里能痛快吗?她是谁啊?一个花钱买来的妻子!不过是你为了不娶麻烦的千金小姐而拉来搪塞你妈的戏子,凭什么给她过生日啊?”
泼辣凶悍如同那年在船上吼“阮东廷,不准在我的婚礼上唱《子夜歌》”的女子,可饶是泼辣,仍是他所爱。
恩静悄悄退出了病房。
这天他一直到凌晨四点多才回去,恩静还没睡,只是蜷在大厅的沙发上。满室寂静,蛋糕还搁在餐桌上,他一回来,她便从沙发上站起,到餐桌前切了一小块蛋糕,递给他:“吃一口吧,祝我生日快乐。”
虽然她的生日已经过去了,和28年的时光一同过去了。
东廷其实一点也不饿,可还是和她一起,坐在餐桌两旁吃蛋糕。灯光昏暗,恍惚间还真是有举案齐眉的温馨样,她开口:“阮先生,有个问题我突然想问你。”
“什么问题?”
“这几年里,你究竟是怎么看我的呢?是否以为我嫁给你,就只是为了过上好日子,或者说……为了钱?”
第一次相遇,他说“到我房间里唱吧,小费双倍”。
第二次相遇,他说“给我当一晚女朋友吧,出场费随你”。
第三次相遇,他向她求婚,说“嫁给我,你会有更好的生活”。
他与她之间,处理一切的总是金钱。阮东廷愣了一下,没说话,可恩静已经得到了答案——是,他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就和世上所有的路人一样:陈恩静,你嫁给阮东廷,你脱了胎换了骨,你麻雀变凤凰,陈恩静,命运如此宽厚了你还想怎样?
她笑了笑,抬头深深吸了口闽南冬天湿冷的空气:“告诉你一个秘密好吗?”她声音好轻:“其实那时候,我是希望你有一天能爱上我的。”
阮东廷的眉一皱,像是意识到她想说些什么,可他不给她机会说出口,他倏然站起,声音那么冷:“如果当时我知道你的想法,我们就不会有今天了。”
恩静一怔,巨大的惊慌迎面掴来——什么意思?他的意思是……不!不!
“我要的只是一个妻子,”阮东廷已经离开了餐厅,只一副颀长的背对着她:“也许秋霜说得对,我是对你太好了。”
6、
不,不是这样的,她怎么会说出那种话,换来这样的结局?
第二天阮东廷订了张飞港的机票给她,说:“我要去上海出趟差,你自己先回去。”这句话落下,她只身一人回到香港,而他的“差”出了整整八个月,才回去。
回去时恩静已经在一家学校里找到了工作。她变得更加安静,见他回来,却也是真真实实的欢喜,欢喜里又带上了某种不知不觉的小心翼翼。她带他去看自己工作的地方,那时内陆的西餐极少见,她又约他出去吃牛排吃批萨,所有讨好性的做法似都在为八个月前的那句话道歉。
阮东廷终于心软,在尖沙咀街头的人群熙攘中,又牵住了她的手。
直到29岁生日那天,这和乐的氛围终于落幕——何秋霜来了,她提着行李出现了!
阮东廷看到她时还有些错愕:“怎么不打声招呼就来了?”
“想看看你惊喜的样子啊!快,好久没有吃香港烤鸭了,快带我去吃!”这话说完,她又拉起行李。
秋霜还是那个何秋霜,即使体力不支,还是兴致勃勃地拉着东廷到处游。年轻的时候,在伦敦初遇的时候,他就是因为这份活力爱上她的吧?所有人都怕他,只有她不怕,在他发怒的时候还敢不怕死地嘻嘻哈哈——就是因为这样的特别,他才爱上她的吧?
可眼前却又浮起某张温文惊却的素净面孔,在尖沙咀街头被他握住手时,惊喜得一直垂着头,等到他仔细去看,才知她已经泪流满面。
因为那一握,惊喜得泪流满面。
这晚回家时,餐厅里已经只剩下恩静。阮东廷看到蛋糕才想起这是她的生日,可不等他说任何与抱歉相关的话,恩静已经将汤端进微波炉里:“喝点热汤再切蛋糕吧。”
结婚那年,她过23岁的生日时,他说:“也许没办法常陪你,不过以后每一年的生日,我都会和你一起过。”她一直不舍得忘,记到了现在。
恩静的表情说不清是喜还是怒,反正是那种旧式女子最常见的隐忍矜持。不知怎地,看到这表情,阮东廷突然心一紧,伸出手,握住她的:“恩静……”
“阮先生阮先生,何小姐打电话来说,她身体不舒服!”保姆急冲冲的话打断了阮东廷的声音,东廷刚握住她的手一僵,恩静看着他,看他英挺的眉在保姆的话下倏然拧紧:“身体不舒服?不是才刚回酒店?”
“何小姐说,一回酒店就开始不舒服。”
恩静笑了。
去年同日,他刚回到家中就接到何秋霜的电话。今年同一时,他前脚刚踏入家门,她后脚就挂来电话——何秋霜,同样的戏码你要演几遍?
可不管她演几遍,冷静清醒如阮东廷,却都是愿入戏的。他松开手:“恩静,我去看看她就回来。”
扭头就要走,没想到这次恩静却开口了:“先喝口热汤吧,外面好冷。”
微波炉“叮”地一声,汤热好了。恩静小心地端出来,却看到他已经穿上大衣:“我去看看她,看了就回来。”
阮东廷的决定永远无人能改变。语罢,他转身抬脚就要走,却突然,就是那么一个瞬间,身后突然有瓷器被重重地摔到木制地板上——
哐!
声响巨大,汤碗四分五裂,东廷震惊地回过头,就看到满地碎片和一地狼藉的汤。
什么时候她已经淌了一脸的泪,他竟没发现,也许就在她转身去端汤而他转身穿上大衣的那一刻。恩静的声音里有死死压抑的颤抖:“阮东廷,一定要这么残忍吗?残忍到从来也没想过要掩饰一下自己的残忍!今天是我生日——我生日!”
可是,你生日又怎么样呢?你是谁啊?
去年生日,何秋霜说“她是谁啊?一个花钱买来的妻子!”而他说“我要的只是一个妻子”,一个形式上的妻子。
她难堪地捂住脸,为自己可笑的奢求羞愧得抬不起头。从一开始,这难堪的局面就是她自己默许的啊,那年他说“我已经有爱的人了,所以我无法给你爱情”——是她自己默许的,是她自己答应的,是她自己蠢,蠢得竟以为日久天长后,他有可能会爱上自己。
窗外的雨没有停,一直落到天亮。
阮东廷最终还是没有去酒店,可恩静已经没心情陪他喝汤了。
隔天何秋霜找上门来时,她正陪着阮妈妈在花园里喝下午茶。阳光暖暖,雪初化,秋霜着一袭火红色裘衣,细细地化了妆,极其艳丽地出现在花园里。
来者是客,阮妈妈自然没理由给她坏脸色,再加上秋霜巧笑嫣然,又夸阮妈年轻又夸阮妈漂亮,只是在提到恩静时,淡淡道:“昨晚东廷本来是要带我去逛维多利亚港的,可恩静竟然不让他出门。”
阮妈何等精明的人,能不知道昨晚两人都发生了什么吗?
“那是因为太晚了,恩静担心你体力不支。”婆婆的手在茶桌下轻轻握了握恩静。
可谁知秋霜一点也不想消停,她说阿姨:“您还记得那年我初检查出尿毒症,您是怎么求我离开阿东的吗?您说,做过析透治疗就基本上不可能再有孩子了,可阿东是阮家独子,所以您求我和他分手,而我呢?也真是傻,竟真的一时心软,跑去嫁给了别人!”
恩静握着茶杯的手突然一紧。
同时,秋霜的目光移向她:“可您现在的儿媳妇不也是没有生育?这么多年了,阿东的心根本不在她身上,您说……”
“住嘴!”
“秋霜!”阮东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了家,就站在后花园出口,听到这席话,他的眉拧得那么紧,不等阮妈不等任何人开口,便吩咐:“张嫂,让司机送何小姐回酒店。”
秋霜倒也听他的话——也是,阮东廷脸一黑,谁还敢在老虎嘴边拔毛?
唯有恩静,这永远低眉顺眼的“阮太太”不看他一眼,兀自回了房。
昨天她流着泪的面孔又逼至他脑海,嫁进阮家这么多年了,阮东廷看到的始终是她温顺而粉饰太平的样子。想到这,他突然心一堵,快步跟了上去。
两人却是无言,在房内的沙发上坐着。没有晚餐也没有对话,就这样,一直到天亮。
几天后,恩静突然打破了沉寂,在上班时间打电话给东廷:“晚上一起吃饭吧,就在结婚那年我们去过的闽南餐厅。”
餐厅考究,有老戏子悠悠抚着琵琶唱南音,恩静看了很久,才回头问:“阮先生,你还记得我第一次给你唱戏是什么时候吗?”
东廷啜着酒,想也没想:“1987年,我们第一次相遇,在阿陈的灵堂前你唱了一个晚上。”
1987年,她笑了——呵,1987年!
她又替他倒了一杯酒,再替他夹一口清蒸鱼:“刚结婚那年,你问过我,为什么就是不肯改口叫你名字,阮先生,你知道为什么吗?”夹完鱼后,她自己也吃了一口,才含着静静的笑看他:“因为不这么叫你,我怕我会忍不住陷入被爱的错觉里。”
她努力睁大眼,看着这个让自己爱了近二十年的男子。新婚那夜在船上,他说你是我太太,即使我不爱你,也会永远爱护你。
呵,他做得真好。只是世间情感却不一定是投桃报李的,她与他之间,恒久上演的不过是,我赠你琼浆,你还我泪光。
所以她说:“阮先生,我怕再这么下去,有一天我会恨你。”
阮东廷的手突然抖了抖,某种恐慌突然以灭顶的姿态重重击入他心口。然后,他听到她的声音:“阮先生,我们离婚吧。”
7、
“去年生日,她装病让你走。今年生日,她装病不成,便跑来家里闹,为什么?就是想让我知道,即使她做了这么荒唐的事,你依旧会包容。”
“看,你果然只是遣她回酒店,现在还是在酒店。”
“可我到了这个年纪,竟还抱有不现实的幻想。是我太蠢钝了。”
“所以,阮先生……再见吧。”
她拿起包,款款起身,背脊笔直得如同新婚那一晚,可她的阮先生是不会再抱住她,说“你是阮太太”了。
两人的离婚遭到了阮妈妈的强烈反对,老太太向来最疼恩静:“人是你带来香港的,即使你要离婚去娶那个女人,我这当妈的也要把她留在家里,等着你被判重婚罪!”
恩静啼笑皆非,而东廷始终没有告诉阮妈,说离婚是恩静的主意。
所以即使两人早已经找上了我——是,我是一名律师——可离婚手续还是在我手中拖了好几年。直到那一天——
大雨滂沱得高质量佛想淹掉香港的那一天,我和恩静约在闽南餐厅里,听到她说:“我为他守身二十年,今有人爱我,诚心待我,就让我随他去吧。”
这女子为了让阮妈点头,竟然说,她已经喜欢上别人了。
可几年下来,阮陈恩静是什么人我还会不知道吗?“阮太太,真的是你先喜欢上别人的吗?”
她还是笑得那么沉静地:“这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台上老戏子悠悠地拂着琵琶,调着嗓:“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
哀婉曲调如泣如诉,我走出餐厅。
没想到阮东廷已经等在外面。
他领我至马路对面,沉默良久后,说:“刘律师,我想在协议书里添一条要求:我手头百分六十的财产,都会在离婚后拔至我太太名下。”
“她不会同意的……”
“想办法让她同意,”他顿了下,大雨如注,泼在伞上,衬得他的声音那么寂寥,阮东廷说:“这是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原来,这对夫妇能为彼此做的最后一件事,竟是如此不同。世间情感那么多,可归根结底也不过两种,一是你投我桃我报予李;二是你赠我琼浆,我还你泪光。
雨还在下,身影颀长的男子怀揣着十二年回忆——“你还记得是什么时候认识恩静的吗?”他第一次来律师楼时,我问过他。阮东廷说:“记得,1987年,阿陈过世,她为了掩护我和秋霜,嫁给了我。”
我笑了,终于知道为什么恩静说“他一直都输给我”——是,她认识他于1979年,而他认识她,于1987年。那漫长的八年时光,他从来也不知道,原来有一名女子,他曾说过要回来娶她的女子,在天海之间日夜思念着他。
可我没有纠正阮东廷。雨还在下,从二十年前下到二十年后,还在下。
人人都说,阮氏夫妇举案齐眉二十载,室内女子却说,阮先生,我为你守身二十年——漫漫二十年人生,从始至终,原来,她只叫他“阮先生”。
这就是“阮陈恩静”的一生了。没有太多悲喜,只是沉静,温婉,默默守候,如餐厅里的南音绕入大雨中,如1979年那晚,如1983年那晚,如1987年那晚。
雨落大海,点滴至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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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陈恩静》,作者吕亦涵,共有两版,一长一短,短篇如上。长篇为作者后来在短篇基础上修改后所发表,另加入了一些旁线,结局HE,两版都很好看,但我更爱最初这版。
好看的言情那么多,但鲜少有从不被爱的“女二”视角进行创作的作品,上世纪的港风背景也使得它更加特别。
《小城人鱼》by林朵
我要偷走前男友的一件东西。
不是出于嫉恨或者贪婪这些凡人才会有的原因,我本来也不是凡人。
而是一尾货真价实的人鱼。
当初为了能与人类男子谈恋爱,在人鱼移民委员会走了繁琐的流程,用人鱼籍换取了上岸的长期居住权。如今恋情失败,即将失去在岸上做人的资格,想要厚着脸皮返回大海,自然也绕不开严格的条条框框,总得通过考核,才能重新入籍。
而考核内容,就是从分手的恋人那里偷走对方欠自己的一样东西。
这种考核自古便有,已经存在了数千年。人鱼界著名前辈,就是入选过《安徒生童话》那位,便曾因为不肯遵守规矩,舍不得从自己救过的王子那里偷走对方的性命,同时失去了岸上和海里的容身之地,最终只能化作漂浮于海面的泡沫,真是彻头彻尾的悲剧。
当然我没她那么无私和深情,前男友也不至于混账到欠我一条性命,我只需要从他那里偷走一件别的东西,能让我和他之间互不亏欠的东西,无论什么都行,就可以圆满交差,赶在退潮之前重返大海。
所以,我应该偷走什么呢?
环顾四周,整间公寓里摆满了他与我共同生活时的家居物件,总数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呵,没错,今天是男友变成前男友的第一天,他只是人被我赶出去了,东西都在,我随便想拿什么都轻而易举。
但等我抱着一只软绵绵的大抱枕,窝在客厅小沙发上发呆很久,脑子里却始终乱糟糟的,没什么头绪。
想想也是,抛开我隐藏的人鱼身份不谈,我和他只不过谈了一场最普通的恋爱,没遇到什么大风大浪、生死相交,都是些你来我往的琐碎小事,想从中找出一件明确的东西来对这段感情做个了结,哪有那么容易。
此时已接近黄昏,我从沙发上爬起来,走到小阳台上,倚着栏杆朝前眺望。
小阳台正对着一片小小的海湾,细腻的浅黄色沙子铺成一道滩,有不多不少的游人漫步其间,海滩外是宽广无垠的大海,海鸥盘旋,海浪微伏,在夕阳的映照下碎成粼粼波光。
再远处,就是海天交接处,晚霞被染成绚烂的紫红色,无边无际融在天海之间,绮丽如梦一般。
哦,我突然想起来了。
当初和他相遇,也是这样一个紫霞漫天的傍晚。
那时候我还只是一尾平日喜欢在近海处晃悠的闲散人鱼,偶尔钻钻规定的空子,将鱼尾临时化成双腿,再换上藏在礁石洞里的人类衣物,偷偷溜进海滩边上的小游乐场,里面一家冰品铺子有我最喜欢的蔓越莓口味刨冰,在海里可买不到。
结果正美滋滋地端着排队买来的一大碗刨冰往外走,还一口没尝到呢,突然跟旁边路过的游客撞了个结实。
好好一碗刨冰,变成了泼在我和对方衣服上的紫色污迹。
刨冰的无故殒命让我心疼到不行,对着那位连连道歉并表示愿意赔偿的年轻男士怒目而视。
不过这份气恼只持续了一秒钟不到,当我与他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双方的目光里都浮现出了某种奇特的情愫。
这就是我和他第一次相遇时的场景。
按照人类的说法,是再俗套不过的,一见钟情。
在阳台上站久了,海风太凉,吹的人发冷,我折返回屋里想披件外套,却突然对自己的娇气感到好笑,以前我可是在冰冷的深海中游上一天一夜也不知道疲倦的。
可那毕竟是过去了,在我为了爱情着魔,一门心思办理上岸手续,情愿放弃人鱼籍贯成为人类的时候,为我办理手续的人鱼就提醒过我,上岸后的生活会有许多变化。
如果实在不习惯,还有再回来海里的机会。工作人员当时是这么对我说的。
但机会仅有一次,用掉了,也就再不许第二次上岸生活。
那时候热血上头的我对此毫不担心,就像他也义无反顾地辞掉了自己在那座内陆大城市的好工作,与所有亲人朋友告别,带着全部家当搬来这座不怎么繁华还有些偏远的滨海小城,只为了千里迢迢来会我。
所以在这件事上,我和他的付出差不多,谈不上谁牺牲更大,也没什么亏欠的东西好偷的。
之后我靠着人鱼移民委员会给我弄的一整套身份,和他一起在这座小城里安顿下来,还合租了这间临海的小公寓,阳台正对着大海。
因为我告诉他,自己在偏远的海岛上长大,从小便喜欢海,太长时间见不到海就会心烦。
这不算撒谎,我对他向来坦诚,只是为了遵循人鱼不能向人类透露身份的铁律,才迫不得已说几句敷衍话,以免被看穿。
我不能离海太远也是事实,即使鱼尾能长期化成双腿,但种族属性没法完全剥离,大洋深处的故乡对我永远有种逃不开的魔力,倘若去到彻底接触不到海的地方,我的身体和灵魂都会像离水的鱼儿一样,干涸而死。
他不知道这些弯弯绕绕,但仍然愿意过来陪我住在海边,忍受海风的潮气,工作的无趣。我记得在我们搬进来的第一天,小公寓里还没来得及添置家具,几乎算得上是家徒四壁,又不巧遇上台风来袭,全城断电,也没法出门。
于是在那个漆黑的夜晚,我和他并排躺在硬邦邦的地板上,谁也不说话,只是听着窗外狂暴肆虐的风声,手牵在一起。
明明一无所有。
却又好像什么都不缺了。
后来风声渐渐小了,我朝他偏过头去。人鱼的视力比人类要好许多,因为我们习惯了在暗黑的深海潜行,哪怕只是借着窗外透过来的一点光亮,也依然看得清对方的轮廓。
“这里以后就是我们的家。”他说这话时的样子,笑得真好看。
第二天台风过去了,他拉着我出门溜达,小城里只有短短几条街道,很快就走完,往回走时我看见临街那间花店被昨夜狂风吹散了架,花瓣叶子撒了一地,瘫在泥泞里,场面有些凄惨。
“真可惜。”他心里总有柔软的地方,会捡起地上几支憔悴折损的蔷薇花,拢成一小束,面露惋惜,“我本来想第一天搬新家,该送你一束花的。”
“没关系,这个我也喜欢。”明明花是破的,我心却是满的,从他手里接过花,不顾上面的泥污,去嗅残留在花瓣中的一点点香气。“谢谢你。”
之后我将那束蔷薇的花瓣摘下来做成了干花,存在一个玻璃罐里。这罐子现在就放在客厅的书架上,我踮着脚尖将它取下,打开盖子,试图再嗅一次记忆里的香气。
没有了,那味道早被时间狡猾地偷吃干净,连花瓣曾经娇嫩的浅紫色,也黯然成了深紫色,干瘪僵硬,宛如我俩之间失去生机的爱情。
所以我是该偷走这罐干花吗?
恐怕不行,这分明是对方送我的东西,不是欠我的。
我无奈地笑笑,将罐子放回书架,只觉得胸口一阵发闷,需要去海边走走才能缓解。
人鱼天性喜欢海洋的开阔,太窄仄的人类居所,无论待多久都还是难以习惯。于是我随手抓了条披肩,离开公寓走到海滩,从稀稀疏疏的游人间穿过,脑子里继续思索着有关我与他的过往,根本没有留心看路。
但我不会迷路,在过去的日子里,我和他在这里来来往往太多次,身体已经自动记住全部的路径,还有沿途的环境,想忘都忘不掉的。
比如海滩口处这家冰品铺子,我就拖着他来了好多次,每次都点同样的蔓越莓刨冰,怎么吃都吃不腻。他倒是不太喜欢甜食,被我硬灌了两口就不肯再试,但爱跟我在这儿坐着,度过许多个闷热无聊的夏日。
有一次大概是实在太无聊了,这家伙居然傻乎乎地跑去感谢铺子老板娘,说她是我俩的媒人,搞得老板娘一头雾水地问他是不是想要骗取打折券,而我则在旁边伏在桌上哈哈大笑,根本停不下来。
我在冰品店前停留了一小会儿,不知不觉间叹了口气。
那时候,随便一件小事,都可以很开心。
再往游乐场前面走,沙滩正对着海湾,两侧的山体像是把一小片海紧紧抱在怀中,舍不得放开,但水流始终向往着更为广阔的领域,不知疲倦地朝大洋深处涌动。抬头望去,蔚蓝的天空,蔚蓝的海水,与火红的夕阳融在一起,调和出大片紫色的晚霞,从天上倒映在海里。
海风有点急,吹得我头发扬起。我略微裹紧了披肩,踩着沙子朝水边走去,望着那片遥远又炫目的紫霞出神。
在过去无数个晚饭后的傍晚,我最喜欢拉他来海边看晚霞,一看看很久。
这是唯一比蔓越莓刨冰更难让我生腻的东西。
我曾跟他说,这是我最喜欢的风景,只愿意分享给你。
他反问我为什么最喜欢这个,我便玩笑般地说因为自己的故乡就在大海尽头的霞光里,因为回不去了,就只能在想念中越变越美,越来越沉。
这话也是真的,只不过没人会当真而已。
没关系,无论当不当真,至少他也喜欢这种景象的美丽,还从背后环住我,就像海湾环住海那样,下巴搁在我肩头,说既然如此,那他愿意和我一起每天都来看这晚霞。
“看多久呢?”我嬉笑着从他怀中挣脱,自顾自地朝水面奔去。
而他几步追上来,用力抓住我的手,像是怕我真的就这样钻进水里不回来似的,目光写满了真诚和热切:“永远。”
然后我们就为了订立这份永远的誓言,站在霞光中亲吻彼此。
时至如今,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份誓言的真伪,我相信它在被订立的瞬间,双方的心意都一定是真的。
毕竟他甚至会傻到之后网购了一瓶食用海盐送我,因为店家忽悠他说这瓶海盐是用我指做故乡的那片海域里的海水提炼成的,他便认定这是我故乡的味道,做饭时放进锅里,就能缓解我的思乡之情。
这么傻里傻气的人类,怎么会在永远这件事上随口撒谎呢。
只不过人鱼的寿命本来就要比普通人类漫长许多,所以在他世界里的永远,也比我世界里的永远要短暂许多罢了。
此时夕阳已经彻底沉入海面,天色渐晚,海滩上的游人也越来越少,失去了人声喧嚣,就只剩下海浪起伏的声响,一波接着一波,自言自语着。
听起来好寂寞。
我转身离开海滩,回到了那间小公寓。没有开灯,房间里一片昏暗,我在岸上呆久了,感官不如在海里时敏锐,膝盖被茶几撞了一下,撞的生疼。我踉跄着倒在地板上,下意识地伸手去揉膝盖,却摸到了一块疤痕。
是先前陪他回老家时留下的伤疤。
当时他的母亲出了意外事故,在医院急救,我是第一次看到他露出那样失措心慌的样子,急匆匆地跑回公寓说要订机票,但在手机上提交订单前,又直愣愣地望着我,问我能不能跟他一起回去。
他的家乡,就是他之前一直工作生活的那座内陆大城市,离海千里,于我的生存绝不适宜。
但在他最需要支持的时候,我不能拒绝这样的请求。
平心而论,他的家人待我都很和善,连他躺在病床上的母亲,意识清醒时也在关心我这趟过来是否住的习惯。我对他们生不出任何负面的评语,或许正是有这样的家人,才能养出像他这样温柔又傻气的孩子。
问题只在我自己。
抛开内心本能的烦躁不安不说,我的身体也出了问题。
腿上的皮肤干燥得一层层褪去,复原的速度远远赶不上溃烂的速度,每次撕扯都带下血肉,痛得钻心。这时我才不得不放弃心头原本的侥幸,承认它们哪怕外观是人腿的形状,内里却依然保留着鱼尾的特性。
而远离大海的环境,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子,每分每秒,都在将鱼尾上的鳞片剥离。
我默不作声忍耐着,即使是闷热的天气也穿着厚实的长裤,借着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聚焦在病房里的时机,谨慎守护着这不能透露的机密,在每次去医院探望时都勉强挤出微笑,然后在剧烈的疼痛中猛然意识到,这和童话故事里记叙的那位人鱼前辈所经历的痛苦一样。
每走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子上。
真可悲,童话故事向来三分真来七分,轻信不得,但很不幸,这一段记叙却是真的。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再也忍耐不住,开始催促他早日与我回去海边,但向来好商量的他显出了为难。那为难的表情我一看就明白了,把想了半天的借口都咽回了肚子里。
原来这又是一场无法找出亏欠之物的平局,人鱼摆脱不了大海的魔力,人类,也在承受着来自陆地的同样束缚。
但我终究还是逃走了,在第一次见到自己膝盖下方的伤口中露出白骨时,我惶惶地抛下身处生活漩涡中的他,独自逃走了。
就像他只是人类中普通的一员,我也只是人鱼中普通的一尾,像前辈一样为了爱情豁出性命的勇气,我是没有的。
之后我回到那套海边的小公寓等了很久,装没有发现那枚他还没来得及送给我的镶着紫色宝石的求婚戒指,每天傍晚一个人去海边看落日,直到腿上的伤都被涛声治愈,只留下膝盖下方一块难看的伤疤,他才拖着行李回来。
他还是在朝我笑,但笑容里带着无法掩饰的倦怠。
而一切裂痕的起源,可能就只是因为这一份简单的倦怠。
之后的生活看起来还和以前一样,但我在海中生活那么久,早就知道,看似平静的海面也可能正在酝酿一场凶猛的海啸。
至于征兆,则是一些看起来无关紧要的小小争吵,误会,分歧,互不搭理。
我不会仔细回想这些糟糕的冲突,因为本来就没打算从中找出能算清这笔感情账的物件来偷,那些日常琐碎中的鸡毛蒜皮,是分不出对与错的。
即使我俩已经分手,我也得为他说句公道话,他对生活尽力了。可他只是个普通人, 当一方是在意外事故中留下严重后遗症,仰仗着大城市的先进医疗条件维生,需要他这个独生子给予经济支援和贴身照顾的母亲,另一方是我这尾伪装成普通人的人鱼,无论如何都不愿离开这座既没有好的工作机会和医疗条件、又距离父母千里之外的滨海小城,他又能怎么办?谁还有办法比他做的更好?
难道要同时带着年老病痛的父母和我搬去另一个繁华又陌生的滨海大城市,一切从头来过?前面说了,他只是个普通人,这样的选择,他承受不起。
我没有资格埋怨他对我执意留在此地的不理解。
在无法说明身份的前提下,我再提离不开大海这个理由实在显得苍白可笑。
可世事就是这么无可奈何,我只能尴尬地、没用地看着他被这无望的生活磨掉原有的温润平和,就像海潮退去时,会露出锐利的礁角。
但他本性始终纯良,即便是在我俩关系最紧张的那段时间,他也不愿露完全出伤人的礁角,大部分时候仍然在争吵中保持着难得的克制,只有苦闷和忧愁让他面色绷得紧紧的,似乎下一秒就要崩塌。
他这副模样让我不禁想起许多年前,自己曾与一头友善憨厚的鲸鱼熟络,相伴游历过许多大洲,算得上关系很好的朋友。某日它不幸错过退潮的时机,在某处海滩搁浅,脱离了自己适应的环境,被困在岸与海的分界线上回不去。虽然鲸鱼在岸上也能呼吸,勉强存活一些时日,但失去了水的浮力,自身的体重迟早会将它的内脏压的四分五裂,痛苦而死。
而我只能躲在礁石之后,默默注视着这场悲剧的发生,看我的鲸鱼朋友艰难喘息,巨大的生命慢慢死去。
无论岸上的人类,还是海里的人鱼,都对此无能为力。
我不想再看到类似的悲剧重演了,如果我有能力将搁浅的鲸鱼推回海里,我会去做的。
在又一次爆发分歧之后,也就是今天上午,我主动告诉他,我要回家了。他这个傻子,哪怕到了这个时候,也还是会露出迷惑又关切的神色:“你的家不就在这里吗?”
而我坦然一笑:“以前是,现在不是了。”
我就这样简单粗暴地宣告了这段恋情的终止,就像它开始的也那么唐突莫名,再用蹩脚的理由将他赶走,全然不管刚才分明说的是自己要走。
他不会计较我最后一次任性的。我总有这样的自信,即便已经到了分别的时候。
海风吹在没关严实的窗户上,发出抖动的声响,将我散漫的思绪拉了回来。我微呼口气,意识到自己刚才在小公寓硬邦邦的地板上躺了很久。天已经完全黑了,没有半分光亮,相似的状态让我想起第一天搬进来时那个台风夜,我和他也是这样躺在地板上。
但是这一次,只剩我自己了。
说实话,虽然这一天之内回想起许多往事,但我内心的触动并不深切,和月光下黝黑的海面一般,只有轻微波澜。我猜,大概因为人鱼本来就是天性淡漠的种族,从小与冰冷的海水为伴,虽然偶尔会钻出水面碰触阳光的温暖,但若要折返回黑暗空旷的深海,也没什么不习惯。
虽然我依然没有想好自己该偷什么东西走,但至少顺带想通了另一个问题。
以前我不明白,为什么人鱼移民委员会要对重返大海的人鱼做出那样奇怪的规定,但在岸上生活了这些时日,看惯了灯红酒绿中的痴男怨女,看清了前男友的痛苦纠结,突然开了窍,搞懂了这条规定的用意。
如果仍觉得岸上之人于自己有所亏欠,人鱼心中就有了牵挂,再不能随心所欲潜入海底,灵魂深处会一直渴望着折返陆地,在上岸与潜海的两方牵扯之下,最终会如搁浅的鲸鱼一般受尽折磨,干涸死去。
所以只能在离开之前,用偷一件东西的方式把这段爱情断个干净。
好吧,这理由很合理,我完全接受。反正我也没有生活在真爱能解救一切的童话故事里,这份所谓的爱情,就和海边的晚霞差不多,都只是美好又无用的东西。
既救不了他,也救不了自己。
接下来几天我一直认真思考着该偷什么这个性命攸关的问题,不全是宅在屋子里,也时常去海滩,坐在那间冰品店里,吃最喜欢的蔓越莓刨冰,看潮起潮落,看漫天阴云,也看他回小公寓收拾了一包自己的东西,慢慢从店前走过。
我们第一次相遇,就是在这里。
那么再见也该在这里说。
他模样有点憔悴,就像当初那束被台风欺负过的蔷薇花束,不复完满单纯,但原本的轮廓还在,是个好看的年轻人。此时,这个好看的年轻人就站在一两米远的路边,盯着我看了好久,久到我碗里的刨冰都全化成了一汪水,才露出释然的微笑:“再见。”
那一瞬间,我心中涌起莫名的冲动,想要把这份好看的笑容偷走,藏进深海,谁也不给看。
但我不能偷这个,没有谁应该只为年轻时一场失败的恋爱就丢失余生的笑容,这不是他欠我的东西,硬要偷走,对他太不公平。
所以我也决定对他笑,用上我最好看的笑容:“再见。”
虽然心里明知,除非他有一日像童话故事里的王子那样遭遇海难,坠入深海,否则我和他,这辈子应该再不能见。
但能笑着告别,总归是比互相怨恨着分开要好一些。
等到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街道尽头,我才起身返回小公寓,打开全部箱子柜子,仔细查看。
老实说,我并不在意他都拿走了什么,我只是,有一点点好奇。
结果令人失望,他只拿走一些衣物和工作资料,对于满屋子我们共同置办的家具、互赠的礼物,连那枚他始终没有拿出来给我的求婚戒指,都留了下来。
折腾这么久,我大概也早就麻木了,随手将戒指放回抽屉,内心依然平静如常,甚至已经开始理性地盘算,在我返回大海前,这满屋子的累赘该怎么处理。
想到一半,我肚子饿了,就走进厨房,打算随便煮碗面条充饥。
结果在拿调料的时候,发现那瓶海盐不见了。
我去取盐瓶子的手僵在半空,许久之后,整个人突然开始颤抖,背靠墙壁无力下滑,全然不顾锅里的面条已经糊成一团,前所未有的悲伤终于席卷成一场声势浩大的海啸,将我凶狠卷入,摧枯拉朽,把先前所有的冷静、淡漠冲刷得片甲不留,灾难过后,满目狼藉,只余下如梦初醒般的哀恸。
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和他,是真的分开了。
他还拿走了我的盐。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那样一个温暖的男人,会从身后抱着正在做饭的我,在我耳边轻轻说:“放一点那个海盐吧,那是你故乡的味道。”
下一秒,我抱着双膝缩成一团,躲在这方狭窄的小厨房里,痛哭失声。
眼泪拼命地掉,每一颗都是莫大的委屈和疑惑。
明明谁也不欠谁的,怎么,怎么最后就会走不下去?
但这世上许多问题都没有答案,其中也包括我想问的这一个。只有窗外的海浪声一阵高过一阵,却始终掩盖不了我嘶哑的哭泣声,声波在这牢笼般的厨房里盘旋着,无助,软弱,不知何时才能解脱。
几天之后,我将那套小公寓退了租,里面的东西也该打包寄回给他的寄回,能送人的送人,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的就干脆留给房东了。
就像人鱼上岸时对除了爱人之外的事物一无所求,人鱼重返大海时,也只需要带着那一件偷来的东西,其他统统都不需要。
我已经做好准备,马上就要回到深海,那个没有刨冰、没有蔷薇、没有戒指、连盐晶也融进水里碰触不到的冰冷地方。
听起来不太美妙,可这样的结局,比起童话故事里的那位化作海面泡沫的前辈,还是幸运太多。
时值傍晚,潮水正在往外退去,我光脚站在沙滩上,最后一次用脚底去感受沙子的绵软细腻,对着清凉的海风张开双臂,任由那夹杂着微咸的气息将我的长发扬起。
在我面前的,是海湾的出口,远处的大洋,以及海天交接处的紫霞漫天。
那里就是我将要回去的故乡。
也是我从他身上偷回的东西。
是的,我曾将这片紫霞,属于故乡独有的美景分享给了他,如今我得偷回来带走了。
他在未来的日子里,应该会再遇上别的人类女子,说不定还会同吃一碗蔓越莓刨冰,送淡紫色的蔷薇花束,再用一款镶着紫色宝石的戒指求婚。
这些都跟我没关系,那是属于他的未来,我管不了那么多。
但我终究还是没那么大气,在岸上生活太久,人类独有的嫉妒毛病,我也沾染上了。
所以我要从他身上偷走这份最漂亮的晚霞美景,他说过要和我永远一起看下去,这是他余生唯一欠我的东西。
从今以后,无论他遇到多完美的人类女子,以怎样的方式表达爱意,都尽可以随自己心意。但只要是他来到海边,傍晚时分的大海就只会以阴雨黑云相迎,令他再不能跟任何其他女子同踏一片沙滩,看如此美丽的紫霞落日。
对不起,这是只属于我和你的独家记忆,我不能把它留在陆地。
最后一次回头,望了望这片笼罩在晚霞中的陆地,我在潮水退到最低点之前,彻底告别了人类身份,转身朝海洋深处安静走去。
鱼尾化形,跃进大海,融入霞光,再不复返。
END
这是我自己写的故事,原来取名叫《退潮之时》,现改名为《小城人鱼》,谢绝转载。
首发公众号【林朵讲故事】,我写的其他一百个短篇故事都放上面了,欢迎来看。
一度君华的《割爱》,看了好几遍,看一次哭一次
1 何苗饿得受不了了。
庄少衾知道,但他身上只有两个钱,哪里填得饱何苗的肚子?他将手伸进怀里,摸摸何苗的头。何苗很懂事,并没有吵闹。
她是条两百多岁的蟒蛇精,刚刚能够幻化成人形,懂得的东西还少。不过以庄少衾这样穷困潦倒的术士,能有妖物愿意跟随他已是异事,他当然挑剔不得。
好在何苗性格乖巧温和,忍饥挨饿的日子也不曾闹过什么脾气,庄少衾和她倒也相处融洽。
雨下得越来越大,庄少衾一身湿透。看来今晚是出不了城了。他找了处破窑洞栖身,聊以避雨。窑洞狭小,好在地势较高,还算干燥。他将何苗从怀里捧出来,仔细将她擦干,方才脱下衣裳拧水。
何苗甩甩尾巴,四五寸长的小蛇突然就变成一条五丈长、水桶粗的大蟒蛇,头上三尺蛇冠威风凛凛。她摇头摆尾地往前爬,动作灵活,蛟若游龙。
庄少衾有些不放心:“苗苗,别乱跑!”
何苗径直游入夜幕之中。
何苗会自己觅食,但是邯郸是个繁华的城池,野味是极难寻得的。她在街上游荡了许久,终于不怀好意地把目光投向了农家的鸡舍。这样狂风骤雨的夜晚,主人家早已歇下了。她知道偷东西不对,但是这一个月以来她只吃了几只老鼠,她真的饿极了。
“一只……我就吃一只……”犹豫了半天,她吐吐信子,将头伸进鸡舍,叼住了一只最肥的芦花鸡。满舍的鸡早已吓傻了,连叫都没敢叫一声。
半个时辰之后,她游回破窑。庄少衾用废窑中的枯木生了火,用竹杆将湿衣晾在火堆旁边,自己在一旁盘腿打坐。何苗将挂在脖子上的竹篮取下来,里面有好几个杂面馒头,已经被雨浸湿了,但还可以吃。
她讨好似地把篮子推到庄少衾面前,庄少衾有些不自在,最后却仍是拿了馒头,他摸摸她的头,表扬她:“苗苗乖。”
何苗将头拱进他怀里撒娇,他身上有几处伤口,是给人驱妖时落下的。现在世道艰难,兵荒马乱的年月,释道之流尚且难以自保,何况庄少衾这种旁门左道。
他没有正式的师承,只靠着自己的聪明刻苦粗学了些道家末技,加之何苗辅佐。他这样的散家最是受人轻贱,体面的人家只敬仰正宗道派,落到他们头上的大多是些吃力不讨好的活计。一场捉妖驱邪的法事做下来,正宗道派收钱几百上千,散家也就几十个钱,甚至碰到吝啬的,几个钱也就打发了。有时候碰到棘手的邪祟,连药钱都不够。
庄少衾计较不得。
他闲时也给人相地、算命。一次收五个钱,实在艰难的时候一两个钱也接。但朝不保夕的年头,有这闲心来算命卜卦的也没几个。是以他过得实在窘迫。
何苗吐着信子舔过他胸前的伤口,庄少衾拍拍她的头:“苗苗睡了,明天如果还没有生意,我们去城外住几天。”
城外有山,山里有野味,何苗可以自己捕食,就不用挨饿了。
何苗用尾巴勾住他的脖子,昂着头看他:“少衾去哪,苗苗就去哪!”
那夜雨后,竟然又是风清月朗。何苗盘在窑洞口,庄少衾在内侧盘腿打坐。她时不时甩甩尾巴,有时候替他驱赶蚊虫,有时候拍打地面,激起一洼积水,水珠四溅,月光敛聚,散若明珠。
蛙鸣四起,破落的窑洞里格外燥热,庄少衾翻来覆去,未能入眠。何苗爬过去,将粗壮微凉的身子强拱到他怀里,眼对眼地瞧他。庄少衾目光柔和:“怎么了?”
何苗似感觉到什么,歪着脑袋看他:“你想女人啦?”
庄少衾顿时面色扭曲:“别胡说。”
何苗甩甩尾巴,只见一阵青烟之后,她化为人身。她跟着庄少衾经年奔波,没什么肥肉,人身也纤瘦,黑亮的长发几乎遮至腿弯。歪头的时候眸若点漆,青丝四散,曼妙得很。
庄少衾其时年轻,根基浅薄,更没有多少定力,且本又是躁动的时节,顿时就有些把持不住。半推半就竟也和她做了这荒唐事。
何苗不知道为什么会作这个梦,这些事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她还记得那年之后,赵国和秦国再次爆发战争,秦军败赵军于长平,秦国将领白启坑sha赵军四十万之众。
那是修道者的黄金时代,四十万魂魄的灵气为修道者提供了绝世无双的养分。有的人练就了无上法器,有的人培元固本,短时间内修为大进。
而因亡灵怨气太重,世间魑魅横行。释道两家开始空前繁荣。庄少衾这样聪明绝顶的人,自然不会错过这千载难逢的良机。
如今的他已是一派宗师,他开创了上阳宗,号玄天妙弥真法无尘无垢净醍正悟九御真人。这些封号是历代帝王亲赐的,何苗依然叫他少衾——她记不了那么多。
何苗在池子里泡水,她在蜕皮,泡在水里不会那么难受。外面有脚步声从远渐近,何苗知道那是庄少衾的大弟子庄昊天,他矮身将何苗从池里捞上来,何苗就知道自己又有任务了。
她盘在庄昊天身上,庄少衾已经修为通天,这些年早不再打理上阳宗的事。何苗以前可以帮他捕妖逐怪,现在却没有什么能帮到他。头些年庄少衾也带她走过一些地方,然而后来上阳宗成了名门正派,并且日益壮大,掌教身边老是跟着个妖怪难免不成体统,庄少衾带她出去的时日便渐渐稀少了,终于有一天,他对何苗说:“以后你跟着昊天。”
何苗还记得那天太阳特别大,她泡在水池里,昂着头看他:“你不要我啦?”
庄少衾微怔,随后又安抚她:“怎么会呢,昊天修为不佳,你多护着他。”
后来,何苗就很少见到他。
她被安顿在上阳宗的后山,庄昊天需要借助她时便过来带她出去。更多时候她泡在水池里,晨数朝露,暮辨繁星。
何苗其实是喜欢和庄昊天一起出去的,这后山太冷清,她终日无所事事,很寂寞。而且庄昊天喜欢带她去捕乳田鼠,她喜欢吃乳田鼠。很多很多年以前,庄少衾在华蓥山遇见她,就连续喂了她一个月乳鼠。喂得她不顾自己的百年修行,毫不犹豫地随他下了山,由一个清静福地,踏入这三丈软红。
庄昊天这次是受人之托,捕鲵。
《山海经?北次三经》中曾载,龙侯山东,决决之水东注于河,内有人鱼,食可愈痴疾。这人鱼即是鲵。何苗驮着庄昊天东行,见龙侯山风雨如晦,莫名就有了些惧意:“庄昊天……我们改天再来吧,我、我有些害怕……”
庄昊天不以为意,自行于前:“鲵没什么攻击力,不怕。捕到它我们去捉田鼠。”
何苗跟在他身后慢慢往前爬,片刻之后,山头突然一片漆黑,一庞然巨物蓦然展翅,张口一吸叼住了庄昊天,带起土木无数。是鲲鹏!
何苗心胆俱裂,化为巨蛇,一嘴抢过庄昊天就逃命。那鲲鹏是个好玩乐的,片刻便觉无趣,放弃了追击。
何苗叼着庄昊天回到上阳宗,只觉满嘴鲜血,低头一看,发现庄昊天的一条手臂被生生扯断,人早已晕了过去。
后来何苗见到了庄少衾,她很开心,但是她不敢过去。
救治庄昊天之前,庄少衾只对她说了一句话:“跪,跪到他醒来为止!”
他说这句话时连目光都是冰冷的。
何苗一直跪在后山的石阶上,整个上阳宗都在为大师兄受伤一事奔忙,没有人顾得上她。那时候太阳很大,她在蜕皮,却没有水。
她不知道跪了多久,谁也没有告诉她庄昊天醒了没有。实在太累,她睡着了。梦见很久很久以前,庄少衾为了拜迦业真人为师,在迦业宫外长跪不起。她陪着他昂着头跪在宫门前,他温柔地抚摸她的头:“苗苗乖,太阳大,苗苗不跪。”
旧事风流云散,而今后山,朱阳艳若涂丹,无人问饥寒。
何苗知道时间大概过了两个月,她饿了两次,偷偷捕了两只兔子。她眼巴巴地望着通向山下的石阶,两个月了,庄昊天还是没有醒么?
后来终于有一天,一个新入门的弟子迷了路,误入后山,他告诉何苗大师兄早醒了,只是手臂废了。三个月前就去了九尚宫疗养了。
何苗不知道她是不是不用跪了,她缓慢地爬进池子里。身上的皮蜕了好几层了,没有水的滋润,粗糙得不成样子。她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但是水浸透全身的时候,她还是觉得很失落,好像这世界把她忘了。
一个人的日子说快不快,说慢也不慢,只是单调,连像样一点的回忆也没有留下。上阳宗的主事变成了庄少衾的二弟子庄昊羽。他修为比庄昊天差,尚不能独挡一面。情急之下,庄少衾用了许多药物助他。
他偶尔也过来找何苗,一些药酒需要运功催化。何苗也会化为人形帮他,但他用的药材很多很杂,何苗有些害怕那味道,始终不肯亲近他。
日子一长,他便现了些狰狞之态:“你让师父抱,让庄昊天抱,为什么不让我抱?我有什么地方及不上庄昊天?!”
何苗一个蛇呆久了,越来越不擅言辞,更多时候她只是化为蛇身远远地游进水池。
直到这一天,庄昊羽命何苗去他房间助他运功时,何苗才知道他身上的气味为什么那么可怕。他房里摆满各种药酒,这些药酒清一色都是以蛇为药引。她退后一步,碰上木架,瓶中的蛇在烈酒中摇摇晃晃,似在游弋。
何苗脸色惨白。
庄昊羽见状冷笑,他服下两枚金丹,又打开一瓶药酒:“替我擦。”
那瓶药酒里,一条银环蛇被泡成了一枝枯柴。何苗有些想吐,庄昊羽凑近她耳边,邪笑:“你要是不听话,改天我让师父把你也泡成药酒。功效肯定比它们大。”
何苗摇头,她想不会的,庄少衾不会拿她泡酒的。
但很快她又接过药酒——他会的,他已经很久不叫她苗苗了,他很久没有来看过她,他忘记她了。
而她是千年的老蛇,她泡酒效果很好。
她慢慢替庄昊羽擦着蛇酒,双肩颤抖,像一片落叶。
庄昊羽时不时将何苗召到房间,他听人说这个蛇妖和自己师父是有些不清不楚的,平日见她与大师兄庄昊天过从亲密,便料想二人关系也不干净。
这蛇妖长得美,他自然动了些歪心思。但何苗总是避他不及,令他暗恨不已。
这天夜里,庄昊羽喝了些酒,又将何苗召到房里。趁她擦药酒时说些不三不四的话,何苗显得比平时更加紧张。在木架上放了一坛新酒,泡着的蛇还活着,它垂死挣扎□□。何苗转头时不期然看见它的眼睛,在烈酒中变成了骇人的颜色。
正值此时,庄昊羽猛然握住她的手,她尖叫一声,将手中药酒用力砸在庄昊羽头上。庄昊羽怒不可遏,立时就取了墙上桃木剑。
何苗知道闯了祸,这里是上阳宗,里面全是术士,而她是一个妖怪,她所有的同类都泡在这些药酒里面。这天下之大,容得下江河湖海,这天下之小,容不下一只妖怪。
她化为蛇身,尾巴横扫,疯狂的将所有的药酒全部砸碎,还活着的蛇妖都已经奄奄一息,却仍旧拼命地往外逃去。庄昊羽大怒,执剑掐诀,一剑直刺入她七寸。何苗吃痛,猛然回头,一尾巴绞住了他的咽喉。
何苗平生有两大愿望,一个是天天吃乳田鼠,一个是去看昆仑丘。那一年,庄少衾为一个叫刘秀的人炼制金丹,他日以继日地守在炉前,再没有时间陪她去捉乳田鼠。但他很温柔,他摸着她的头,低声道:“苗苗乖,今天自己去捉田鼠。少衾多多好做,到时候带苗苗去昆仑。”
何苗于是开始自己捕捉田鼠,她捕食本领高超,可惜没有人表扬她,于是那游戏从此不再有趣。
现如今庄少衾早已是昆仑上下恭敬礼遇的上宾,可是他从来没有带何苗去过昆仑。那是个名门正派,他这样显赫尊荣的身份,带妖怪前往是很不得体的。
那时节是冬天,上阳宗积雪盈膝。
庄昊羽没有死,但椎骨损伤严重,庄少衾第一次打她。那鞭子何苗认得,是长平之战时候他炼制的法宝之一。天气太冷,她在雪里滚了一滚,血在积雪中开出如火的花。严寒冻住了知觉,伤口都不再痛。眼前是一片茫然的白,她陷身其间,没有来处,也没有去处。
水池里结了冰,她在山中游游停停,找了好久终于寻到一个树洞。她缩小了身子盘进树洞里,翻卷的鳞片散落在身边。
晚间,庄少衾派人送了兔子过来。它围着兔子转了几圈,张了张嘴,七寸之处剑伤很深,她满嘴的血,不能吞咽。
何苗病了,庄少衾随身法器的威力,不是她可以承受的。她盘在树洞里一动不动,身体脱了水,喉咙里干躁得起了壳。口腔里的伤口化了脓,她什么也吃不下,只能往嘴里含一嘴的雪。
天气越来越冷,树洞里温度太低,她的身体太虚弱,这个冬天只能冬眠了。她试了好多次,终于勉强吞了两只兔子,在树洞里盘成一圈。冬日的寒意渗进了梦里,又冷又长。
2 庄少衾修为已可上窥天道时,道门风雨飘摇。这些年道家流派四起,妖怪与修士的冲突越来越激烈,几乎成了正道与奸邪的争斗。不少修士圈养的妖物都遭到大肆捕sha,纷纷反叛或者逃离。上阳宗将何苗这片后山也就看管得特别紧,生怕自己宗派养着妖怪的事传出去。
终于有一天,妖怪和修士彻底对立。为了保住自己修为已不凡的妖宠,修士们定下规矩——sha死最多妖怪的妖宠最忠心护主,可以留下来继续圈养。凡不肯sha妖或者sha妖最少的妖宠一律捕sha。
庄少衾过来时,何苗冬眠的树洞已经被冰雪覆盖,他叹口气,命弟子将何苗从树洞里刨出来。何苗冷得像团冰块。
他将何苗带回房里,放在暖炉边上,让她慢慢苏醒。
何苗睁开眼睛看见一屋子暖暖的火光,庄少衾一身浅色道服,倚在壁炉边安静看书。她突然想起那一年,华陀被曹操斩首,庄少衾从其夫人手上抢下数卷免遭火噬的医书。那时候他就是这般坐在荒山古树旁,一看就是数月。
当时他已是地仙之体,辟谷多年,不惧饥寒,不知病痛。何苗静静地趴在他身边,天渐渐寒了,雪落下,她冻成了一团,最后只能冬眠。庄少衾发觉时也是这样将她带到了客栈,将壁炉烧得暖暖的,他用烧酒替她暖身,那目光心疼极了:“对不起苗苗,对不起……”
庄少衾知道她醒了,他搁下手中的书卷,神色沉缓:“明日去趟华蓥山。”
何苗点头,没有问做什么,她很乖,八百多年来从没问过庄少衾做什么。
庄少衾似也想起什么,轻叹一声,略略抬手,想摸摸她的头。何苗猛然瑟缩了一下,避开了他。反应太突兀,双方都有些怔忡,见他的手停在中途,何苗讪讪地将头靠过去,高耸的蛇冠在他的掌心中蹭了蹭。
很轻微、很小心翼翼的碰触。从一个叫司马炎的人拜他为国师之后,他们再没有这么亲密过。时间太久了,连掌心的纹路都已陌生。
窗外的积雪开始融化,偶尔有枯枝被风雪折断,其声喑哑。庄少衾古井无波的心突然起了一丝涟漪,他轻声唤她:“苗苗。”
何苗隐约还记得那种眼神和声调,她知道庄少衾的心思。她有些怕,可是她不敢拒绝。如今的玄天妙弥真法无尘无垢净醍正悟九御真人已经不是当年会宠她,会心疼她的庄少衾了。他会打她,往死里打。
而且她还很冷,身上掉落的鳞还没有长好,屋子里很暖和,她不想出去。
那夜她宿在庄少衾房里,服伺完他之后仍然变回蛇身,却不敢如很久以前那样盘在他身上。她下榻,默默地盘在壁炉边,默听风雪。
华蓥山在蜀地,钟灵毓秀,是修仙者的洞天福地。
何苗跟着庄少衾一起前往,庄少衾御剑,她腾云。临到山前,庄少衾将一个盒子递给她:“上山拜访华蓥,盒内寿礼贵重,不许私自打开!”
何苗认得华蓥,他是这座山的主人,何苗初初得道的时候还曾拜访过他。如今听庄少衾一说,她接过盒子,欣然前往。
今日是华蓥的寿辰,他为人豪爽,也不歧视妖族,这些年结交下许多朋友。每年这日,总有无数妖族前来贺寿。何苗自小在华蓥山长大,妖藉本属华蓥山,很顺利地就被引到席间。
庄少衾令何苗送去的寿礼是一尾超屏琴,华蓥甚爱,还当众弹奏了一曲。岂料席未过半,华蓥突然暴毙。众惊怒之下查殓,只知其身中奇毒,却殓不出奇毒来处。
华蓥在道派一向声望甚佳,如今突然被害,道宗认定乃妖怪所为,当即围住华蓥山,对在场所有妖怪展开一场屠sha。事发之时何苗坐在席末,接引的修士sha光了山上所有的妖怪,唯独放了她。
何苗站在空中,脚下曾是她的家,是生养她的地方。可如今鲜血染尘土,繁花覆枯骨,她没有家了。
她的尾巴扫过满山古木,刚刚生长的鳞片又被刮得七零八落:“你骗我,你骗我!你要sha光我们!!”
她声若哀嚎,庄少衾只是将锁妖轮扣在她尾巴上,冷眼看着这场屠sha,他的声音漠然到冷酷:“是他们,你和我、才是我们。”
何苗在山间嘶嚎,那把超屏琴是用箭毒木做的,华蓥之死,不过是道家屠妖的一个借口。而她,她亲自把超屏琴送到华蓥面前,因为她是华蓥山出去的妖,华蓥毫不设防。
“庄掌教,这一次你的妖宠立了大功,日后道宗怕也不会为难她了。”九尚宫的宫主缓缓行来,甩甩手中的拂尘,他笑得仙风道骨。庄少衾只是看着脚下的何苗,他看得见她的痛苦,他觉得何苗对他,已经不再忠诚了。
从战国到大唐,八百多年的时间,大家都改变了。
“昊天还好吗?”他不咸不淡地问起自己的弟子,不再去看匍匐在地的何苗,是改变了,这岁月长河本就是一场变幻,江山、帝王尚且瞬息万变,何况他与何苗?
“掌教放心,令徒的手臂虽被鲲鹏所伤,但经我宫秘方调养,已无大碍。”他凑近庄少衾,颇有得色,“我宫新研制出了一种丹药,以帝休木粉加忘忧草秘制而成,名为疗愁,食可忘忧。若是喂掌教的妖宠服下,她必会忘记那些不愉快,对掌教驯服如初。”
庄少衾接过他递来的羊脂白玉瓶,倒出一粒青色的药丸,他掰开何苗的嘴,强喂她:“也好,既然不快,莫若忘掉。”
何苗醒在一个春日的清晨,山林中树木新吐了嫩芽,候鸟从南方迁回,阳光穿透树梢,细密如五彩丝绦。
何苗很开心,她在山间追逐松鼠,有时候会遇上庄少衾,她依然粘他,会用尾巴勾住他的脖子不准他走。为了脱身,庄少衾应下她许多事,比如去抓乳田鼠,比如给她买漂亮的衣服,比如带她去看昆仑丘。
可是他从不兑现,他只要喂她一粒疗愁,她就会忘记所有令她不快乐的等待,也忘记自己在等什么。
庄少衾经常令庄昊羽带她下山sha妖,她每次都以为是第一次、每次都以为是最后一次。
她一直很快乐。
不多久,九尚宫宫主亲自带自己的妖宠前来上阳宗作客。他的妖宠是一匹黑狼,修为亦不下千年。他领着狼妖坐在堂中,脸上笑开了三月春花:“庄掌教,贫道妖宠贪禄,如今一千二百六十一岁,贫道一直苦于无法觅得神兽与之匹配。今观庄掌教座下的何苗倒是极好的,只不知掌教是否愿卖贫道这个人情?”
庄少衾微抬眼帘,若有所思地打量那只叫贪禄的狼妖。九尚宫宫主何等奸滑,立时就开口:“庄兄,如今您的道行已臻化境,得道飞升指日可待。有些东西就算是舍不得,终究也是要舍下的。”
庄少衾举着茶盏将饮未饮,并不言语。九尚宫宫主出言犀利:“道友,贪禄虽是本宫妖宠,但本宫主向来将其视若己出,日后得道,说不定继承九尚宫也未可知。你我至交一场,莫非道友还担心贫道薄待了后辈不成?”
他句句击中要害,庄少衾许久之后终于出言:“你且回去,容我考虑两日。”
第二天,何苗再次被带到庄少衾的房间。他的房间布置简洁,窗前的花瓶里插着很大一束樱花,淡香隽雅。庄少衾坐在花前的红木椅上,神色疏淡:“你收拾一下,过两日……嫁到九尚宫。”
何苗抬头看他,他侧过脸,避开了她的目光。有人带了她出去,已经走出很远了,她突然回头:“少衾,苗苗一直很乖的是不是?”
庄少衾低着头,许久才应:“嗯。”
她的目光困惑而悲伤:“那你为什么不要我了?是你说我很乖,我才跟你下山的。我一直都很乖的,你为什么又不要我了?”
那年华蓥山,山花烂漫,清泉如练。一无所有的庄少衾轻抚着何苗的头,语声温柔:“苗苗真乖,苗苗跟少衾下山去好不好?”
“山下有乳田鼠吗?”
“有,到了山下,少衾可以天天给苗苗抓乳田鼠,等赚够了钱,少衾带苗苗去看昆仑丘。只要苗苗听话,我们永远都在一起。”
那秦汉之前,战国春秋。你说过的话我记得,我一直记得。可你又为什么不要我了?
庄少衾站在原处,在八百多年的尘埃覆盖之下,那颗心枝枝蔓蔓地疼。
两天后,何苗出嫁。
庄少衾着天青色道服,沉默相送。那鲜红的嫁衣在他眼中燃起了火,他觉得或许自己也需要一颗疗愁。原来这一路相依相随,不过只是为了最后的这场相送。
他一直清醒地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他所求的是拈花微笑的般若,不是人间婆娑。于是那些引人迷失的歧路风光,再舍不得,也要舍得。
他倾出一颗疗愁,最后又缓缓放回玉瓶之中,既然已舍,可否不忘?当千秋花落,我为般若,何物是我?
一个月后,庄少衾修行期满,大劫将至。闭关前他广邀好友,共期一聚。席间华阳真人无意间说起:“听闻前些日子九尚宫欲制长生丸,缺千年蛇胆一枚,如今可是齐了?”
庄少衾猛然回头:“缺何物?”
华阳真人浑然不觉,字句重复:“千年蛇胆。如今的妖物都被sha得差不多了,哪里去寻这千年……”
庄少衾再没有听见他说什么,他御剑赶往九尚宫。
九尚宫的密室里,一条长有五丈的大蟒被紧紧缚在墙上,它腹下接着一根尾指粗细的竹筒,专供人抽取胆汁。
那一年的邯郸城,秋花满地。庄少衾替人驱邪时遇恶兽梼杌,身受重伤,无钱医治。就是这条蛇抽了胆汁去付诊金。那时候她捂着伤口,笑如剪影:“苗苗不痛,苗苗是妖嘛,很快就会好的。”她揉着伤口,自己哄自己,“很快就会好的……”
而今昏暗的密室里,那条蛇抬起头,声音低若□□:“少衾,苗苗疼,好疼……”
那一滴眼泪,从公元前282年流淌至今,穿过八百多年的尘埃岁月,落在他的掌心。
他抱着何苗sha出九尚宫,心中涌起滔天恨意,厌人也厌己,恨不能将整个世界夷为平地,他怀中何苗奄奄一息。
那以后何苗就非常怕人,即使他亲身接近,她也会拱起身体、吐着信子摆出姿势准备攻击。
他知道自己劫期将近,那是一道天雷,能渡过即成仙,渡不过则飞灰烟灭,但他实在不放心这样的何苗。他日日为她捉乳田鼠,她伤口疼痛,也不怎么进食。只是日日躲在树洞里,谁叫也不应。
庄少衾无奈之下,再次喂她服食疗愁。那一晚是五月初夏,星星宝石一般撒满了天空,蝉鸣四起。何苗从他掌心中叼走那枚丹药,特别特别安静。庄少衾摸摸她的头,起身欲走,这些天一直不曾亲近他的何苗突然攥住他的衣袖,庄少衾回头,便见她化为人身,熠熠星辉下,伊人眉目如画。
庄少衾不觉就放柔了嗓音:“苗苗乖,好好睡。明天我们去捉田鼠。等苗苗伤好了,我带苗苗去看昆仑丘。”
何苗轻轻地放了手。
当第一缕晨曦破开浮云,何苗睁开眼睛,见山林浮翠、万壑争流、霞光无垠。
庄少衾拉着她的手:“走吧苗苗,我们去捉田鼠。”
何苗看看他,又看看他身后的弟子,他温言道:“这是我的二弟子庄昊羽,苗苗不认识了么?”
何苗又转向另一边,庄少衾摸摸她的头:“这是我的大徒弟庄昊天,你们以前经常一起玩的。”
何苗最后望定他:“那你呢,你又是谁?”
庄少衾的笑容凝结在她眼中。
何苗忘记了许多事,她只记得自己叫何苗,是华蓥山的一条蛇精。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她也不喜欢上阳宗。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她趁庄少衾闭关,悄悄地逃回了华蓥山。
华蓥山变化翻天覆地,她早已没了洞府。但她依然喜欢这里,她在山泉边捡了个山洞,又请了只穿山甲过来修整。不几日也整出了个洁净的地方,足以容身。
华蓥山北有一条紫晶蟒,自二蛇在山泉里相遇后,他便经常过来何苗的洞府作客。何苗伤没好透,行动不便,他就天天替她捉乳鼠,甚至四处讨伤药任她内服外敷,耐心细致。
六月某夜,暴雨。
雷声隆隆从天际一路滚来,咆哮着似要毁天灭地。何苗从洞府里探出头来,滂沱大雨中,一个人倒在水洼里,风雨湿透了他天青色的道袍,血迹斑驳狰狞。
何苗在旁边瞧了一阵,终于忍不住把他衔到旁边一个小小的山洞里。
庄少衾昏迷了很长时间,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他渡过了仙劫,很快就将位列仙班。只是那劫雷几乎将他浑身的骨头都碾成了粉末,他连指头都抬不起来。
痛到极致时,那条蛇摇头摆尾地从雨幕重帘中爬来,它脖子上挂着个小竹篮,里面放着好些伤药。它将篮子放在地上,用头拱到他身边。
风雨疏狂,惊雷将陈年旧伤撕裂,现出鲜血淋漓的过往。原来这红尘多蹇,他八百余年寻寻觅觅,最安稳的地方竟然是她身边。
那时候穷困潦倒的江湖术士庄少衾如今已是九天神仙,他一直认为一切都改变了,包括当年的爱和立场。而八百多年之后的今夜,他才发现那条蛇从未改变。
疗愁拭去了光阴的尘垢,她一直停留在公元前262年的邯郸城,自始至终心怀温柔。
夏夜简短,当风住、雨歇,天将破晓。
一个声音清亮如银:“苗苗?你在哪里,快出来,我们走了!”
洞府里何苗将醒未醒,声音娇嫩得如同绿芽春花:“可是我还想再睡一会儿……”
“你不是说想去昆仑吗?”
“我可以睡会再去吗?”
“懒虫,过来,我背你去!”
“咦,这是什么?”
“田鼠啊,捉了给你路上吃。”
“嘻,紫晶你真好!”
“嗯哼。”
那仲夏时节细雨纷纷,他得道飞升,她找到一个人、带她去了昆仑。
我是马文才
我没做错过什么事,我只是在十六岁的时候,爱上了一个姑娘:她在我家隔壁的院子荡秋千,她的头发乱了,小脸红扑扑的。我娘说为我定下了她的时候,我让小厮们选了一个最为粗壮的树,嫁了个漂亮的秋千。
礼法的缘故,我并不能经常见到她。我常去拜访她哥哥,他们眉宇间有隐隐的相似:如果她是个男孩子,也是很俊朗的嘛。她哥哥说她读了些书,我说这也好,他却一脸担忧。我喜欢读书的女孩子,喜欢荡秋千的女孩子,喜欢这个我见不到的女孩子。
太久没有见面了,我快忘记她的样子了,可是我还记得我的喜欢。熬着熬着,我们的婚期就进了。我亲眼看着我家的聘礼出门,过了几天,又亲眼看着她的嫁妆进门。我在新房看来看去,生怕委屈了她,偷了爹的书画挂在里面——读过书的女孩,可能会喜欢这个。爹追着我在家里打,他说我不学好,连偷画都偷了最不值钱的。我怎么知道,我又不爱读书,考不上秀才。可是我会做生意,家里的铺子都大沥的妥妥贴贴,我保她一世衣食无忧,她荡秋千,她读书,我看着就好。
我去迎亲,我不会作诗,好在大舅哥也不为难我,他们好像跟我一样着急呢。她披着红盖头从屋里被背出来,一动不动。她跟我一样紧张么?我跟王公子学了好多笑话,晚上一样样讲给她听。
我在马背上,挺直脊背,她会不会掀起轿帘偷偷的看我,好累,明明就在隔壁,却要绕着城走一大圈。据说这是她提出来的。是啦,出嫁嘛,总要风风光光的告诉大家。想着想着,到了郊外,荒山野岭,我们的幸福告诉谁去?更何况,前面还有坟。我觉得不吉利,招呼队伍走快些。
然后,不知道为什么,就乱起来了。后来,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她是怎么到了坟前的。墓碑上有她的血,我没有避嫌的冲过去抱起她,她满脸是血,红扑扑的,嫁衣也红艳艳的,她是一团红色的仙气,马上就要消散了。我再也不用避嫌了——我的妻子,在嫁给我的这一天,跟别人殉情了。
她没有进我的门,我来不及问她,喜欢秋千么,喜欢字画么……喜欢我么?她没有认识我,她的爱情定格在别人的墓碑前,我的也是呢。
听说那坟里飞出了一对儿蝴蝶,又听说那是他们,还听说他们早早相识。真好啊,我也没去拆那秋千架,我在上面一晃一晃。
——马薇薇
初中在《爱格》读过的一篇文章,觉得很虐?《一瞬芳华》
一
那雪下得缓而密,片状得雪花或高或低得盘旋在空中飞舞,久不落地,宫门外立得李石迎了上来:小朝姑娘。”我抬眼看向细雪掩埋下得巍峨宫墙,轻声道:“请李公公引路。 穿过雕工精细得回廊,不待李石引见,我一眼就瞧见水榭上得男子,他白衣白发,似要融入这漫天白雪之中,若不是他身上浓烈得死亡之息蔓延了园子……
我皱了皱眉,这分明是个气数已尽之人,灵体却偏偏牵在肉身里,以一种将离不离得姿态,这般行尸走肉得活着,我最清楚不过,那是比死还要痛苦上千万倍的滋味。 执念。 只有执念,才能让一个人,心甘情愿,生不如死。
行至水榭之下,李石轻唤了声:“陛下,小朝姑娘来了。” 静默了会儿,男子缓缓睁开眼,转向李石:“下去吧。” “喳。” 我缓步踏上水榭,径直在他对面的小榻上坐下,拿了小几上的一盏茶,送入口中抿了一下,赞道:“是上好的沁冬茶。”语毕,又自顾自的吃起了小几上摆开的小点心。 皇帝淡淡笑了声:“你这性子,倒有些同她相像。” 我拍了拍沾在手上的沫子:“她便是陛下请我来的缘由吧。” 皇帝的目光变得悠远,像陷入了某个久远的梦里。
良久,他说:“素闻小朝姑娘的浮世绘堪比冥府的往生镜,可以见任何想见之人之事,孤想见一见她,有些事,孤要弄明白……” “她是谁?” 舜华 我挑眉:“槿妃舜华?” 皇帝颔首,这让我有些意外。 我虽久居天山顶上,可也听说过槿妃之事,北祁国君将她打入冷宫,她仙逝时,他更是将她的遗体送回东岳,槿妃身后竟连夫家之陵都去不了,这凄绝的一生不知被多少说书先生编成小段,叫时常下山听书的阿桃唏嘘不已。 阿桃说:“槿妃是东岳公主,东岳同北祁打了多年,东岳占着上风,便硬将公主嫁来,谁都知道,东岳王是想用联姻牵制北祁,北祁上下都不待见她,更别说一国之君,娶了个时刻监制他的妻子,自是憋屈,冷落她也可以理解,只是,这样对一个无辜女子,确实残忍了些,姑娘,你说是不是?” 我那时懒得搭腔,后宫之中,哪有什么无辜之人。
可今日这单生意,缺勾起了我心中的好奇。 大概,这天下谁都没有想到,北祁国君最后的执念竟是他弃入敝屣的槿妃。
我打量了下眼前形容枯槁的皇帝,压下心中的好奇,望了眼暗下来的天色,道:“天时刚巧,请陛下给我一件槿妃的贴身之物。” 高长慕从怀里掏出一早准备好的东西递给我,低垂的眼睑敛不住溢出的哀伤:“这是舜华的一缕青丝。”
我接过那束用红线绑的青丝,举手掐决,脆生的铃声中,面前凭空出现一幕水镜,手再一翻,一杆通体透白的笔从虎口处缓缓现出,躺在掌心,泛着青光,青丝遇笔,瞬间化成一缕青烟,顺着笔墨着的方向,袅袅绘成一个女子的模样。
月白长衫,绛色披风,流云髻贴着绯红的脸,提着一盏宫灯。 她在漫天星河之下,背后是墨色里的四方官,她走的极快,身后跟了一溜的宫人,各个都是有苦难言的神色,与她脸上的飞扬神采形成强烈的比对。
二
那是元德二年的舜华,年十八,无双的年华,无双的容颜。 东岳国君有八子一女,舜华排行最末,她的哥哥们都称呼她为小九,极尽宠爱,脾性自然被宠的飞扬跋扈,没有一国公主该有的规矩。 比如,在深夜闯入男子的房中,普天之下,也只有她做的脸不红气不喘。
那扇两人高的紫木门“咯吱”一声推开,桌案前的年轻男子应声抬头,望着提着宫灯立在他面前的神气少女,眉头不见波澜的皱了皱。 “高长慕。” 她的脸上泛着红光,见他没有做声,又往前走了一步,眼底满溢着欢喜的碎光,叫他:“北祁长慕。” 他提起手中得笔,打量她的目光有些严厉:“虽说本王此时是在东岳皇宫内做客,但,公主这个时辰闯入本王的房间是不是有些不合规矩?” 她对他训诫的语气不甚满意,带着点傲色道:“本宫来见自己的夫婿有何不合规矩的。”
他本来轻执着毛笔,听她这么一说,下手力道不小心过重,那“忍”字最后一笔上晕了一大片墨迹,眉间的褶皱现了痕迹。 他放下笔,抬头正视她:“本王与公主还未正式行礼,未来如何皆是个未知数。”
许是冷静了下来,她脸上上方才的红光褪的一丝都不剩,显出她本就比一般姑娘要白上三分的肤色,一旁侯着的宫人都觉得气氛瞬间僵了下来,大气不敢出,就听见舜华嗓音清淡地道:“高长慕,你……不想娶我?” 不待他回答,她深吸口气:“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是要嫁你的。”咬咬唇,又补了句:“我一定要嫁你的。” 他没有答话,看不出什么神色的眸子缓缓垂下来,重新拿了张纸,铺在面前,提笔落下:“夜深了,公主请回。”
舜华转身走了几步,扶着门栏突然又回头望了他一身黑色锦服一眼,道:“我听说北祁王喜白色?” 他连头都没有抬:“公主都是道听来的,听来的,哪有什么真。” 她掩藏在披风下的手微微攥紧了月白衣衫,大步跨了出去,像她来时那样,走的又疾又快,但步间的章法却不比来时的轻快,沉重了许多。 那是高长慕记忆中与舜华第一次见面。 却不是她记忆里的第一次。
三
舜华第一次看见高长慕,在五年前,东岳与北祁交界处的螺山。 十三岁的舜华任性胆大,她的父皇兄长领兵同北祁打仗,她日日听学士歌颂战场男儿如何勇猛,她不服气,自认女子不输男,自己若在战场上定不比父兄差,便偷了太监出宫办事的平民男装,趁着夜色摸出了宫,奔向东岳与北祁的战场。
行至螺山外,已是黄昏,她下马查看地图,螺山那一头忽地传来一阵战鼓和厮sha声,她的马受到惊吓,挣脱缰绳跑的无影无踪,她傻在原地,吞了吞口水,硬着头皮收起地图,走进山中。 厮sha声绵延不绝,远处的天被热血染的透红,到底是个小姑娘,以前一切都只是纸上谈兵,如今还未靠近,她就已感觉死亡离自己有多近。
她的步子越来越慢,最后蹲了下来,抱着一颗树瑟瑟发抖。 谁在哭? 陌生的声音传来,她吓了一跳,赶紧四处看了一下,未见有人,心中一跳,拔腿就跑,站起来时却看见大树背后有个深陷的洞,像自家园林里的蒱兽的陷阱,她有些害怕,但抵不过心中的好奇,小心翼翼朝洞边有去,探头看去,正对上一双漂亮淡黄色的眸子,像话本里的山精。
她同眸子对视了一会,说:“你是人吗?” 洞里的人沉默了一会才开口回道:“是。” 她眨眨眼,拔了拔洞口处的落叶,又往前探了探身子,想要看清洞里人的长相,但天色暗沉,洞又太深,她费尽力气,也只能看见他那双异常漂亮的眼睛,不由脱口而出:“你的眼睛真漂亮,像天上的星星。” 洞里的人听了她的话后,传出几声无奈的笑声,她听着这笑,也弯起了嘴角,心中已全然没有了方才的害怕,同洞里之人聊起了天。 “你怎么不出来? “我伤了腿,动弹不得。 晶亮的大眼向四处望了遍:“山外面在打仗,这里一时怕是没人敢靠近。”皱眉思忖了会,开始解自己的外衣,扯下腰带,扔到洞里,:“你够得着么? 腰带就悬在淡黄眼眸上方,女儿家淡淡的香气充斥鼻间,他犹豫片刻,轻轻握住,抬头疑心道:“你拉的动我?” 小脸又出现在洞口,带着一副不甘示弱的表情:“我力气可大呢!” 她把腰带拉过肩头,吐了口气,用力一拉。 “啊——”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她坠入一个温暖的肉垫之上。 她抬起头,看了看头顶方寸大小的洞口,又看了看低头凝视她的那双淡黄眼眸,好奇道:“你皱着眉做什么?” “……你压到我的伤腿了。 “啊!对不起!”她脸一红,火速从他身上爬下来,洞里空间窄小,她翻身时又按到他身上的某处,引来他的一声闷哼,她一听更慌忙,手忙脚乱摸索着随身带的包裹,从里面掏出一个火折子,火折子“唰啦”一下燃起,照亮小小的洞壁,及洞中之人,舜华同他大眼瞪小眼,脸上的红晕在火光之下高质量佛更深了些。
四
舜华很快就适应了洞底的环境,将自己随身带的干粮分享给饿了多日的高长慕,趴在他旁边沉沉睡去。她的外衣留在洞口,夜里受不住寒,蜷成一团瑟瑟发抖,高长慕盯着她小小的身子看了一会儿,弯身将她拥进了怀里,她一接触到温暖的躯体,便顺势紧紧抱住,舒服地蹭了蹭。 高长慕的身体僵住,直到胸前的小人呼吸渐渐平稳,才放软了身子,将头搁在她发上,合起了眼。
战场的厮sha声持续了三日,空气里飘着若有若无的腥味,舜华并不晓得那是什么味,皱着不适的小脸问:“这是什么味儿?” 他的目光落在她煞白的小脸儿上:“人血的味道。 小脸更加白了些。 “每一战结束,血味足足要过上几日,才会散去,遇到落雨,就成了一条万千将士鲜血汇成的小溪。” 她瞪着圆眼说不出话,她知道战场的残酷,却是头一次近距离的接触,半响,她才开口:“要是没有战争就好了,为什么父……附近的国家都爱打仗呢?” 他不屑地答:“不过是贪欲,一块不属于任何国家的肥沃土地,自然谁都想要。”
他这中肯的话叫她一愣,他们在洞中这几日,默契地没有询问对方的姓名身份,只因会在这里出现的,不是东岳人,就是北祁人,东岳北祁如今打的热火朝天,若是对立身份,大约彼此都不知道还如何共存下去。 但他虽不说,舜华也瞧得出他身上那件白色战袍绣了北祁的狼图腾。想来,他亦知道她看的出来,不过是在装聋作哑罢了。
到了第六日,舜华包裹里已再无干粮,两人又饿又渴,无力地靠在一起。舜华想,她或许是要死在这了,可是目光落在旁边的人身上,她心中一动,忽然有个念头,能同这个人死在一块,到也不错,这样想着,她的小手摸索到他的大手,用力握住。 感受到大手回握的力量后,她笑了笑,侧过头,正对上高长慕温煦的目光,她当初就是被这双眼眸吸引住,才会掉进这个坑来。 她说:“你的眼珠,和我们不一样。 他笑笑:“我母亲是异族人,我的眼睛随了她。” “真好看,”她由衷赞叹,抬手轻轻抚过他的眼,笑道:“如果我们死在这,倒也是个缘分,下辈子……我循着这双眼睛,也要找到你,叫你还我这条命。”
昏暗的洞中,只有洞口的微光透入,照着他的眉宇之间,流漾着的温雅神采,他空着的一只手整了整她歪掉的发冠:“或许不用等到下辈子,明天就有人来救咱们。” 舜华怔了一下,慢慢将头靠在他的胸口:“如果能活着出去,等我及幷,一定……” “下面的人还活着?” 她的话随着洞口出现的一个人影戛然而止。
那是山中的猎户,猎户将他们背回家,同他们提起战事之后的琐事:“东岳虽打赢了这场仗,但并未趁胜追击,而是突然返朝,也不知出了什么事,这几日总有重兵在各处巡查,似在寻什么人。” 两人心中各自微动,都以为寻的是自己,当下觉得不能再耗在此处。
那日入夜,整理好行装的两人在院外偶遇,见到对方,各自都是一惊。 一阵沉默后,舜华抢先开了口:“我离家时未留信,父兄此刻定是焦急万分,我必须回去,上元那日……”她的脸红了红,垂下首,是女儿家特有的羞涩,“我在这等你。” 高长慕露出清风霁月般的笑:“一言为定,在下北祁长慕。” 她弯起眼:“东岳小九。” 乌云掩去新月,仅露些许星光,映的青山晦暗中带着不明碎光,偶尔几声虫鸣,除此外,就是一片寂静。 两人对视了许久,同时抱拳向对方道:“保重。”
然后,一人往北,一人往南,越走越远。 北祁长慕的真正身份,舜华后来才知道,学士熟知七国简史,他道,放眼整个北祁,就只有一人能同舜华口中那个风雅隽秀一身白色战袍的长慕匹配,靖安王高长慕,喜白色,北祁皇帝第三子。
那年上元,舜华按约定,一身月白长衫,在螺山上的猎户院落等到天明,高长慕没有来,接下来的每一年上元,他都没有来。说来也奇怪,她心里从未怪过他的食言,她想,东岳和北祁的战争一直未断过,她也听说过北祁皇室内斗的很厉害,他只是在面对内忧外患,无暇顾及其他,他心中,还是记得小九的。 他不来找她没关系,等她长大了,她会去找他,告诉他那句她未说完的话。 “等我及笄,一定嫁给你。” 也许,这就是先爱上的悲哀,她凭着这一点点的侥幸
等了五年,高长慕登上皇位,成为北祁的元德皇帝,与东岳签订和平协议,天下人都道,东岳王是硬将公主嫁来,用联姻来牵制北祁,却鲜有人知,这一条协议里的附加内容,是舜华自个儿要求的。
浮世绘里,十八岁的舜华在东岳王面前长跪不起,她头昂的老高,无视东岳王怒极的龙颜,一字一句道:“小九此生非北祁长慕不嫁。” 由一个姑娘家的口中说出这样的话,实乃惊世骇俗,怪不得东岳王被气的卧床,可这个惊世骇俗的姑娘是舜华,那就说的过去了,她本就不受世俗礼法所缚,她像一只五彩鸟,天广地阔,任她遨游。
可这只五彩鸟,最终为了一个人,生生折了自己的翅膀。
而那个人,甚至早已不记得她。
五
舜华得偿所愿,由高长慕亲自迎往北祁,大婚那日,高长慕依照先帝遗诏,立了尚书之女郭爱为后,同时迎娶一后一妃,实乃皇宫空前盛况,而在浮世绘中舜华的记忆里,那一天却有些萧索。
她的玉华宫在皇宫东北角,远离皇帝的乾安殿,听不到一点喜乐,一更天时,安排到她宫中的人心中顿悟,这宫中的主子,与恩宠无缘了。 舜华却没有这样的感觉,大红盖头之下,她摩挲着手中一股红线扎的青丝,心中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她要对高长慕说的话。 “北祁长慕,你还记得东岳小九么,她找你来了。” 她幻想着他听见这话时的表情,斜飞的凤眼牵出一抹绝色的笑,她其实有些后悔那日在东岳闯进他房中时没有告诉他这句话,那时他的态度不好,她是个姑娘家,被伤了自尊,也有自己的骄傲,负气离开好几天都没找他,可后来,她想通了他不知道她是在螺山陪了他六天的小九,他跟那些大臣一样,都以为她是父皇安在他身边的眼线,自然对她没有好印象。 若他知道了…………
舜华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答案,那夜高长慕一直没有来,就像当初的上元之约一样。 隔日舜华去向太后请安,迎面遇上从另一头来的高长慕和皇后,她急急朝他奔去,想要问问他是不是昨夜喝的太多,所以没有来。 她还未开口,高长慕就皱了眉,冷冷道:“横冲直撞成何体统,这里是北祁,你在东岳的那般作为趁早给孤改了去。” 她一愣,望着他淡黄眼眸中的嫌恶,张了张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高长慕撇开视线,牵着皇后的手越过她往太后宫中走去,她看着那两人相携的身影,眼中的光渐渐淡去。
她之前从未想过他会不喜欢她,她记得洞中那六日他的温柔,记得他温暖的胸膛,记得他清风明月的笑,也许那称不上喜欢,但至少不会是讨厌。
他不记得她,或许是北祁长慕从未将东岳小九放在心上过。那样,就算她说了出来,不过是多给自己一个死心的理由。她不想要那个理由,她已经是他的妻子,北祁是她的家,她还要靠着那一点点对他的念想,度过这漫漫年岁。
六
舜华有一个鲜少有人比得上的优点,就是认命。这或许是她六岁前都和她皇奶奶住在山中寺庙里,受佛理禅悟感染的缘由。 这个优点很好,容易活的开心。 只是世事十分难料,碰上高长慕后,就有那么点不认命了。
初嫁到北祁的那一年。不管高长慕如何冷落她,她都很努力去维护这段夫妻之情。 她母后去的早,父皇哥哥们都怜她宠她,不加以管束,完全让她由着自己的性子长大,从未有人教过她身为一个姑娘家应该偶尔柔弱的优势。
她讨好高长慕的方式,是最笨拙,却也是最真心的。 她觉得好的东西,总要差人送上一份给高长慕。其实他心里明白,高长慕表面上都收下,但会不会去碰那就说不定了好几次,她都看见她送去的东西,出现在乾安殿下人们身上。 她在心中小小地难过一下,隔日照常往乾安殿送东西。如此毅力,正常人早就被感动了,偏偏她讨好的对象是一国之君,不是个正常人。
那年清明,皇帝带着嫔妃和重臣去祭祖,她也在队列,黄陵在深山,山中美景如画,她孩子气爆发,休息的时候,一人跑到更深的山中玩耍,采了几串冬青花,想要送给高长慕,她注意到,北祁皇宫中一朵花都没有,定是那里的土质不适合养花。 她回到营地时,正看见高长慕坐在御驾之上,面前跪了一片禁卫军和几个大臣,她瞧这气氛有些不对,正犹豫要不要上前,跪在一旁的李石眼尖地发现了她,紧绷的脸色松动了些,喊到:“娘娘回来了!” 有几个大臣回头看向她,皆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她还未反应过来,御驾之上的高长慕便朝她大步走来,一把攥住她的手,目光冷冷的扫向她身后,厉声道:“来接应你的人呢?孤告诉你,你别想逃回东岳,你已经嫁到北祁,就是死,也是北祁的鬼。” 她一愣,喃喃道:“我没想过要回东岳啊……你以为我要逃回东岳?怎么会呢,我只是瞧这山中景色极美,就走远了些,诺,这是我给你采的花,你闻闻,香是不香?”她眼儿一弯,讨好地将冬青花递到他鼻间,李石一声“不”还没喊出来,就见他呼吸一滞,面如白蜡,身形不稳朝她倒去。 “陛下!” 随行的太医冲上来,七手八脚地将高长慕抬到营帐之中。
舜华被这突发情况吓傻了眼,反应过来后,连忙拽住李石,问:“发生了什么事?有人给陛下下毒?” 李公公恨恨向她道:“娘娘这话说的,给陛下下毒的人,不就是娘娘您么?陛下对花粉过敏,娘娘就是再怎么怨陛下,也不能用这么多的花粉害陛下。” 他的, 她拼命摇头:“我不知道,没人告诉过我。” 她的解释没人听得进去。
她在营帐外跪了一夜,人来人往,都对她报之怨愤的目光,她视若无睹,她在意的,只有营中那人的安危,她双手合十放在胸前,默默祈祷,我佛慈悲,佑他平安,若执意带走他,也请将她,一并带走。
她的佛终究没有带走高长慕,他醒过来,在三天后。 他还很虚弱,躺在床上,注视着被人“请”进来的她,一字一句道:“送槿妃回宫。”语毕,他闭上眼,将头转向另一侧,不愿再多话。
那之后,舜华再送什么给高长慕,都会被人送返,送返的公公阴阳怪气:“娘娘日后还是莫要送这些东西,省的叫我们这些做下人的提心吊胆,怕陛下遭了谁的毒手,连着北祁也被某个东边卑鄙小国觊觎了去。” 她身边的侍婢不服气,想要理论,她拉住侍婢的手,淡淡摇了摇头,低垂了眼,说:“公公说的是。”
七
皇宫上下,无人不知槿妃不受宠,连皇帝都不想看到她,宫中的人也不待见她,加上东岳同北祁打了多年,多少北祁男儿成为东岳铁骑下的亡魂,大家对她这个东岳公主的感情就升华到了恨,明里暗里都欺负她。 但索性都是些琐碎的事,舜华不计较,皇帝不过问,加长了那些人的气焰,那日终于出了事,芝贵人的哥哥曾是北祁的将军,被东岳三皇子一刀斩于马下。她对舜华恨的牙痒痒,使了个诈,把一个急病而死的宫女说成是被槿妃加害致死。
舜华自然不认,可一众宫人皆道前几日看见死去的宫女打碎了槿妃的镯子,槿妃还差人打了那宫女。一番瞎话,说的有理有据。舜华哪受过这样的冤枉,侍卫来抓她时,她不从,掌管后宫的皇后一个眼神,侍卫手执长棍从她背后狠狠打下去,她痛的失去挣扎的力气,从嘴里吐出几个字:“我要见高长慕。” 没有人理会她。
舜华被拖去官府,府人在郭皇后的默许之下,对她动邢,逼她认供,舜华不肯认罪,她甚至一句话都不说,紧咬着牙,连痛都不喊一声。刑法一直持续到巳时,李石找来时,舜华已昏迷许久,月白锦服被血渍浸的透湿,触目惊心。
她被送回玉华宫,太医来上了药,她幽幽转醒,看见立在床边的李石,眼珠转了转,并未寻见另一个人的身影。 她收回视线,道:“我要见高长慕。” 李石垂首道:“陛下现在皇后那儿,让奴才带四个字给娘娘,好自为之。” 她身子一震,合上眼没再说话,眼角有泪滑过迅速消失在玉枕间。
我想,她对高长慕的最后一点念想,都随着这泪,一并消失了。 夜里她发起高烧,没有一个宫人发现。 黑暗中,房门被轻轻推开,欣长的身影自屏风后头出现,正是她心心念念要见的高长慕,,他在她床边停下,低头注视着她因噩梦和疼痛皱成一团的脸,良久,抬手轻轻抚了上去:“痛也不叫出来,是谁教你的?姑娘家,总得叫人怜惜。”他在床沿坐下,将她纤瘦的身子抱到自己怀中。 他从宽袖里掏出一个白瓷瓶,指尖挑了点药膏,拉开她的外衣,借着月光,皱着眉,细细抹在她的伤口上。
她紧蹙的眉目渐渐变得柔和,呼吸也稳了些,抓着他的衣襟,往他身上蹭了蹭。 高长慕一滞,她抱他的这个动作有些熟悉,就像……他低头看了看她绝色的睡颜,猛然推开了她。 不会是她的,她明明已经死了。
就在他回到北祁的当日,他不放心她一个小姑娘,差了亲信去追,想要赶上她,送她安全到家。不过一日,亲信回来报说,那救他的猎户被东岳官兵以窝藏敌国重犯罪给sha了,离猎户院落不远的山脚的小溪中,有具穿着男装的女尸,面目全非,但从亲信带回来的衣料来看,那尸体就是她。 她救了他,却因他而死。他恨那些东岳官兵,更恨的,是自己。 他握着床杦的手渐渐握紧,露出泛白的指节,拂袖便走。像他来时那样,没有叫人察觉。
第二日,皇帝在后宫颁了个旨,说槿妃有失德行,败坏宫风,即日迁往冷宫。 她有伤在身,本不用亲自接旨,可她硬是咬牙下了床,月白衣衫上又渗了些血渍,她高质量佛没有察觉,接过圣旨,高举过头,朗声道:“臣妾,谢主隆恩。” 白的几乎接近透明的脸露出一丝浅笑,那公公见她不怒反笑,当她受了打击,不正常了,心下一喜,匆匆回去复命。
正在批阅奏折的高长慕听见这一番形容,没有作任何反应,盯着手中的折子,一直没有放下,一看就是几个时辰。 到了晚膳,李公公上前提醒,高长慕突然道:“你道,她心中是不是恨极了孤?所以不再为自己争取什么。”不待李石答话,他又苦笑着摇摇头,“那样也好,就让她恨着吧。” 若不能爱,恨至少是能留在她心上唯一的方法。
八
说书人的段子里,高长慕见舜华的次数,一只手就数的过来。可在这浮世绘中,那次数着实是个虚的。大约是宫中人都忌讳冷宫,平日都绕着走,所以,也就没有撞见高长慕负手立在冷宫门外沉思的场景。
舜华在冷宫中待了七年,两人见的最后一面,是在她病重弥留之际。 她躺在床上,月白衣衫下的身躯瘦的不成形。 他的眼神晃动的厉害,脚步止在床边,一撇头,狠狠抓住那个前来报信的她的贴身侍婢衣领:“为什么不找太医。为什么现在才禀报?” 侍婢抖成一片,哭的说不出话。 她虚弱开口:“皇上何必为难一个奴才,是我不让她请太医,也是我让她拖到现在才禀报。” 他转头:“为什么?” 她的嘴巴牵出涩涩地笑:“这宫中每个人都希望我死,我不过是遂了她们的愿,皇上也终于可以安枕,不用时时担心,身边有人谋了你的命夺了你的江山。” 他一滞:“孤从未这样想过。” 她的眼神恍惚起来,并未注意他说了什么,重重喘了几口气后,道:“舜华找皇上来,是想告诉皇上,我死后,把我送回东岳吧。” 他的手抚上胸口,用力握了上去:“这是你最后的心愿?” “嗯。” 他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良久,他点点头:“好,我答应你,这是我这辈子,唯一能偿还你的。” 她逸出一声浅笑,头一歪,露在被外的手猛然松开,露出一股缠着红线的青丝。 “公主!!”侍婢震天的哭声中,他静静望着她苍白的容颜,颤抖的手指抚上她冰凉手心的那截青丝,身子一倾,吐出一口血,不动声色的落在她月白衣衫上,开出一朵朵妖异的花。 “舜华……”
九
这是槿妃舜华的一生。 让我看的有些揪心,这一国之君的感情也忒含蓄了点。浮世绘中现,是旁人没看到过的高长慕,我想,高长慕也是喜爱舜华的,也许是在舜华那一年锲而不舍示好中的某一次,触动到他柔软的心脉,让他懂的,这个姑娘,并没有什么阴谋诡计,而是单单纯纯地喜欢他。 只是这感情有太多东西掺杂其中,上升到政治深度。
东岳确实是侵占了北祁不少领土,北祁确实常年受东岳欺压,北祁人各个都对东岳恨之入骨。若他是个普通人,娶个东岳人当老婆,也不算什么。偏偏他是北祁的国君,她是东岳公主,谁都不普通,自然也不能像普通人那样除了爱什么都不顾了。 他将她放到冷宫,或许是在这对东岳恨意滔滔的北祁宫中,唯一可以保全她不受今日这样伤害的方法。
身为皇室子孙,本就不该让人知道他在意什么,尤其是一国之君,这都是要付出代价的。说来也好笑,明明坐拥天下,却不能明目张胆地护一个人。 他可以看不见她,可只要知道她在他身边某一处,好好活着,他便觉得很好。
可冷宫七年云与月,对舜华来说,日日都是煎熬。他断了她的死路,也切了她的生路,他让她生不如死,郁郁而终。 浮世绘的影像渐渐暗了下去,最终什么都看不见。 我见过笔收回虎口,沉默地望向高长慕,他的眼角挂着泪,还看着浮世绘所在的半空,淡淡出声。“ 那年,孤送她的遗体回东岳,她的八个皇兄领着十万大军在城门,金刀指着孤,只要一声令下,就能立刻sha了孤,可她那贴身婢女呈了封信给她皇兄,她皇兄看完后,突然折了金刀,道:“小九,便是到了最后,你还要佑他五十年吗?好,皇兄答应你,吾等在此立誓,五十年内不主动侵犯北祁,高长慕,你好自为之。”
孤听到那声小九,已然不能动弹,问:“你方才叫她什么?”她皇兄只是冷冷看着孤,冷笑了声,没有搭话,走进城内,放下城门,再也不见孤,孤知道……除了她的皇兄们,能解开孤心结的,就只有小朝姑娘了。”
我叹了声气,望着这个不到四十,却已满头白发的一国之君,典型的心老现于面,问:“陛下喜爱她,是因为她是小九?”他摇了摇头:“不,我喜欢的,只是她,舜华也好,小九也好,只要是她。
我楞了楞:“陛下这话,若在槿妃活着的时候告诉她,她一定会开开心心,活的长久。他闭了闭眼:“你说的对,太迟了。”斯人之躯早就被泥土啃噬,不见骨肉。 她到死,都不知道,他是那样深深地爱着她 不论她是东岳小九 或是宫中瑾妃。
这一生只有她。???
《天青色等烟雨》喜宝 真的看了好多遍。
1
庆照二十五岁的时候,同于皓铖离了婚,还丢掉了工作,她没有文凭证书,再找份好工作很困难。文凭还在于皓铖手上,车钥匙,房产证,甚至是小时候的照片,全在他的手上。它们被分门别类地夹在黑壳文件的每一页,作为她存在的证据。
她偶尔会想起第一次见到于皓铖的样子。那天下着小雨,天角灰蒙蒙的,没有云。从山脚的专用车道上山也需要好一会儿。庆照以前坐电缆旅游时曾见到过这些半山上的别墅,并没有觉得惊奇。她几乎是有些难堪地走下车,有人来替她打伞,她不声不响地顺从着走进去。
大扇明亮开阔的落地窗,正对着山中一潭镜湖的景色。那人修长的腿随意架在沙发上,很懒散地半躺着,因为背对着庆照,只能看见他捧着本厚厚的文件夹,手指时而不耐烦地翻过一页。庆照手足无措地站了一会儿,发上淋湿的水泽滴在羊绒毯上,微声惊动了那人。
他便慢慢地歪过头,打量了一眼自己,站起身,手中还夹着那只黑文件夹,满不在乎却不失礼数地伸出一只手:“你好,于皓铖。”
他其实只比她大了三岁,可眼梢眉间却似成熟男子,衬衣的扣子解开一两颗,用余光将她寒酸的穿着上上下下瞥了一番。
十四岁的庆照鼓足勇气,走上前:“你好,周庆照。”
刚刚接触到手指被不动声色地挣开,他甚至还用绸巾擦了擦手指。庆照僵在原地,想叫一声哥哥,却不敢开口。
于叔叔生前曾和她说起过,眼中满是愧疚和无奈:“你这个哥哥,脾气坏得很,全是被他外公家宠出来的。我没有照顾好他,对不起他的妈妈。”
“周庆照?”他自顾自笑了一声,脸色却十分冷淡,专注地盯着手中的文件,“父亲,周启明,食品厂工人,一九九三年死于工厂失火。母亲……”
庆照有些怔住,走上前,气得想要夺过他手中的文件,却被于皓铖一扬手,举到高处。他好看的眉眼,此时却变得有些恶意,慢慢地吐字:“这里是顾家,我老实的父亲,和你那个妄想攀高枝的母亲,半个月前就出车祸死了。”
庆照气得发抖。
于皓铖却笑得十分愉悦:“看样子,你那个**母亲把我爸伺候得不错。”顿了顿,“我爸竟然在遗嘱里,规定了对你的赡养义务,还要供你完成学业,甚至——把大额的戚华股份全给你作嫁妆。”
侮辱性地用文件夹拍了拍她的脸,于皓铖言语间无不刻薄:“不过,你亲爱的继父大概忘了,人走茶凉。于家现在是我做主。”俯身靠近她的耳边,低低地吐气,“放心,我会把你‘照顾’得好好的,如他所愿。”
2
庆照从小跟着妈妈过,情况最差的时候,捡了隔壁家的剩菜剩饭吃,去买过期的罐头充饥。后来妈妈有了工作,生活条件也没有明显地好起来。放学后,她会坐在妈妈的自行车后,大街小巷地去拾废瓶子,一个硬壳的大瓶子三分钱。庆照运气好的时候,一连拾过十几个,这时候妈妈就会抱起她,亲了又亲。
直到于叔叔偶然回城探亲,遇上了困窘的母女两人。他的大方令人咋舌,带庆照去想也不敢想的海鲜厅吃饭,买了塞满箱子的新衣和新裤,甚至提出要送庆照去大城市念书。
再后来一直给于叔叔打工的妈妈,也就自然而然地嫁给了这个人。
庆照是个感恩的人,就算于皓铖再怎么看不起她,侮辱她,甚至责难她,她总是会想起于叔叔的好。她和妈妈已经欠于叔叔太多了,而现在,她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蛀米虫。于皓铖说得对,她吃他的,用他的,还谈什么尊严。
因此庆照总是一次又一次地默默忍受,哪怕对方变本加厉。她是班里读书最用功的女孩,却不得不早早地放学,到了家,就得给于皓铖做佣人。
于皓铖是天生的少爷脾气,有洁癖,不喜欢别人动他的东西。然而对庆照的细心认真倒是一忍再忍。也亏庆照这样的包子性,承受他无端的怒火,无端的发难,不争辩,不抗议。有时逼急了,像只跳脚的鸭子,蹦出一句:“你这也算个男人,还欺负小姑娘呢!”
倒是把于皓铖扑哧给逗乐了。他也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周庆照,你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打得什么算盘。”
庆照白他一眼,也是气得昏了头,仰着头回嘴:“我打得什么算盘?”
十五岁的少女,眉眼间蕴不住灵气,那样直接的眼神,他有些失神地,然后,他忽然靠近她,一手托住她的头,深深地吻上去。
那是陌生的大男孩的气息,青涩的,染着一种悸动的情欲,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庆照睁大眼睛,傻傻地看着他。
因为离得近,她发现于皓铖长得这样好看。他高挺的鼻梁铬着她。庆照一回神,毫不犹豫地咬了一口。
于皓铖痛哼一声,松开她,慢慢地睁开眼。
庆照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叫了他一声:“哥哥。”
这两个字像是抽开一场天崩地裂的细弦,嗡嗡地回荡在两人之间。于皓铖深黑的眼眸渐渐恢复了清醒,不再是淡漠,不再是嘲笑,取而代之的却是深深的厌恶和憎恨。他懊恼地一把推开庆照,将她廋弱的双肩狠狠钉在墙上,怒吼:“你说什么!”
庆照不敢言语。
于皓铖不知怎么,像是下了蛊似的,鬼使神差地按住她,又要吻下去。
庆照又细细地喊了一句:“哥哥!”
“啪!”左颊边传来隐隐的痛楚,庆照被他打得懵了。
于皓铖自己也是一怔,慢慢地放开她的肩,却是什么话也不说,上楼去了。
那是于皓铖第一次打她。庆照印象中的于皓铖,是这样一个缓慢而冷漠的人,他对许多事是这样的疏离,总有一种生来的不信任。
于皓铖不许自己叫他哥哥,他从来不承认庆照是自己异父异母的妹妹。
那两个字,是这个琉璃幻梦中最深最深的禁忌。
3
有意无意地,于皓铖似乎开始避开她。偶尔在走廊上与庆照相遇,他却是看也不看一眼她。
庆照只觉心底隐隐地难过,却说不出是为什么。她想,自己大概还是有些喜欢这个人的。当这个想法像肥皂泡一样从脑海中缓缓冒出时,庆照自己立即被吓了一大跳。
她这副神情恍惚的样子,被好友杜然然看在样子,直是摇头:“大小姐春心漾动了?”
她寄居在于家,这个秘密只有杜然然一个人知道。然而杜然然也只知道其中一半,那些寄人篱下的孤独,被佣人们的排挤白眼,于皓铖时不时的发难,像是生命中无为人知的一场午夜场电影,静静地流转在昼夜间,被庆照独自吞咽。
所以杜然然总是羡慕她有这样一个亲戚,哪怕八竿子打不着关系。
“那是于皓铖啊!”杜然然眼里冒出小红心。
其实于皓铖在人前还是一个谦谦君子,无论待人还是接物总是彬彬有礼。人也长得好看,眉目清俊似画,高高廋廋的骨架,举手抬足之间自有一种世家气度。专心致志做事时,整个人高质量佛被笼在一层浅浅的光泽中。如果不是知道太多实情,惯见他恶劣的模样,庆照觉得自己也会被这个人吸引住,然后毫无理由地花痴他吧。
抱着书走过艺术楼,楼梯间静悄悄的,夕照投下大片大片的阴影。窗外的洋槐花一簇簇,像洁白的鸽羽,晚风吹起庆照的裙角。
一点隐隐约约的争执声,让她忽然停下脚步。
半开的画室间,俊美的少年懒懒扔下笔,一副不想多说话的样子。站在于皓铖面前的女生简直快要哭出来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将手中的礼物再次递过去:“就算只是拆开看一眼……也不可以吗?”
于皓铖不耐烦地垂下眼,修长的双腿靠在画架一旁,一手插着裤袋,另一只手伸出,慢慢接过女生手中的礼物,在少女可以想见的惊喜之色中,将它随意扔进了垃圾桶中。
站在他面前的女生完全僵住了。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恨恨地甩门而去。跑到门口时,才惊觉庆照正躲在门外的一侧,淡淡地瞥去一眼。
庆照慌忙低下头,正想走开,画室里却传来熟悉的声音:“站在门外看了多久的戏?还不快进来!”
庆照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中手也酸了,吃力地抱着一捧书,犹豫着走进去。
空旷无人的画室,在黄昏的寂静中,却有一种静美的暧昧。那些雪白的石膏像都覆上一层淡淡的金光。而修长笔直的于皓铖正站在金尘飞扬的夕光中央,架着胳膊,逆光过去,看不清他悄悄扬起的唇角:“怎么?看戏看傻了?”
庆照小心翼翼地说:“我还要给同学送书呢。”
于皓铖不耐烦地扬起声:“站近些。”
庆照一向奈何不得他,只有乖乖遵从。脸颊忽然被冰冷的手指碰触,她微微躲开,却意外瞥见他有些尴尬的神色。
于皓铖一边摆正她的脸,一边不自然地解释:“忽然想画幅人像。”
“啊?”庆照有些吃惊,“你……你要画我?”
她一副被怪兽吃到嘴的表情,让他原本高高扬起的眉角瞬间扭在一下,于皓铖恶狠狠瞪了她一眼。
两人之间便重新恢复了安静。
庆照很少看见于皓铖这样安静而无争的样子,乖顺得如同婴儿一般。他是一个这样优秀的人,会说一口流利纯正的德语,写出的古体字风骨峥嵘,哪怕钢笔签名也漂亮如钢印,每门功课都轻松而出色。当面前的人时而抬头望她一眼,转瞬专心致志地疏疏勾勒时,庆照才忽然意识到这些。在彼此憎恨和容忍的同时,她几乎忘了,他在大多数人面前的形象。
这样一想,那些对他战战兢兢的女孩子,也变得容易理解了。
庆照又叹息地瞥了一眼垃圾桶中被遗弃的礼物盒。
“你在看什么?”于皓铖注意到她的出神。
一片轻轻的唰唰声,庆照艰难地措辞:“你不该这样。”顿了顿,“她们都是真的喜欢你。”
“是啊。”于皓铖讥讽地笑了笑,“全世界只有你不把我放在眼里。”
四周高质量佛一下子陷入可怕的安静。
他没有再说什么。
庆照也没有。
4
庆照十九岁的时候,成为了于皓铖秘密的女伴。一切水到渠成,他没有强迫,而她亦无委屈。于皓铖的世界,原本是这样的斤两分明。有时庆照会抚摸着照在床上的月光,想起他说过的只言片语。他亲昵地用手夹过她的长发。他贴着她的耳朵,密密地吻,有时呢喃出她的名字。庆照,庆照,他叫得那么柔软,让人心底某个地方轰然崩塌。
庆照知道这件事时,仍然有些难过,却不是为自己:“戚华是于叔叔大半辈子的事业,你为什么要毁了它?”
于皓铖瞅着她伤心的神色,却高质量佛看着什么有趣的玩意儿,用膝盖拱了拱她温顺地垂在他腿上的长发,慢吞吞地说:“我现在可以找到不计其数更好的空壳代替它,没用的东西,还留着做什么?”
庆照慢慢仰起脸,看着一脸冷淡的枕边人,只觉得前所未有地陌生。
自己在他眼中,也是这样一件东西吧。股份,遗嘱义务,青春,身体,所有都已经被利用干净。等到他意兴阑珊的那一天,那么,自己也不过是和戚华一样可以随意丢弃的货物罢。
其实在那段于皓铖出国的日子里,有很长一段时间,庆照都是相当自由的。那是她人生中最灿烂的日子。除却读书,也会和朋友们出去吃夜宵,逛街,登山郊游。照片里二十岁的庆照是匣中初开的宝石,一颦一笑,眉间全然潋滟的瑰光。
也是那个时候,她认识了裴少游。
像所有平凡的大学恋爱一样,起初是送早餐,打水,生病时送来药,甚至连庆照的生理期也记得一清二楚,热毛巾和冲剂一一备齐。在别的女孩子眼里,并不值得在意,从小蜜罐子泡大的人,很少懂得珍惜。
但庆照却觉得受宠若惊,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她好过。
记忆中,幼年时母亲忙于生计,很少顾及她。好不容易嫁给了于叔叔,不到几年却出车祸双双去世。后来的日子,寄人篱下,忍受着于皓铖的种种刁难。她早已习惯了一个人舔伤口。
裴少游是那样一个温柔而绵长的存在。也许并不是爱,只是人寒冷到了极点,贪恋地靠近每一寸温暖。
她小心地交往着,还是没能逃开于皓铖的眼睛。
山中的夜里,风有些冷。她抱着胳膊,踢掉鞋子,有些随意地走进厅中。光线很暗,只有沙发角的一只落地钧瓷大罩古宫灯,散出幽静的红晕。落地窗对面,映着港城璀璨的灯光,遥远的角楼和大厦相叠,遥远而深邃的星空。那个人一直坐在黑暗中,没有抬头,平静地问她:“回来了?”
庆照的笑容僵在脸上,她有种被人发现秘密的恐惧。
下一刻,于皓铖已经慢慢地扭开灯。
“你怎么会在这里?”庆照结结巴巴地问。
“这里是我家,很奇怪吗?”壁灯很暗,投在她苍白的脸上。于皓铖慢慢地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他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着她。在隐隐约约的灯光,那双深暗的眼,像漫天星光下无边无际的海洋,凝视着人的时候,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庆照在他默然的凝睇中,渐渐噤声,只有双手在发抖。
于皓铖抬起她的下颚:“我的小庆照长大了。那人叫什么名字?”
他眼中还有温柔的笑意,庆照却不自觉地往后退,却被他一把捉住,按在墙壁上,他浅浅的胡茬磨着她不断侧躲的脸颊,低声笑着:“庆照,不要惹我生气,”
反抗过,挣扎过。
庆照最后仍然屈从了。
他们太熟悉彼此,早已洞悉了对方的筹码。
她跟裴少游没再来往。
庆照二十一岁生日过后不久,于皓铖忽然提出了结婚,没有隆重的求婚,没有煽情的话语。
彼时庆照正在厨房里做饭,小小的青椒被排得整齐,一刀切下,不小心伤了手指。她出了神,夕阳的余光缓慢地照过她的侧脸,垂下的长发高质量佛沐着淡金的佛光。于皓铖从身后搂住她,摩挲过她的耳垂,笑着建议:“我们结婚吧。”
她只是迟疑了片刻,便答:“好啊。”
也许是对这个人说过太多次同样的话,也许早已习惯成自然,也许是再难找到这样一个优秀的人。庆照找不到话拒绝。
只是,这桩婚姻,到底还是没能维持下去。
她离开于家时,心里平静得没有一圈涟漪。
心已死,又哪儿来的波动?
5
庆照没想到会再见到于皓铖。
难堪地离了婚,来不及伤心,就要为生计发愁。大城市什么都要钱,房子租的是地下室,终年潮湿,可是离工作的地方近,省去办公交卡的钱,地铁也方便。庆照算了算,竟然可以省下一大笔钱。她从前贪睡,现在天蒙蒙亮,就在潮气中满身酸疼地醒来,换身工作服,蹬着车去送牛奶。挨家挨户地送完,在街角喝一碗豆浆,吃个煎饼果子,就紧赶慢赶地去上班。
庆照的正式工作是售楼小姐。
这份工作还是裴少游介绍的。偶然的一次相遇,万般艰难,庆照还是开了口。裴少游痛快地答应下来,望着她的眼神中甚至带着怜惜,迟疑了片刻:“你现在……过得好吗?”
庆照笑了笑,没有回答。她寒酸的穿着和冻裂的双手,早证明了一切。
裴少游到底是谦谦君子,全然不计较当初,热心地替她找了售楼的工作。这家房地产公司开得很大,设在本市的总部并不缺人,但他是销售部经理,自然另当别论。
庆照生得眉目淡静,穿上黑色套装,毕恭毕敬地立在楼盘图一侧,嘴角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气质天然独立。一来二去,竟被几个看楼的客人缠上了。同事中谣言四起,她也不关心,一门心思扑在早点到手的提成上。
这天老客人又缠上来。别的同事一甩白眼:“不知他是买人还是买楼。”丢下庆照一人应付。那人的手不干不净地摸上庆照雪白的胳膊。庆照不动声色地躲过,笑眯眯地拿出藏在身后的图册,一边抵挡,口中流利地说:“先生,这款楼型……”
“我买给你。”中年男人打断她的话,笑得意味深长,“你在这里卖成一套楼,能拿多少提成?我十倍给你。”
庆照气血上涌,有些撑不住,却被他钻了空,一把搂住廋弱的女孩:“怎么了?”
“你……你放开……”
“你干什么!”裴少游强劲有力的小臂挡在庆照身前,对方瞥了一眼他身上的经理品牌,有些讪讪地松开手。
庆照心有余悸地靠在他身上。
过了一会儿,大约意识到周围同事暧昧的眼光,庆照有些尴尬地推开了裴少游,想要站起身,目光对上远处的某个焦点,忽然僵住。
庆照没有想过会在这样的状况下遇到他。
众星捧月般一直被簇拥的于皓铖,走过总部大厅,因为个子高,显得格外瞩目。他西装革履,一派谦谦公子的风度,原本一路有说有笑地和地产老总走来,却在那一刹那顿了顿步,若有所思地投来目光。
庆照垂下头,不想接触他的视线。她的衣衫在拉扯中有些不整,头发也乱了,手忙脚乱地抚平单薄的套裙,慢慢地站起身,转头对裴少游低声说:“对不起。”
庆照难堪得几乎想落泪。
裴少游不明所以地拍了
5
庆照没想到会再见到于皓铖。
难堪地离了婚,来不及伤心,就要为生计发愁。大城市什么都要钱,房子租的是地下室,终年潮湿,可是离工作的地方近,省去办公交卡的钱,地铁也方便。庆照算了算,竟然可以省下一大笔钱。她从前贪睡,现在天蒙蒙亮,就在潮气中满身酸疼地醒来,换身工作服,蹬着车去送牛奶。挨家挨户地送完,在街角喝一碗豆浆,吃个煎饼果子,就紧赶慢赶地去上班。
庆照的正式工作是售楼小姐。
这份工作还是裴少游介绍的。偶然的一次相遇,万般艰难,庆照还是开了口。裴少游痛快地答应下来,望着她的眼神中甚至带着怜惜,迟疑了片刻:“你现在……过得好吗?”
庆照笑了笑,没有回答。她寒酸的穿着和冻裂的双手,早证明了一切。
裴少游到底是谦谦君子,全然不计较当初,热心地替她找了售楼的工作。这家房地产公司开得很大,设在本市的总部并不缺人,但他是销售部经理,自然另当别论。
庆照生得眉目淡静,穿上黑色套装,毕恭毕敬地立在楼盘图一侧,嘴角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气质天然独立。一来二去,竟被几个看楼的客人缠上了。同事中谣言四起,她也不关心,一门心思扑在早点到手的提成上。
这天老客人又缠上来。别的同事一甩白眼:“不知他是买人还是买楼。”丢下庆照一人应付。那人的手不干不净地摸上庆照雪白的胳膊。庆照不动声色地躲过,笑眯眯地拿出藏在身后的图册,一边抵挡,口中流利地说:“先生,这款楼型……”
“我买给你。”中年男人打断她的话,笑得意味深长,“你在这里卖成一套楼,能拿多少提成?我十倍给你。”
庆照气血上涌,有些撑不住,却被他钻了空,一把搂住廋弱的女孩:“怎么了?”
“你……你放开……”
“你干什么!”裴少游强劲有力的小臂挡在庆照身前,对方瞥了一眼他身上的经理品牌,有些讪讪地松开手。
庆照心有余悸地靠在他身上。
过了一会儿,大约意识到周围同事暧昧的眼光,庆照有些尴尬地推开了裴少游,想要站起身,目光对上远处的某个焦点,忽然僵住。
庆照没有想过会在这样的状况下遇到他。
众星捧月般一直被簇拥的于皓铖,走过总部大厅,因为个子高,显得格外瞩目。他西装革履,一派谦谦公子的风度,原本一路有说有笑地和地产老总走来,却在那一刹那顿了顿步,若有所思地投来目光。
庆照垂下头,不想接触他的视线。她的衣衫在拉扯中有些不整,头发也乱了,手忙脚乱地抚平单薄的套裙,慢慢地站起身,转头对裴少游低声说:“对不起。”
庆照难堪得几乎想落泪。
裴少游不明所以地拍了拍她的肩:“这种事不能一忍再忍,这并不是你的错。”
交谈间,那群人早已匆匆走了。
总部明亮的玻璃透过窗外的阳光,折射在庆照苍白的脸上。
那天裴少游耽误了工作,加班到很晚,办公间里开着盏黯淡的桌灯。他几乎快睡过去,忽然发觉门边站着一个人。调亮了灯,裴少游不由一惊:“庆照?”
庆照手足无措地望着他,过了片刻,才说:“今天的事,谢谢。”
裴少游笑容很是温和:“只是为了来跟我说声谢谢?”
“哦,还有……”长年禁锢一般的婚姻生活,折磨掉了她的光彩,“请你吃饭。”
“其实你不用那么客气。”顿了顿,一改话锋,“好吧,我们这就去。”
6
深冬的夜晚,天早已暗了。黯淡的星光被两旁的霓虹夺过光彩。时光流淌在漫长的车河灯河中,高质量佛静止不动。两旁的高楼广告屏上演着巴黎时装展。千千万万的陌生人汇成了汪汪人海,每个地铁出口挤满了人。
大学城的街棚小吃摊,客人不算多。有些学生已早早订票回家。庆照和裴少游一身工作装坐在小棚里很显眼。
可是没办法,只有这里的东西最实惠。
庆照点的东西很少,她数过钱包,余下的钱不多,还要交齐水电费。裴少游将一切收尽眼底,有些心疼,打趣地提醒她:“小心,别把头埋进碗里。”
庆照啊了一声,抬起头,裴少游抬起手,细心地替她将碎发捻到耳后。
高质量佛又回到了五年前。他的眼睛里仍然是满满得快要溢出的温柔。
庆照慌忙地垂下眼。
裴少游犹豫地问她:“那个人……”
他能说什么,大声质问,那个有钱的男人怎么忍心让她过得这样难堪,还是痛快地骂她当初择人不淑。一种令人窒息的心痛,慢慢涌上裴少游的心头。
庆照却笑了笑:“我惹他生气了,所以他不再喜欢我。”
街角的另一头,树荫浓盖下一辆加长黑色轿车,缓缓升起车窗。
“当初……只是喜欢他的钱吗?”裴少游忍不住质问,“或者,因为太需要钱,才被迫……”
“我曾经喜欢过他的。”似乎被周围来来往往的学生情侣打动,庆照甚至笑了一笑,“在很早之前,就已经深深地喜欢了。”
不管自己是否承认,那个寂静的傍晚,空荡荡的教学楼里,少年将画随意地撕下,递给她匆匆瞥了一眼,却快速地收进了自己的画夹。夕阳的余光划过他分明的眉角,唇角似乎带一丝笑,却竭力忍住不让对方看到。早在那个时候,庆照的心便轻轻地漾开一圈涟漪。
“有一次,我忽然想吃夜宵,他背着我走过小吃街。”
那天的夜空像一方紫葡萄冻,投下疏淡的星光。庆照生了病,胃口不好。于皓铖难得地耐心一次,一直守到半夜,听说她想要吃粥,虽然皱了皱眉,却急匆匆地拿过大衣披上,就要下楼去。庆照赌气要跟着,踩得细高跟,走了几步,脚踝全麻了。于皓铖像个大男孩一下地弯下身,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上来吧。”
夜已很深了,白昼的暑气褪去,庆照冷得有些发抖。慢慢地爬上他的背,头依着肩。一路上上行人寥寥,只有法国梧桐投下浓重的阴影。他像教训小孩子一样地数落着她:“生了病还这样贪吃!”语气间的无可奈何,让庆照不禁一点点弯起唇角。
最后还是没有买到粥。于皓铖只好亲自上阵,这时才发现偌大一个厨房竟形同摆设。庆照小声地解释:“平常你也不回来。”他气得甩出一个白眼:“周庆照!”其实于皓铖在人前并不多话,算是好涵养。因为怕她饿,煮了最简单的白粥。庆照低下头,像小猫一样抿着唇,一点点地喝。偶然抬起头,才发觉两道灼灼的视线盯着自己。
于皓铖没好气地转过头:“怎么样?”
庆照想了想,才憋出三个字:“有点烫。”
这下却把他惹毛了。于皓铖气得一下站起来:“我是问你……。”
开的是小火,粥煮得有些稠。不过这话庆照可不敢说,搜肠刮肚地想了一遍,才吐出一句算不上称赞的好话:“于皓铖,你……你还会煮粥啊?”
于皓铖气得都乐了:“周庆照,你眼里我是什么?酒囊饭袋?”
庆照不气不敢吭一声地喝着粥。
于皓铖缓过劲儿,算是彻底被她打败了:“在国外的时候,我一个人住公寓,偶尔也学会弄些吃的。”
他们的婚姻生活大多时候是愉快的,于皓铖到了周末,就开车载她一起去郊外水库钓鱼,烧烤,在超市买上几大袋东西塞进后备箱,去孤儿院看孩子。像俗世里平凡的小夫妻。
直到庆照无意发现那个秘密。
7
裴少游一路送庆照到了小区路口。破旧的筒子楼,楼下全是露天的自行车摆得乱七八糟。底楼的人家灶火台熏得墙上也油腻腻的。
庆照慌忙地下车,不敢让他知道自己住的是地下室,随手一指某个楼层的窗口:“我上去了。”
裴少游沉默片刻,无声目送她离开。
推开门,太暗,逼仄的小屋内一股潮热涌来。庆照摸索着墙上灯,忽然被人按住手。
黑暗中,那人修长的双腿懒散地靠在门边,手里慢慢地点起一支烟。幽蓝的火焰在一瞬短暂地照亮他淡漠的眉眼。
“周庆照,过得不错?”讥讽的口气。
庆照转过头。
“一转身,就找上别的男人。怎么不让他送你进来?”那人慢吞吞地吐字,“怕他知道你住地下室,会瞧不起你?”
“于皓铖!”庆照终于被逼得爆发。
“那是你的老相好吧?”他无不恶毒地讽刺,“不会是……他还喜欢你?”顿了顿,“你呢?你告诉他你嫁过人吗?告诉他你还打掉过一个孩子……”
“啪!”庆照扬起的手,慢慢垂下,捏成拳。
“这么恨我?”于皓铖并没有生气,甚至笑了笑,“还是……从来就没喜欢过我?”
他的眼神在夜里亮得惊人,冷冷地盯着庆照,让她忽然愣住。
他身上有淡淡的酒气,嗤地笑了一声:“因为钱,才不得已和我在一起……我都忘了,这不是你说过的话么。”
“这么喜欢钱,为什么不忍住呢!为什么不顺着我骗着我得过且过一辈子!”他大概喝糊涂了,皮夹里随意抽出一沓钱,蹭着庆照的脸,“周庆照……你这个口是心非的女人……”
“你喝醉了。”庆照努力推他出门,却被他牢牢地压住,混杂着情欲和酒气的吻,狰狞凶猛地落下来。
挣扎中,庆照不知为什么,小小地心酸了一下,大约是想起他口中的孩子。
那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也是最后一个。
那段时间,于皓铖几乎变成了一个别扭的大孩子,虽然总是粗声粗气,眉间却多了一种温柔。有时他会趁她睡着,悄悄地俯在她平坦的腹部,认真地辩听着。夜里搂住她的腰,力道不再蛮不讲理,倒像护住一件珍贵的瓷器。
直到那天深夜,庆照因为睡不着,披衣走到厅中,却看见站在露台上打电话的于皓铖。大约他冷静而果决的脸色,吸引了她。庆照不动声色地藏在门后。
于皓铖淡淡的嘱咐,便也一清二楚地落进自己耳里。
庆照起先是吃惊,渐渐地却是凄然,一颗心坠到深渊中,反而不再彷徨。
一转身,他还没问出口的话,却被她干净利落的一巴掌打断。
“和我结婚,是因为要生下这个孩子?”庆照努力挤出一个笑。
于叔叔给庆照的孩子留了戚华的部分股权,只有成为这个孩子的父亲,才能理所当然地支配戚华,把它最后一点空壳卖掉。
“哥哥,你真是没有让我失望。”庆照转身慢慢地走进了黑暗。
坐在去医院的出租车上,阳光掠过车窗,投下一片斑驳的明亮。庆照黯然地抚着自己的小腹,心痛得快不能呼吸,轻声道:“戚华是于叔叔一辈子心血的结晶,我们不能让他得逞。”几个少年骑着自行车,飞快地穿梭过车流中,明朗的笑声扬在风中,庆照忍不住伸出手,慢慢地拢紧,极力抓住一丝漏掉的快乐。
医院的走廊外,她一个人孤伶伶地坐着,虚弱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匆匆赶来的那人,脸色冷得吓人。他缓缓地走到她面前,停住步,竭力忍住怒气,顿字顿句地出声:“你胆子够大。”
“怎么?于先生有意见?”她仰起脸,微笑着望他。
称谓的变化,引起了他无法控制的暴怒:“周庆照!”
身旁的一个病人显然被吓了一跳,扑进丈夫的怀中。
庆照无所谓地笑笑:“我们离婚吧。”
离婚是这样漫长的一个过程。于皓铖开始不再回家,偶尔路上碰见,他搂着莺莺燕燕,满不在意的样子,庆照亦和悦地微笑。她变得无理取闹,易怒,为了一点小事争吵,努力地找茬,让于皓铖不痛快,甚至不愿再看见她。
他们彼此折磨了一年又一年,太熟悉,明白彼此的致命之招。
庆照二十五岁的生日,于皓铖早早地回了家,这天是祭奠父母的日子,两人默契地安静相对,甚至不再争吵。很多年前为了给小庆照庆生,于叔叔驾着车载一家出去吃饭,在回来的路上出了车祸。
黄昏的风,吹过墓园的过道。庆照穿着大衣,竖起领子,长发被风吹得有些乱。她不紧不慢地对于皓铖说:“我们分开吧,我厌倦了争吵,你一定也一样。”
“和你在一起,只是为了钱。一开始,寄人篱下,念书需要钱。后来迷恋上你的钱,不需付出太多,就能得到。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
“可是现在,我连你的钱也不喜欢了。”
“所以,我们分开吧。”
侧对着她的于皓铖,站在夕阳的余光中,望着大风中松柏肃然树声猎猎的墓园,一直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直到这时,才满不在乎地说:“好啊。”
他的笑容很高傲,一如年少。
于皓铖变回了那个精明刻薄的商人,他做得很绝,庆照根本吃不消。签协议,分割财产,净身出户,坐在空旷的大厅中,落地窗外天色渐沉,他抽着烟,有些精疲力竭。
“收拾完你的东西就滚吧。”
庆照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那是十多年前的旧事了,久得高质量佛上辈子。她怯怯地推门进来,看见懒懒靠在沙发上背对着自己的少年。他站起身,慢慢地回头,那是庆照第一次见到长得这样好看的人,真好看啊,她暗暗想。
少年却忽然扬了扬手中的文件夹。
那个动作,将他们在起点上就拉得那么远,再也够不到。
8
庆照被清晨的阳光惊醒。
地下室里阴暗潮湿,于皓铖睡得很浅,几乎一下就醒了。
庆照慢慢地穿上衣服,一边说:“于先生,还不走吗?”
于皓铖沉默了片刻:“我送你出国去吧。我记得你一直想到国外念书。”
他大概实在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了。这个城市虽然这样大,总是有各种千奇百怪的缘分,让他遇见她。
庆照低下头,心底打了一遍算盘:“好啊。”
他仍然是那个算计的商人,一点也没变。
他见不得她活得艰苦,见不得她在别人怀里,甚至见不得她出现在自己的视线中,打乱生活的节奏。他给她充足的钱,另一段光明的生活,眼睁睁地送她走进幸福,断了自己的念想。这决心既可怕又精明。
于皓铖的人生,不该被一个小小的意外牵绊。
庆照登机的那天,裴少游来送她。
站在入口处,裴少游忽然紧紧地抱住她:“你会等我吗?”
庆照想了想,要逃。
“那么你还喜欢着他吗?”
“大概吧。”
可是于皓铖将她逼到无路可退。
庆照并不知道,她离开的那天,于皓铖喝了很多的酒。
他一个人坐在露台上,开了一瓶又一瓶的酒,看江对岸的灯渐次亮起。万千繁华的世间,岁月消磨了爱最初分明的棱角。
手机一遍遍打去的号码,只有嘟嘟的盲音。
她走了,所有东西都留在国内,再也无法理所当然地联系。
于皓铖几乎梦呓一般地抱着手机。
他想起了很久前外公说的话‘我们于家的人,总是长情。只要认定了一个,就不会再改了’。外公一生位高权重,对独女的这桩婚姻却无可奈何。因为这个,他憎恨过父亲,现在他又恨起自己。
远处天角泛起了蟹壳青,一场烟雨将至。
又或者只是幻觉,被泪水模糊的视线里,渐渐走来一个少女,踏着满地簌簌的落花。她的头发束得很低,垂着头,无措地推开门,只是一道缝隙。她有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飞快地向他瞥来一眼,随即转开。因为那一眼,于皓铖改变了最初的决定,收留她入门,一步步迈入了命运设好的陷阱,然后,永无退路。
他用他的骄傲与自尊,那样蛮横地推开了她。
而现在,他要等的那个人,永远也不会来了。
后来季幼棠爱上了书法,在春衫单薄的雨日,摊开宣纸,一笔一画,写得极其认真,在写了无数个陵字后,她久久凝视,茫然一片,却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写这个字。
《红颜手札幼棠》
(一)
金世陵支使季幼棠给大师姐送信,邀她夜聚澜湖,共放花灯的时候,季幼棠犹豫了。
上回的礼物师姐都给退了,这回会答应吗?
金世陵折扇一打,风度翩翩:当然,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再说信里我自有乾坤,绝错不了!
于是季幼棠不吭声了,看了金世陵几眼,默默转身去了。
其实她真正想问的是:两个月前不就说好一起放花灯吗?花灯她都做好了
大概,他是又忘了。
回到房里,拨弄着自己做了大半个月的两盏花灯,季幼棠叹了口气,将它们抱在怀中,望向虚空,久久失神。
季幼棠是金世陵的未婚妻,出生起便绑定的姻缘,如果不是十年前,那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席卷全城,恐怕季幼棠早已嫁入了金家的门。
金季两家是世交,城中有头有脸的大户,一场天灾却谁也无法幸免,白骨森森,只剩下两个总角孩童,若不是菩提老人途经当地,恐怕他们也要无声无息地死在尸堆里了。
菩提老人,天陇山的掌门,也是后来两个小孤儿的师父。
初到山上时,季幼棠还会时不时从梦魇中惊醒,抓住身旁的金世陵不撒手:世陵哥,世陵哥
她这样叫他,语带哭腔,惊醒的金世陵将她搂入怀中,小大人般地拍着她的后背:小蚊子,小蚊子别怕,一切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因为从小说话细声细气,季幼棠一直有个外号,叫小蚊子。
可在人世一番打转后,家人亲友皆不在,世上再如此叫她的也就金世陵一人了。
从白骨堆里活过来的两个孩子,从此相枕而眠,相依为命,一过就是好多年。
季幼棠是喜欢金世陵的,那种喜欢不仅仅是青梅竹马的情感,更夹杂了些同生共死的意味。
可金世陵喜欢的,却是虞如冰。
虞如冰是天陇山的大师姐,年长他们三岁,比起季幼棠的怯生生,她是俏生生的。
一个怯,一个俏,金世陵显然是喜欢后者的。
所以在后来几年,他虽然会给季幼棠唱歌,会给她编蛐蛐儿,还会在有弟子欺负她时保护她,但却不会再开小时候的玩笑,叫她一声:小媳妇。
因为他说:小蚊子,既然上了山 ,我们便当重获新生,前尘往事都不要再去想了
所以,我们的婚约也就不作数了吧。
金世陵这样说的时候,季幼棠正蹲在溪边洗衣服,手里的一件正是金世陵的。
她背对着他,也不知听没听清,只是顿了好久后,轻轻点头:好。
于是金世陵便欢呼一声,抱着剑眉开眼笑地跑开,去林子里继续和师姐对招了。
在金世陵跑开很远后,季幼棠才缓缓转过身,看着林间两道身影,不觉模糊了视线。
许是阳光迷了眼,她揪紧湿漉漉的衣裳,双手泡在溪中,低下头,泪水无声淌下,漾开一圈又一圈。
(二)
月皎皎,风飒飒,湖面波光粼粼。
季幼棠躲在小山坡的树后,不时向后张望,尽职地做着金世陵交代的把风工作。
小蚊子乖,事要成了,世陵哥带你吃好吃的去!
耳边高质量佛还回荡着金世陵笑嘻嘻的声音,听他那语气,必定是成竹在胸了,如今遥遥望去,湖边的两道身影一边放着河灯,一边有说有笑,越靠越近,看来也的确是八九不离十了。
本来嘛,虞如冰就不讨厌金世陵,他生得俊秀,人又机灵,成天围着她鞍前马后,动心只是早晚的事情。
不知怎么,季幼棠忽然有些惆怅,夜风吹过她的衣袂发梢,她无意识地抠着树皮,小声叹息:唉,真不想吃好吃的
才说出这句话,湖那边的情景就叫她手一颤,霍然瞪大了眼--
月色下,虞如冰和金世陵的脑袋,慢慢,慢慢地凑在了一起他们要做什么?!
季幼棠瞬间红了脸,呼吸急促地刚想凑近细看,脚下却是一踏空,还不待她发出叫声,人已经整个往下坠落。
糟了,是捕兽坑!
风从耳边掠过,季幼棠几乎刹那明白过来。
捕兽坑,天陇山弟子专门用来捕灵兽的,挖好后设个结界一遮,第二天来看就行。
也怪季幼棠倒霉,她选来把风的树后就有一个,一不留神就叫她中了招。
心跳如擂鼓中,季幼棠闭紧双眸,以为自己会狠狠摔在坑里,却没想到衣裳翻飞间,耳边只传来一道清冽的声音:姑娘没事吧?
洞坑寂寂,过了很久她才知道,那是一个人的怀抱。
心跳像是静止了一瞬,季幼棠颤巍巍地睁开眼,月光洒进洞里,迎面只对上一双含笑的眸。
墨发薄唇,玉面束冠,那人笑得好看而清贵,一点也不显轻佻。
原以为倒霉蛋就我一个,却不想还能有人相陪,在下皇甫商,见过姑娘。
风吹湖面,涟漪泛起。
大功告成的金世陵满面笑容,携虞如冰经过小山坡时,却没见到躲在树后的季幼棠,他眼珠子转了又转,终是在心中暗暗道:死丫头定是耐不住寂寞自己跑去哪里玩了。
于是便也不在意地揽过虞如冰,继续朝前走,不觉间在夜色中一脚踢翻了什么东西。
那正是季幼棠带过来,把风时放在树下,用心做了大半个月的两盏花灯。
听见人声走远,洞里的她都快急哭了。
天陇山的捕兽坑设得独特,外头的一举一动都听得清,里面的声响却半点传不出去,只能干着急。
世陵哥,世陵哥季幼棠扯着嗓子,仰头徒劳地喊着,回首却发现那皇甫商正倚在角落里,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她脸一红,摆手解释。
那,那是我的同伴,他回去发现我不见了,一定还会找过来的,你,你别担心
我不担心。皇甫商笑得温和,递过腰间的水袋,喊了半天,喝口水吧,小蚊子。
小蚊子三字咬得颇为戏谑,季幼棠一愣,抬眼间,一下明白过来,绯红了脸。
只怕皇甫商在洞里将她与金世陵的一番对话都听了去,生平第一次,她如坐针毡,面对眼前人的含笑目光,真是一刻也不想在这坑里待下去了。
(三)
金世陵没有找来。
他像是沉溺于与大师姐的卿卿我我中,彻底遗忘了自己的小跟班,季幼棠的存在。
而这个捕兽坑的主人也没有出现过,它与季幼棠一同被遗忘了。
整整三天,从最初的期盼到忐忑,再到没有力气说出一句话来。
皇甫商随身带的粮食和水都不够了,季幼棠饿得脸色苍白,差点以为自己会饿死在坑里。
不,比起饿死,她更担心皇甫商的病。
是的,皇甫商跋山涉水来到这儿,为的就是拜入菩提老人座下,跟他学菩提之术,医治自己的病。
那奇诡的寒毒之症,在第三天夜间发作了一次,皇甫商长睫生霜,浑身颤抖,从上到下都散发着冰寒之气,简直把季幼棠吓坏了。
她顾不上许多,当下就握住他的手,施展开菩提之术,满洞荧光中,一股暖流源源不断地灌入了皇甫商体内。
可惜那寒毒却是来势汹汹,以季幼棠的功力,根本无法完全压制下去,情况迫在眉睫,若再不出一身汗,皇甫商恐怕就凶多吉少了。
月色下,季幼棠急得泪光闪烁,跺跺脚,最终豁出去般:医者父母心,你,你别说出去
当她当着他的面,开始哆嗦着手解衣裳时,皇甫商才明白她的意思。
有什么比紧紧相贴更能暖身的呢?
她一把抱住他,温香扑了满怀,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喉咙里发出舒畅的一声。
只是再舒畅也伴着歉疚,皇甫商长睫微颤,在季幼棠耳边轻声道:女子清誉何其重要,若不嫌弃,我,我愿意负责
季幼棠吓得赶紧摇头:不,不用,我有婚约的
微微一怔,皇甫商失笑:你那婚约也能作数?
因久困洞中,又饿又乏,两人便轮流讲故事,皇甫商喜好四处游历,便讲了各地见闻,而季幼棠则简单多了,用皇甫商的高度概括,就是一句话--幼棠小妹与世陵哥的前世今生。
总之季幼棠讲来讲去都绕不开金世陵,皇甫商听着也没说话,只是最后幽幽叹了一句:不说其他,单悔婚一事,你那世陵哥委实不怎么厚道。
如今想来,皇甫商贴着季幼棠温热的身体,摇头轻叹,更觉得怀里的姑娘傻了。
两人被找到时,已是第四天清晨,阳光洒下,树影斑驳。
金世陵终是在草丛间发现那两盏花灯,当所有人围上前来,解开捕兽坑的结界时,金世陵瞳孔骤缩,望着坑里的一幕难以置信--
季幼棠缩在男子怀里熟睡着,小脸苍白,两人紧紧相拥,身子被一件长袍罩住,旁边衣裳散落一地,凌乱不堪。
热血几乎刹那涌上头顶,金世陵第一个跳了下去,挡住其他人的目光,护住季幼棠,一拳挥向还在睡梦中毫无知觉的皇甫商。
畜生!
(四)
在第一千遍确定季幼棠没有受欺负后,金世陵总算放下心来,只是坐在她床边又红了眼:都怪我,大师姐那夜回去后就染了风寒,我照顾她几天才想起你来,大伙儿也这才发现你不见了
对于金世陵的愧疚,皇甫商显然不以为然,他恢复得很快,再次来看季幼棠时已改了身份,对金世陵也是一拱手:见过师兄。
即便成了同门,两人间也并不大对盘,皇甫商笑得云淡风轻:师兄的拳法又快又准,只是记性貌似不佳,也不是忘这一次两次了,年纪轻轻的,莫非有什么隐疾?
金世陵皮笑肉不笑,扭头暗暗瞪了眼季幼棠,只道死丫头什么都往外说,嘴里却不露分毫:比不得某人的寒毒之症,一发作就只会占小姑娘便宜,害人又害己。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暗潮汹涌间,季幼棠本来正在吃核桃,一个不注意卡住了喉咙,猛烈咳嗽间,不留神就要摔下床。
两只手同时伸出,到底被皇甫商抢了先:师姐小心!
季幼棠被稳稳扶住,咳得通红的一张脸抬起来,正对上皇甫商似笑非笑的眸。
叫你师姐总觉得怪怪的,不如换个称呼?
季幼棠一怔,皇甫商已经道:小妹如何?
他注视着她,一字一句都温柔起来:幼棠小妹。
有风拂过庭院,轻拍窗棂,季幼棠愣愣地望着皇甫商,高质量佛那声音带着魔力,让她从他眼底依稀看到一朵花开的模样,连金世陵在旁边气得跳脚,大叫三声小蚊子都没能听到。
许是从来没人用这么温柔的语气唤过她,唇齿留香间,让本来不起眼的她也一下变得美好起来。
只可惜得罪了某金大少,事后季幼棠付出的代价就是,金世陵日日逼问她,究竟是小蚊子好听还是幼棠小妹好听。
季幼棠实在不想撒谎,只好折中,怯怯开口:季幼棠最好听。
因皇甫商的到来,季幼棠不再只黏着自己一个人,这让金世陵多少有些失落。
但很快,他便没工夫想这些了,因为他要去鬼泣林给大师姐捉一只白灵兽。
这是当日邀请大师姐放花灯时,他在信里承诺给她的。
季幼棠知道后瞪大了眼:这就是你说的自有乾坤?
金世陵得意扬扬,丝毫没意识到哪里不对:那当然!
季幼棠默了默,许久抬起头,拉住金世陵的衣袖,忧心忡忡:鬼泣林那是什么地方啊,易进难出,你真的要去?
金世陵一拍胸脯,俊秀的脸庞神采飞扬:放心,不仅要去,还给你也捎只兔灵兽回来!
我才不想要什么兔灵兽,我只想让世陵哥平平安安。站在鬼泣林外,目送着金世陵消失的背影,季幼棠揪紧衣角,愁眉喃喃。
旁边的皇甫商望着她,半晌,摇头长叹:你那么劝都没能留住他,私心里我倒真宁愿他吃点亏,只是那样一来,你必当哭得犹如新寡,鱼与熊掌果然不可兼得,人生当真艰难。
(五)
当凶兽的怒吼响荡在整个林子上空时,一直守在外面的季幼棠脸色一变,不及多想就往里面冲,皇甫商拦她不住,也跟着拂袖上前。
却没走几步,像想起什么,回头望向赶来等礼物的大师姐虞如冰。
虞如冰被他瞅得心头发毛,不由得后退一步:瞪我干什么?是他自己逞强要进去的,关我,关我什么事
皇甫商不再多说,冷冷一笑,径直转身去追季幼棠。
留下虞如冰怔在原地,久久没能回过神来。
她从小到大自恃美貌,师父师兄弟们又宠着她,还真没人用这种眼神看过她,心乱如麻间,高质量佛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金世陵是被皇甫商背出来的,半个身子都血淋淋的,脸上也落了伤,季幼棠在旁边哭得泪眼汪汪。
白灵兽自是没捕到,金世陵惨兮兮地躺在病床上,挨了师父好一顿骂,却是怎么也没供出虞如冰来。
养伤的日子中,一直都是季幼棠守着他,熬药、喂饭、换纱布衣不解带地照顾着,虞如冰倒是来看过一次,神情却十分冷淡。
她自觉心高气傲,向来只看得上强者,当皇甫商从林子里背出金世陵的那一刻,强弱在她心中便有了鲜明的划分。
高质量佛也瞧出她所想,金世陵急了,挣扎着就要从床上坐起:师姐,这次是失误,你等我,等我伤好了再去一次,一定能给你弄来
虞如冰高高抬起下巴,嗤之以鼻:弄来也没用。
她望向金世陵缠满纱布的一张脸,皱眉嫌恶:有空还是多管管自己的脸吧,你也就剩这副臭皮囊了,若是破了相,可当真是一无是处了。
别再纠缠了,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扔下这句话后,虞如冰便扬长而去,头也不回。
空荡荡的房里只剩浓烈的药味,以及金世陵摇摇欲坠的身子。
这一次,比他更难过的是季幼棠,她扶住他,心疼得直落泪,嘴里翻来覆去就是一句:怎么能这样呢?师姐怎么能这样呢
几天后,金世陵终是在师兄弟口中知道那个让虞如冰移情别恋的人。
皇甫商才一进门,迎面便挨了一拳:浑蛋!
那拳法又快又准,和第一次的畜生一样,没落下一点差。
季幼棠惊呆了,叫了声皇甫大哥,上去便扶住那踉跄的白衣身影,却被他摆手推开。
皇甫商抬起头,不在意地抹掉唇边的血,望着眼前盛怒的金世陵,似笑非笑:还有力气打人,看来快好了。
还不待金世陵开口,他眸光骤然一冷,反手一把拉过季幼棠:那便不要支使别人给你做牛做马了,有空多听些闲言碎语,伤势一定好得更快。
(六)
拆了纱布,没破相也没留病根,金世陵却抱着酒坛,开始夜夜饮醉。
陪伴他的,依旧只有季幼棠。
那日她被皇甫商硬拉出房,半路却挣脱又跑了回去,她说:从前在白骨堆里我们就没松开手,如今我也不该扔下他。
那声音仍是细声细气,却含了十分认真,直到人跑远后,皇甫商才回过神来。
幼棠小妹终究比不上小蚊子
他低叹着,若有所思,眸中有自嘲的笑意,更有胜雪的寂寂。
而这些,尽然落在拐角处,不知看了多久的虞如冰眼里。
金世陵始终一蹶不振,如果是往日,季幼棠一定不会对他说出那些话。
喜欢大师姐太难过了,又伤身又伤心,要不,要不你改成喜欢我算了?
屋顶上,夜风习习,金世陵喝得醉眼蒙眬,抬头望去,只见到季幼棠泪光闪烁,高质量佛用尽了全部勇气。
世陵哥,我虽然笨手笨脚的,但绝对不会让你受伤,让你流泪,让你彻夜饮醉
所以,可不可以考虑一下,考虑一下那只一直陪在他身边,默默爱了他那么多年的小蚊子?
夜风飒飒,拂过衣袂发梢,月下的两人就那样对望着,高质量佛天地间只剩下他和她。
醉眼终是一点点清明,金世陵鼻头酸涩,有什么汹涌漫上心间,他将季幼棠拉入怀中。
真傻。喉头滚动着,他抚过她的长发,不知带着何种心情,阔别多年,再次唤出那句,我的小媳妇。
夜风迎面拂来,季幼棠靠在金世陵肩头,泪流满面。
那真是季幼棠无比欢喜的一段时光,走路都是飘的,见谁都眉开眼笑,别人稍微问一点,她就捧住脸,羞红得像个小媳妇: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大家马上能喝到喜酒了,对,喝我和世陵哥的喜酒
婚约重拾中,有一个人却悄悄走了,只留下一张字条。
幼棠小妹,珍重。
季幼棠连皇甫商最后一面也没见到,捧着字条难过掉泪,他是那么好的人,她都知道。
可也只能限于知道,人世间的很多相遇,从来都是有始无终。
望向床边的嫁衣,季幼棠深吸口气,将字条仔细折好,郑重地收入怀中。
婚事这便操办起来,季幼棠忙前忙后,全然没有注意到虞如冰望她的眼神。
当然,等到注意时,已经晚了。
那是在婚礼前一夜,季幼棠兴奋地睡不着,忐忑又期盼中,门却被人敲开了。
门外站着的是金世陵,不,确切地说,是被虞如冰搀扶着,喝得酩酊大醉的金世陵。
他脸颊酡红,有些不敢看季幼棠,却还是把怀里的一样东西硬塞给了她:小蚊子,对,对不起这身新郎服,以后一定还会有人为你穿上。
夜间的风有些大,吹得季幼棠瑟瑟发抖,煞白了一张脸。
高质量佛从半空中狠狠摔下,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她已被直接宣判死刑。
而理由多么不可思议,又多么理所当然。
虞如冰望着她,得意扬眉,只说了六个字:因为我回头了。
因为另一个女人的回头,她被猝不及防地抛弃,就在大婚前一夜。
狼狈地抱着那身她为他量身定做的新郎服,季幼棠站在夜风中,眨了眨眼,高质量佛听到了什么碎掉的声音。
(七)
季幼棠大病了一场。
金世陵来看她时,她仰面朝上,泪水滑过眼角,无声无息地浸湿枕巾,浑身上下已没有一丝活气。
人说哀莫大于心死,或许就是这样。
金世陵哭了:小蚊子,小蚊子你别吓我,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你打我骂我吧,别憋坏了自己
可没有回应,从头到尾都没有回应。
直到金世陵颤巍巍地走出门时,身后才传来轻轻的一声:世陵哥。
他欣喜若狂地回头,床上的身影依旧仰面朝上,只是胸膛多了些起伏。
她说:你以后都别再骗我了,好不好?
比起不爱,她更害怕谎言,也再不敢轻信。
因为信则伤,不信,则不伤。
像从鬼门关里走了一趟,足足养了两个月,季幼棠才逐渐恢复过来,只是眼里的生气总似少了那么些,也不再成天缠着金世陵,而是默默接过钥匙,担负起了看守藏宝阁的活儿。
这差事十分枯燥,唯一的好处便是可以缩在阁楼里,不用出去面对人。
金世陵这才发现,自己这回真把季幼棠伤重了,让她变成了蜗牛,再也脱不下背上的壳。
他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可还没来得及好好补偿,却是又欠下了一笔。
那是个雷电交加的夜晚,当尾随虞如冰潜入藏宝阁时,金世陵才知道她要做什么--
她竟是要盗阁中的夜明珠!
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虞如冰疯魔了般,跃出窗外,在风雨中与金世陵抢夺起来:你松手!要么跟我一起走,要么就把我交到师父那儿!
动静惊醒了看守阁楼的季幼棠,她披头散发地奔出来,刚想拉起门前的铜铃,却在看清金世陵的一瞬间,手蓦地僵住。
漫天风雨大作,一边是神似癫狂的虞如冰,一边是满脸愕然的季幼棠,金世陵咬咬牙,左右也无退路,把心一横:干脆一起走吧!
骏马嘶鸣,直出山口。
三个人前后相贴,在大雨中策马狂奔,身后一尾青龙紧追不舍。
那是藏宝阁地下的看护神龙,因夜明珠被盗,它从百年沉睡中被惊醒,愤怒地直追而来。
带走季幼棠,一定是金世陵此生最后悔的决定。
他舍不下她,在一片混乱中,硬是将她拉上了马,却没有想到,青龙追来的危急关头,季幼棠竟不小心摔下了马,跌入了风雨中--
世陵哥!
那一声叫得撕心裂肺,金世陵瞳孔骤缩,回首望去,暴雨中模糊一片,根本看不清地上那道小小身影。
别停下,不要命了吗?
虞如冰抢过缰绳,根本没打算管季幼棠,反而感到一丝快意,用她绊住那青龙刚好。
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等到金世陵回过神时,骏马已狂奔出老远,身后电闪雷鸣,一声声凄唤响荡在天地间:世陵哥--
那样绝望的呼喊,犹如梦魇,在日后一遍又一遍地回响在他耳畔,让他再没睡过一个好觉。
一念之差,一念地狱。
当年白骨堆里都没松过手的两人,就此阴错阳差,天各一方。
(八)
虞如冰盗夜明珠,不要命地私逃下山,不是为了别人,正是为了皇甫商。
是的,自从千方百计从师父口中套出他的下落后,她就生出了这份执念,或者说是魔障。
皇甫商,桑国太子,来天陇山求医治病,后回宫应皇后所令,开始在全国大选太子妃。
这些信息不停地翻滚在她的脑海里,那身华贵白衣也越发清晰。
于是心高气傲的虞如冰,想到以夜明珠为嫁妆,千里迢迢赶赴桑国应选。
金世陵直到一路浑浑噩噩,跟着她进了宫,到了甄选大殿,才知道她的真正意图。
他难以置信地瞪向她,双手颤抖着,脸色比暴风雨那一夜还要煞白--
便是为了这么个荒谬的理由,竟害得,害得季幼棠生死未卜!
那一刻,金世陵第一次有种想掐死身边人的冲动,他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可笑的傻瓜。
但还来不及开口,已有一道声音遥遥传来,由远至近,带了十二分的恨意。
好师姐,我不去找你,你自己倒送上门来,当真妙得很!
所有人齐齐向堂前望去,巨大的琉璃盏下,那袭清贵白衣不知何时走出,正是太子,皇甫商。
他手边携一女子,面目秀美,转着好奇的黑眼珠打量着众人,一派孩童般的懵懂纯真。
金世陵几乎是眼皮一跳,上前脱口而出:小蚊子!
如果当日皇甫商晚到一步,恐怕季幼棠就要被愤怒的青龙碾碎在爪下。
他本已回到桑国,接受母后选妃的提议,却忽闻金世陵悔婚之事,因担心季幼棠,他不管不顾地赶回去,哪知在风雨中撞见那样惊心动魄的一幕--
电闪雷鸣中,他亲眼看见虞如冰伸手一推,竟将季幼棠推下了马!
世陵哥!凄厉的呼唤划破夜空,狂风暴雨中,那匹骏马却没有停下,金世陵更没有回头,他的幼棠小妹就那样被抛下!
等到救出她时,怀中人已去了半条命,浑身血淋淋的,混着他的热泪,触目惊心。
青龙被赶来的菩提老人制伏,但他却没有办法治好自己的小徒儿,只能给她服下一种丹药,延缓她离去的脚步。
是的,季幼棠虽然活了下来,却在丹药的影响下,心智倒退回稚儿水平,且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严重,十岁、九岁、八岁等到心智退回原点时,就是她离去的一天。
皇甫商不信这残酷的结果,执意将季幼棠带回桑国,遍寻名医,却终是绝望地伏在她床前,哭成了个泪人。
他无法挽救她的生命,只能在肝肠寸断中,命匠人赶制嫁衣,让她做他的太子妃。
她被人无情辜负,没穿上心心念念的嫁衣,他便要许她一场盛世大婚,让她风风光光地做新娘,一生圆满地离去。
而她走后,他不会再娶任何人,世间陪伴他的,只会有天上的月,袖间的风,以及回忆中她的那声皇甫大哥。
(九)
虞如冰被撵出皇宫后,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儿,只是不久后,有人在窄巷里看见一个疯女人,她怀里高质量佛抱着什么,闪闪发光,映亮她痴痴的一张脸。
而金世陵却留在了宫中,只因他对皇甫商说了四个字,以命续命。
暮色四合中,那道纤秀的身影高高地荡在秋千上,笑声飞得很远很远,看得花丛间的两人也不由得扬起嘴角。
金世陵与皇甫商并排站着,夕阳投在他们身上,勾出一圈暖黄的金边。
皇甫商幽幽开口:你真的决定了吗?
金世陵点头:决定了。
欠了她一辈子的东西,如今终于可以还了,只是唯一遗憾的是,她仍旧记不起他。
或者说是,受过伤的潜意识中,执拗地不愿记起他。
这许是老天给他的报应,他再也听不到那声世陵哥,但却心甘情愿做她的药引。
是的,他的小蚊子并非无药可医,师父不说那法子,只是因为世上没有哪一个医者,会甘愿做病人的药引,牺牲自己来救活对方。
但是,我愿意。
金世陵扭过头,定定地看着皇甫商,有风拂过他的眼角发梢,他笑得泛起泪光。
他说:我的姑娘就交给你了,请你好好待她,别像我一样。
风掠长空,皇宫里下了一场雨,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准备妥当一切后,金世陵见了季幼棠最后一面。
雨后的空气里都是清新的湿意,季幼棠坐在后花园的秋千上,抱着个红彤彤的石榴,吃得正欢。
金世陵过来时,她护住石榴,身子向后一退,眼神里明显带着戒备。
还是这样,不管他怎么亲近,怎么示好,她始终对他抗拒不已,倒是会勾着皇甫商的脖子,甜甜地唤他:太子哥哥。
今非昔比,风水轮流转,但这一回,金世陵却不再介怀。
他只是随手捡了个树枝,含笑上前,当着季幼棠的面,在雨后松软的泥地上,缓缓画出了三个字--金世陵。
他抬头望向她,像哄小孩一般,目光柔柔:记住这个名字。
高质量佛还是昨天,金府的后院长虹贯日,他握住她的手,用树枝在地上一笔一画,写得极其认真。
他下巴抵着她的头顶,笑得眉眼弯弯:小媳妇,记住这个名字,他可是你未来的夫君。
那年两个总角孩童,青梅竹马,无忧无虑,霞光下的身影依偎着,以为会是一生一世。
她会写的第一个名字不是自己的,而是他的,但在多年后的今天,她却连他是谁都忘了。
一定要记住这个名字,他是你的夫君。
雨后的花园里,金世陵仰头强调着,眼中已有泪光闪烁。
秋千上的季幼棠怔怔地看了许久,却叫金世陵没有想到的是,她忽然一跃而起,狠狠地将手中石榴砸在了那个名字上。
才不是呢!
汁水四溅中,季幼棠抢过树枝,孩子气地往地上画去,不仅画花了金世陵,还在一旁歪歪扭扭地写上了另外一个名字--皇甫商。
这才是我的夫君,太子哥哥,是太子哥哥!
季幼棠高声纠正道,叉腰望向金世陵,充满敌意的眼神分明在说,你这个骗子!
今非昔比中,她会写的第一个名字早变成了皇甫商,再不是那遥远记忆里的世陵哥了。
面对气哼哼的季幼棠,金世陵愣了许久,忽然向后一倒,哈哈大笑。
如果没记错,她如今的心智,是在六岁。
曾经那个六岁里,他们在白骨堆下都没松过手,现在她却瞪着他,言之凿凿地说:这才是我的夫君。
金世陵捂住脸,笑得身子直抖,有什么却漫过指缝,氤氲在风中。
为什么真正的心意,要兜兜转转一大圈,最后才明白过来?
小蚊子,小蚊子他胡乱喊着,已分不清是哭还是笑,却再没人应他,只有季幼棠站在他身前,俯下头奇怪地打量着他,似乎在疑惑--
这个人怎么了,为什么看起来很痛的样子?
(十)
永昌九年,桑国太子皇甫商登基为帝,一生只有一位皇后季氏。
季氏贤良淑德,性腼腆,说话时细声细气。
她在后宫中照看着一大块花圃,时常流连其中,一日,帝至,揽其入怀,听其在耳边低语:陛下,今年的石榴花开得真好。
复凝视,皱眉:可总觉得,像忘了什么似的
帝不语,风过也,潸然泪下。
大明逃妃
文/天真无邪
大明城破,在明正二年的春天。来自西北草原的铁骑凭借惯有的野蛮天性侵入觊觎已久的中原,途径之地烧sha淫掠,无恶不作。其中以金国四皇子弩弘赤为首,素有蛮军之称的骑兵开道先行抵达长安,当夜守城都尉自缢于城下,大明将士死守四天四夜,无一弃城,也无一幸免。
城门轰然大开在第二日的傍晚,展现在这个野蛮族群和弩弘赤眼前的,是这个国都将亡之前异常凄艳的画卷,萧瑟秋风卷起长街凌乱的叶,四下狼藉,巷陌空无一人,但依稀仍可辨别它盛时的华美景象。
手下的骑兵屏息等待首领示下,弩弘赤举手一挥,冷冷道:“守不了自己的国,就要担起城破的后果。sha。”
一、
屠城开始于春末的一个良夜,弩弘赤手持佩剑踏入修罗场,脚下是被血浸泡得几乎柔软的土地,两旁是宿命轮回,哀鸿遍野,周围不断有人伏倒、有人命悬一线、有人已入黄泉。他目不斜视,径直往前,他闻到风中带血的腥气,不同的是,血腥中掺杂另一种与屠sha不符的清甜气息。
他惊觉回头,他看到一个女人,一个求饶的女人,乱发敷面,吸引他视线的并非她此刻的动作,而是她惊恐的目光定格在面前金兵手中高高举起的幼儿上,她不断叩首哀求,用她并不连贯的女真话断断续续请他放手。
她非常美丽,有西北罕见的莹白肌肤和弧度漂亮的唇形,纷繁滑落的眼泪则强调了她眼中异常璀璨的光亮。为此权衡的时间不会超过一个眨眼的工夫,她容貌出众,而他需要女人,就这么简单。弩弘赤从背后握住那金兵高举的铁戟,淡淡道:“放下。”
她听懂了这句女真话,也察觉到了其中透露的生机,她迅速又膝行至他脚边,继续叩首的动作,卑微地说着女真话中各类感激的词语。弩弘赤淡淡一笑,以二指托起她的下颌,用标准的长安官话答她的求饶:“我在中原听到这样一个故事,你们大明的圣人出了中原土地,就不喝关外一口水,不食一口粟,我一直想不明白圣人们这样做的用意,你能告诉我原因吗?”
她看他意味深长的微笑,像是终于意识到什么,目露惊恐,抱起幼儿绕过他仓皇逃出弄堂,甫出路口她就愣在那儿:金兵在焚城,绵延的火光舔舐视线所及一切,这个曾雍容华贵的城被置于火上熊熊燃烧,屠sha在火的背景下继续,血流成河,有人哭叫,有人哀号,红色成了此刻她唯一能分辨的梦魇。她双膝一软,怀抱幼弟跪倒在罗刹鬼域上。
弩弘赤一直看着她,看她最后缓慢站起,垂头走回自己身边,以脉脉温顺的姿态重新跪在他鞋尖前,她的声音非常动听,有如珍珠错落地击在玉盘边缘:“圣人不食,是因为圣人怕日后难以偿尽恩情。”
“这怎么说?”弩弘赤笑问。
她抬头看他,眼中泊着凄楚的水光:“求您,求您放过我和我弟弟,为偿还您不sha之恩,您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为奴为婢妾都愿意。”
弩弘赤满意地伸手抚了抚她的脸颊,将她带回他在城外驻扎的营帐。当夜,他如愿得到这个女人的身体。
从十五岁开始他就接受女人们近身服侍,因为不可避免的需求,女人之于他不会比一场胜仗来得意义重大。那一晚他听枕边女子饮泣,他嗅到她发中曼陀花的香气,她的肌肤软而滑腻,带有牛乳的气息,弩弘赤清晰地回忆这个女人身体细节,同时也可耻地发现,他无法满足于此,他不止一次幻想着拥她入怀的情节,屡次猜测会否有诗中温香软玉的触觉,这想象让他觉得异常耻辱。
一个卑贱的中原女子。
他粗暴转身,面朝床外,不再关注那女子的动静。少女惊了惊,误以为惹对方不悦,声音渐弱,不可再闻。
侍寝这几日,除却必要的交谈他将所有时间都用在床帷之内。他刻意不问这女子的姓名,视她与寻常侍女无异,但在回大都的那天,在众多美丽的中原少女中弩弘赤只挑她一人带了回去。
府中侍妾甚多,再加上他此次凯旋,王上又赏诸多美婢,少女的存在因此变得尴尬起来。弩弘赤的王妃格氏出身金贵,性妒人毒,常有杖sha侍妾的事发生。中原少女从被弩弘赤带回来那天起就被格氏视为眼中钉,趁弩弘赤外出游冶,她以冲撞自己为由将这少女绑到庭中,剥去外衣,只着贴身衣物跪在面前,命人于湖中汲水泼她身上,虽已至初夏,但关外温度从来低于中土,少女冻得浑身发抖,面白唇青,伏在格氏脚边不住叩首苦苦泣求。庭中人多不忍,也有一些弩弘赤的心腹,唯恐这女孩出事怪罪下来,趁乱走开,刚到花厅先遇见弩弘赤同母弟弩弘筹阔步进来,见人行色匆匆笑着喊住他:“做什么去?”
侍从立刻过来见礼,而后又问将军何时回府。
弩弘筹大笑:“不回了,我们喝酒回来又遇到一帮猴孙,天不黑是不会放四哥回来的。”
侍从面上忧色顿现,弩弘筹察觉到了,问他是否有要紧事。他踌躇片刻,将刚刚主母处置侍妾的事转述给他听。
二、
弩弘赤扶醉而归,刚入府左右立刻过来搀扶,其中便有下午到处寻他的侍从,此刻急得满头是汗,附在他耳边低声道:“八皇子过府撞见夫人对梓如姑娘用粗,将梓如姑娘带走了。”
他酒到酣处,只听得一头有两个大,粗声喝道:“谁他妈是梓如?”
“您从中原带回来的姑娘,您忘了?”
他双目陡然一睁,推开左右大步入府,到花厅又转而折回,只觉得五内俱焚,大怒之下踹开一个守门的仆人,唤来奴仆命他带少数几人去弩弘筹府上将梓如带回。吩咐完便转身去格氏房内,两人少时即结为夫妻,十几年相处下来虽常有龃龉但也将对方品性摸得一清二楚。他只字不提日间处置梓如的事,只拿府中琐事问她,与她敷衍小半日,极尽温存。格氏也困惑,从前卖他几个侍妾总能令他翻脸不快,更何况这女人还是他眼巴巴从中原带来,非但无怪罪之意,态度竟比往时还要敬重许多。
梓如送归后,他并没有立即去看她,迁延数日才去她居住的院落,她大病方愈,恹恹地躺在床上发呆,见是他来当即翻身下床,垂头恭谨地站在一侧。“病怎么样?”他控制不住地低声问。
她惊了惊,几乎是下意识地答:“很好。”
“住得怎么样?”
“很好。”她语气惴惴,不时偷偷抬头观察他的表情,但当他转眸回看时又飞快地垂下眼睫,笨拙地掩饰她不算高明的窥视。这一系列动作发生在一个观察敏锐的男人面前,这让他忽然有了一种少见的愉悦感觉。
“梓如,你姓什么?”
梓如一惊,忘了掩饰直直看向他。他面带微笑任她看,幽幽再问:“姓什么?”
“郁。”她低声道,又补充,“郁郁葱葱的郁。”
弩弘筹是在那年秋猎结束后才来找四哥弩弘赤的,带了两匹新得的骏马,一见他便开口向他讨一个人回去。这年轻人与弩弘赤一母所出,性格爽朗喜怒皆在脸上,是受他关照最多的一个弟弟,听他一提立即满口应下,毫不犹豫:“漫说一人,便是金山银山,弟弟若要哥哥都能拱手奉上。”
弩弘筹大笑:“我要金山银山做什么用,有了梓如,以后我连皇子都不想做了。”
他神色一僵,眸中冷光霎时一聚凝在他脸上。弩弘筹始终不察,在马上快活地大喊大叫,向心与肌肤同时缓慢冷去的男人描述他对那女子的神往:“她真安静,她站在那儿好像一辈子都不会发出声响,像佛龛上的观音,可她又像有千言万语要跟我说,当她用那样的眼睛看我的时候,”弩弘筹举目望天,流云映入他眼底,他怅然叹气,“那天我把她带回去,她冷得一句话都说不出,但一直看着我,看得我又酸楚又快乐……”
她不得不看你,这是她活下去的惯用伎俩。弩弘赤回忆起屠城那一日她求饶的情景,油然而生满腔愤恨和妒忌,不无恶毒地想,这女人惯会用她天生的怯弱激发男人保护的欲望,是否也曾料准了自己会因此投降。
弩弘筹却不知道他心里所想,执着追问他:“四哥,能让我再见见她吗?”
他察觉话中异样,目光一冷,犀利地反问:“在这之后你们经常见面?”
这不是一个善于编造谎言的年轻人,弩弘赤从他间或躲闪的表情中窥他试图隐藏的答案。似有凭空一掌击在他面上,浑身血液急速奔涌袭上脸颊,带来史无前例的燥热感觉。回府后他立刻叫来服侍梓如的婢女,询问这几个月有谁找过梓如。
她的回答早在他预料当中。
“没人,”她垂眸竭力思索,而后又补充,“不过姑娘在园子里逛的时候,撞见八皇子好几次,两人倒是说了会儿话,奴婢隔得远,未能听清具体内容。”
三、
在弩弘赤接受的教育里,从不包括为一个女人与手足反目这一条,他只是愤怒,一种猎物在他的领地被人觊觎的狂躁,以及原来这个猎物在很早以前就已经谋划新主人的嫉妒,这是弩弘赤永不可能向自己承认的情绪。
金人贵戚之间女人的转手不会比转手一匹马少见,当夜他将这决定告之梓如,他留心她表情变化,在极其短暂的意外以后她很快接受了命运的跌宕,但在弩弘赤眼中成了另一种解脱的暗示。怒火已近沸顶,只要一想自己曾为她心动就足以sha得理智片甲不留,怒极的状态下他将桌上杯盏尽数扫到地上,起身一步步逼近梓如,目中有戾气,眼中有sha意。
她步步后退,惊惧地盯着他,不住摆首求饶。
他大怒,扬袖大力掴她左颊,冷道:“当初你就是用这种眼神勾到他的吗?”
话未落又是一记掌掴,梓如应声摔倒在地,弩弘赤单膝跪在她身边,单手卡住她咽喉将她抵着墙壁缓缓支起,双足逐渐离地,梓如双目眩晕,呼吸难以为继,她不应该忘掉长安那场屠sha,嗜血的本能根植在这个族群的天性里,这个救下她和弟弟风采出众的皇子曾是修罗道场的罗刹。
在她以为死亡终将接纳自己时他霍然松手,任她失重般坠地,发出一阵阵剧烈的咳嗽。弩弘赤背对着梓如,表情不明,但至少语气已经恢复从前的镇定:“我会信守承诺。”
“我会将你送给弩弘筹,”他冷冷笑道,“那你就寄希望于他会有好的耐心,能消受你的那些小把戏。”
很快府中上下都知道弩弘赤带来的女子被转送给八皇子的消息,格氏坐在屋内看人侍花,听人来禀后表情未变,只在心底悄悄松了口气,这男人看起来仍旧与从前没有差别,但夫妻十余年,任何不同寻常从不会轻易摆上台面,她了解这个男人,他爱一个人的方式,就是不让任何人发觉,他爱那个人。
可惜,他们都猜错了。
从小弩弘赤就被教导,一个男人喝醉酒可以为了打赢一场仗,打输一场仗,但绝不能为一个女人。他确实有过一瞬将她转赠的想法,但仅限于他没醉以前。那一晚他醉了,仅存的清醒也难以避免让他发问:“郁梓如在哪儿?”
侍从面面相觑,他抬头看天,以北斗七星的位置辨别方位,然后一指某处院落,冷淡道:“去开门。”
没人胆敢动手,主子喝醉了酒,但住那儿的女人明儿八皇子是要来亲自接的,弩弘赤醉酒碰了谁要了谁都不要紧,人两兄弟呢,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只怕他清醒后恨起来,谁都脱不了干系。
他见下人畏畏缩缩不肯叩门,索性自己抬脚踹门,声音一下高过一下,呼应着梓如的心跳。服侍她的侍女脸色发白,看着同样面无人色的梓如:“姑娘,要开吗?”
她身体都在发抖,不住摇头,不知是安慰她还是劝慰自己:“等等,再等等,他喝醉了酒呢,发了酒疯就会走的,他答应过我的。”她的语调轻柔,但目中瑟缩惶恐之意却足以让人心碎。
门还是开了。动静惊动了格氏,赶来之后一看便知,冷淡吩咐府中管家:“去,拿钥匙。主子想去哪儿还得求个下人来答应不成?”
话中威仪毕露,她诚然恨这个女人,而她更在意的是她醉酒丈夫的尊严。背过人去,她从容走回自己房间,手中无意加重力道,借回廊檐下明灭的灯火,侍女无意窥见她掌中淋漓的鲜血。
四、
他步步逼近,她步步后退,然,退无可退。
“你答应过我的,”梓如抵着墙壁重复这句话,不断有眼泪潸潸落下。这亡国的少女像只雀,被他偶然抓住捏在手心,扑棱的力道伤不了他分毫,只会助长他近乎残忍的畅快,她在哭,从亡国那天就不竭的眼泪又会是何种蚀骨的味道?
他捏着她的下巴,执意在她瞳仁里找自己的脸:“我可不是什么好人,我答应你们大明善待降民,可最后呢,我把他们通通sha了……”
梓如身体一软,虚脱似的跪在他脚前,泪水分行滑下她无瑕的颊,此刻艳色摄人魂魄。弩弘筹并没有说错,他爱煞了这双眼睛,他爱看她凝视自己的粼粼波光,艳艳清灵。俯首,他遵从此刻心意撷取她目中水珠,尝她眼泪的香气。
她的呼吸薄有潮意,幽凉水汽扑面而来。
他看到脚底一片深渊。
四壁苍茫露沉雾重,心底有不竭的泉水激涌,心中茫茫分明空白一片。最后他拦腰抱起梓如,步入被风吹拂的帷幕之后。
翌日天光薄亮,她捡起衣物越过他翻身下床,避到很远的地方穿戴整齐后再垂首立于屏风后,静待他醒来履行承诺。弩弘赤早有察觉,在心底冷冷一笑,转而坐起,并不急着穿衣,招手示意她过来。她乖觉地走近,跪在床前。
“你想走?”
她悚然看他,不住摆首。他捏住她的下巴,微笑着仔细端详:“可真漂亮,这么漂亮的皮下面又在动什么心思?”他高质量佛着迷一样地看,手下用力,她莹白的两颊很快有青痕显现,“让我猜猜看,跟了我那个好说话的弟弟,再哄着他放你回中原是吗?”
“回去找你贩米的爹爹,还是找那个青梅竹马的情郎呢?”他问得诡异,笑也诡异,“别急着回答,想清楚了再告诉我。”
她不知他从哪里寻来的关于自己身世的资料。似承受不住他无形之中的压迫,梓如跪倒于他脚下,几乎泣不成声地哀求:“我没有,我没有这样想过……”
“那为什么是他?”双眸陡然一厉,他冷声喝问,“为什么弩弘筹指明向我要你?”
“我不知道,”梓如终于开始啼哭,“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好,”他披衣起身,径直往外走,“你既然什么都不知道,我就帮你回绝了八皇子。”
她膝行着扑过去抱住他的双足,仰首哀求时两行眼泪瞬时落下:“他答应带我回长安,”她泣不成声,哀哀道,“他许诺带我回去……”
惊怒拔地而起,弩弘赤在得到确实猜测后只觉得满腔皆是被羞辱的恨意:我为她日夜忧愁,不惜放下身段讨好格氏,她却在图谋借别的男人之手逃走。他是个男人,一个在战场上无往不胜的男子汉,却在最近的地方遭到一个看似柔弱的女人狠狠羞辱。
“贱人。”他抬脚踢在她肩上将她踹开,冷冷地道,“谁给了你这样大的胆子?”
梓如被踢开又迅速膝行至他脚下苦苦哀求,满面泪流:“你明明答应过我的……”他不为所动,只是冷冷笑看她挣扎,看她力竭伏倒,扯着他的衣袍下摆泣问,“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他半蹲,轻拍她的脸颊:“想走是吧?可以,”她脸上有喜色一闪而过,不过须臾又暗了下去,因为他说,“我几个兄弟就喜欢像你弟弟这样的小男孩,我不会留下你,但我得让你知道,你若再有什么念头,你的弟弟将会遭遇什么可怕的事。”
五、
梓如当着弩弘赤的面拒绝了弩弘筹的好意,这个年轻人脸上有不容掩饰的失落,但很快又微笑起来,目光和暖地注视着她,这景象刺得弩弘赤心中一沉,他深看梓如一眼,怒而拂袖离去。
从那天起,他就无法不恨这个女人,当她重现恭敬神态诚惶诚恐侍奉他的时候,他恨;当她明明在微笑触及他眼神却又瞬间收敛时,他恨;当她婉转承欢后却只为得到关于弟弟的消息时,他仍旧恨。这恨反噬于他身上无路可去,成了此生此世他无从消解的业障。
他五内俱焚又必须强撑若无其事,因为他控制不住地猜测她和他弟弟相处的情景,从婢女那寥寥几句话里不止一次地问自己:她会否对他笑,跟他讲来这里的经历,她是否会谈起长安风物,春日岸边柳絮,夏日轻微小雨,她会否落泪,当他愿意展臂给她一个怀抱时。
那恨庞大无端,是他生命里前三十年从未有过的感觉,撕裂他肺腑,引他坠入漫无边际的深渊。
不用很快,他就无法仅仅用恨来形容自己的情绪。他的长女桑木提失足落水,被偶然经过的弩弘筹救起,当一众人等赶去事发地点时,梓如搂着她的弟弟俊如惊恐地站在一边。
一切或许不算分明,直到清醒过来的桑木提亲口指认,清楚地指出是梓如将她推下府中花池为止。她环顾屋内所有人,试图找一个能增强她证词可信度的证人,最后她选中救她的弩弘筹:“八叔路过这儿才救了我一条命,他看到了谁推的我?”
众人目光齐齐聚向弩弘筹,格氏双目红肿,搂着女儿坐在床头殷殷看他。弩弘筹下意识地朝梓如看去,目含隐忧,再短不过的一瞥依旧没有逃过弩弘赤的注意,如果说他有过仁慈,那这点仁慈也早在这两人目光相撞的瞬间燃为灰烬。
格氏在旁幽幽地看,心里不无快意地猜测,弩弘筹的答案对这整件事来讲根本不重要,他只可能有两种回答,否认或者推脱,这两个选择的区别仅仅在于,弩弘赤会用哪种方式sha了这个女人。
嫉妒?不,这一点不重要,对一个生长在大家庭的女人来说,她愿意忍受枯槁婚姻给她的折磨,只要她的丈夫也同样忍受着煎熬。
他爱上了她,没关系,因为她会死。
弩弘筹望一眼他的四哥,果然诚恳回答:“当时我只顾着救桑木提,并未看清是谁下的手。”
他笑了,不合时宜,但他在笑。这笑似泛动湖水的涟漪,冰冷地漾入在场诸人的心底。他漠然吩咐:“去取我的马鞭。”
弩弘筹悚然大惊,他已下达命令:“我有一些家务事要处理,先送八皇子走。”格氏眼风一扫,左右领命上去拽他,弩弘筹急得满头大汗,只当四哥不信他所说,边被迫往外走边回头连声唤:“哥,真不是她做的,桑木提落水的时候我就在她身边……”
格氏隐约加深心底笑意。弩弘赤闻之再度色变,眉间有戾色闪过,振鞭一挥,冷视梓如:“他不肯说,总有东西交代你说。”
她应该清楚,她原本应该死在长安城的那场大火当中,这个男人随时可以夺走她的性命,看他的心情。
六、
他声色俱厉,表情里有种撕裂的痛楚:“你说还是不说?”
她无助摆首,怀抱着弟弟滑坐到地上:“不是我推她的……”
可惜,这并不是他意图探知的答案,在她眼泪即将滑落的同时他高举手中马鞭,厉声又问:“说不说?”她在他凌乱的鞭打中四处躲避,她的弟弟始终被护在怀里。退无可退,她膝行至格氏跟前求饶,发髻散乱,泪渍沾衣,格氏目视前方,并不搭理。她转而又爬至弩弘赤脚下胡乱叩头哀切恳求。他双目赤红,眼中心里皆是她和弟弟面面相立的情形,愤怒无从排解,他重复挥鞭的动作直至她终于丧失意识晕了过去。
这情景触目惊心,屋中众人别开脸不忍再看。弩弘赤心中茫然不辨悲怒,只觉四壁寒气顿起,他高质量佛站在深渊,脚下茫然深黑,纵身一跃就是死地。
他在那里,当他低头看去,受他鞭打的少女浑身是血伏卧在地,那一瞬他几乎以为自己已在地狱。
他看见他裙底四溢的红,与她身上他给予的伤口颜色一致。
刹那间,他心肺俱裂,浑身力气流失殆尽,只剩惊悔恨怕充斥胸臆。他撞开下人夺步狂奔跪倒于她身旁,他感觉她微弱的脉搏激烈地拍打他的心底,令他疑心自己的每一次喘息都已拼尽全力。
她有过他的孩子,至少,在这场鞭打前。
梓如在床上一躺就是半年,她瘦得非常厉害,她变得更加沉默和小心翼翼,他经常会去看她,说很少的话,坐很长时间。他们默契地不去提那场鞭笞,只是她越来越怕他,眼底的惧色和惶恐与日俱增,她频频被惊醒,甚至一段时间里她根本分不清楚梦境与现实,对着看她的弩弘赤厉声尖叫,痛苦哀求他住手。
这是他种的因她给的果,他无从选择,他只有陪她煎熬。
她病好之后很长时间他都选择避而不见,除了他喝醉那天,他今生唯一的两次醉酒,都如数奉献给了这个女人。夜半他命人叩开她的房门,走了进去。
她在灯火辐射不到的边缘,带着小心翼翼的胆怯和恭维侍奉他更衣,那表情让他心如刀绞恨不得瞬时死去。可他不能说,他什么都不能跟人讲起,包括他的嫉妒,他的悔意,他此刻的心灰欲死。
弩弘赤伸手环抱住她的腰,让她坐入自己怀里,俯首轻触她肩头肌肤,一点点探查他留给她的伤——那些最终刻上他心头的疤,低声喃喃追问她:“不要逃,不要走开,不要再给我伤害你的机会……”
梓如僵立他怀中,一动不动,背后冷汗涔涔,她永远摸不透这个喜怒无常的男人的心思。
他的骄傲始终不肯低下姿态给一句抱歉,他努力以各种方式弥补,甚至可笑地讨好,蹩脚地取悦。九月十六是她的生辰,也是她来金国后将要面临的第一个生辰,他没有交代府上任何事,却在傍晚时分悄无声息来找她,吩咐婢女为她更衣,他在前厅等她出来,一见她,便微微笑了起来:“红色很衬你。”而后牵起她的手,从府中侧门悄悄溜了出去,没有惊动任何人。
他带她在大都夜市四处游逛;他带她去尝这座国都最出名的食物;摘下树上的花递给她。
他会对她笑,在她望向天上星云皎皎银汉迢迢,自以为无人知晓地微笑时;他也会长时间地一言不发,只是凝视她,当她怅然望向人间繁华集市一家三口,伴侣成双时。
十年前他可能永远不会相信他会遇到谁,爱上谁,或者愧对谁,十年后他却深信不疑,纵然天地万物尘世性命全盘抛弃,他已绝不可能舍弃此间少女。
七、
烟火冲上云霄,撒向尘世银辉万点,他在这艳色无双的背景下悄然抱住她,忽略她眼底油然升起的怯意,闭眼吻上她美丽的眼睛,心里黯然地提醒自己:就这样吧,谁都不能责怪他无情。
两月之后她被诊出再度怀有身孕,弩弘赤乍听这消息并无太大反应,命人好好照顾梓如后悄然走了出去,只是越走越快,越走越急,跨出二门后他开始狂奔,穿越重重屋檐,深深院落,他并没有感觉自己在奔跑,他只感到世间一切如这迎面的和风一起,温柔地拂过他眉梢,吻遍他眼角。
最后,弩弘赤气喘吁吁地跪倒在这段旅途尽头,仰头面朝天宇,心底无声泪流:或者这辈子她都会怕他,躲着他,但不要紧,他将拥有他们的孩子。
他会爱她或者他,非常。
这是个女儿,九月后他从产婆手里接过那小又软的身体,百感交集倏忽泪落。确实如他曾经许诺的那样,他倾尽全力爱她,他怎么可能不爱她,他最爱的人生下她。
他挑选最动听的字为她的名字,凝视她的睡颜成了他最爱做的一件事。他喜欢抱着女儿坐在檐下台阶上看花,轻声说话:“硬朗些,再硬朗些。你是个女孩子,等你长大了阿爹带你去骑马,教你用长枪,长大后你要坚强,不要受伤。”
梓如站在他们背后,心无所想,只觉得迷茫。当产婆将这个小小婴儿抱给她时,她的心情和面对弩弘赤时一样,恐惧、胆怯和一点点无从说起的厌恶。他看出了她的冷淡,目光一黯,接过女儿背对她,低声道:“除了你,再不会有人像母亲一样爱她。”
她知道,她办不到,她宁可将所有时间花在弟弟俊如身上,也不愿面对孩子永无止境的啼哭。纵然弩弘赤竭尽全力,都无法让梓如爱她,跟爱俊如一样。他们不一样,在她的心底,这让弩弘赤绝望之后了无奢望。
孩子一点点长大,开始学会看人颜色,懂得分辨对方爱憎,也逐渐意识到母亲的冷漠,她一次次努力索求直至无助放弃被弩弘赤通通看在眼里,他痛彻心扉,他忍无可忍,第一次对梓如沉下脸:“孩子无辜,你恨我,就不要迁怒她身上。她希望你爱她。”
梓如看着他怀里的小女孩,眉清目秀,容貌秀美,却有弩弘赤这一族独有的高鼻大眼,她心里一刺,摇了摇头,郁郁走开。
他们以为可以装成一切都已过去,但女儿的存在却时刻提醒着他们,他们走向的也是另一个无可化解的死结。
那年俊如八岁,身处金国的第四年,身边关心照顾他的只有姐姐,姐姐生了女儿,他带着这个小女孩去府外玩,却再也没将她带回来。
服侍小姑娘的侍女听说后如遭重击,当场愣在那儿,有几个胆子小已经吓得开始啼哭,不停有人反复问他带了小姐去了哪儿,八岁的小男孩脸上有罕见的冷漠表情:“我不知道。”说罢平静转身走回姐姐梓如身边。
当晚弩弘赤就得知这件事,立刻命人封锁城门,仔细盘查进出城的马车。第二天渔民在护城河发现一具小女孩的尸体,身上一应贵重配饰全无,死状恐怖,是被人掐死后丢在河中。
那是一个冬天。
没有一个人能确切地描绘出这个悲痛欲绝的父亲在听说心爱女儿枉死后的具体表情,他徒步出城,用他的战衣裹着女儿回家,抱着她坐在檐下台阶看早谢的春花,喃喃轻语:“硬朗些,再硬朗些……”
可惜他没能等到她长大。
八、
放下女儿早已冷却的身体,他起身回书房取下壁上悬着的宝剑,直奔梓如房间。
俊如依偎在她身边,目光冰冷直视这个闯入这里,刚刚丧女的男人,近乎挑衅地微微一笑。
他拔剑一挺,在梓如尚未来得及反应前刺入男孩颈部,鲜血溅出三丈,溅上她的衣襟。她凄厉地尖叫,扑过去搂住弟弟将倒的身体,抬头望他时一声悲鸣溢出,听他说:“他害死我的女儿。”
“我只有一个弟弟。”她绝望地哀号。
“谁不是,”弩弘赤双目尽是血色,怒笑着,“我不会再有第二个女儿。”
她茫然不应,怀抱俊如慢慢滑坐到地上,良久才抬起头来,是个讥讽似的冷淡笑意:“不一样……”
这是他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表情,恐惧胆怯尽数退去后她的容颜依旧皎洁,艳色无匹,眉间却有她天生的轻蔑,对他和他这个族群的蔑视:“我忍辱负重,因为我一定要回中原,可现在俊如死了,我回去也没有什么盼头了。”
她直视他,这个跪在他脚边求饶的女子以过去三年从未有过的胆量挑衅地看他:“我不姓郁,你所查到的梓如并不是我。郁是我母亲的姓氏,她是大明的皇后。”
弩弘赤心里一顿,恍惚后退数步,支剑站立,看她如郁郁牡丹,光华四溢,这是他从未目睹的艳丽。他茫然地看,一时不辨地点时空,只觉得心绪翻涌万事转瞬已成空。梓如痛笑回望他:“我这一生,不是为我,不是为你,更不是为了女儿,而是为了大明的血脉基业活下去,现在,一切终于结束了……这一生,我实在太累了。”
他双目一紧,她已迅速站起,迎向距离最近的红漆木柱。
视线所见如水纹一样荡漾开去,他茫然跪倒于她身侧,仰头望向云天相交的天际,时光悄然流转,高质量佛多年前某个长安月夜,他遇见这个少女,她有惊人的容貌和与这美丽截然相反的卑微态度,他问一个圣人的故事,她含泪看他一眼,从此他再也没有逃出过那双眼睛的漩涡。
在杂志上看到过的一篇
星火坠宫城 文/七宸
她是最识时务的一个人,识时务了一辈子,忍了一辈子,到头来命运给了她一个大写的笑话。
一
叶宛脸上第一次出现类似于人的表情,是在她父亲死的时候。
叶宛是个早产儿,从小身子骨就弱,再加上家境贫寒,在她弟弟叶青的印象里,她永远是一副半病半好的模样,看上去恹恹的,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
叶宛对万事万物不感兴趣,事情却主动找上了她。
那次,京都的瑞王爷出城狩猎,天晚了,便临时借宿在叶家,只一眼便瞧上了叶宛。
第二天清晨,瑞王爷的车驾带着叶宛整装出发,忽然这时冲出一个农夫来,身边还带着一个小男孩。男人跪在马车前哭天抢地,说妻子早死,只留下这么一个女儿,请王爷大发慈悲放过他女儿。那个男孩则眨巴眨巴着眼睛,看向车里的叶宛。
那是叶宛的父亲和弟弟。
叶宛拼命想从马车窗口里爬出来,然而,身后的大汉死死掐住她细瘦的胳膊。她嘴里被堵着麻核,只能呜呜叫着,说不出话来。
马车辘辘前行,她父亲就那么拖着弟弟拼命在后面追。瑞王爷脸上显出不耐烦的神情,对手下做了个手势,于是,岔路上瞬间闪出一辆马车来,就在此时,她父亲推开了弟弟,自己却死在了马蹄之下。
叶宛恰好在那一刻挣脱了束缚,撞开车门跳了出去。她滚了一身血和沙,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那一刻,叶宛万年不变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崩溃的神色。
瑞王爷走下车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两个小团子抱在一起,就像被逼到角落里的幼兽。稍长一点的那个女孩仰起头来,对他说:“要么带上我弟弟,要么我撞死在这里。”
忽略叶宛发颤的声音,她冷静得高质量佛在和瑞王爷谈一桩交易。本来瑞王爷已经准备好要处理掉叶青,但听到叶宛的话后,他心里微微一动,突然觉得这个小女孩……挺识时务。
叶宛没有偏激地嚷嚷着报仇,也没有表现出什么谄媚之色。后来瑞王爷才明白,叶宛岂止是识时务。她偷听过他们在马车上交谈,知道瑞王之所以带走她,并非因为看中了她的外貌或别的什么,而是看中了她的神情。她的神情同当今圣上最钟爱的那个少女一模一样。
“这小丫头的模样,倒和苏妍有几分相似。你说,陛下会不会对她感兴趣?” 叶宛自此知道了,当今圣上也不过是个少年,而他痴恋的那个少女名叫苏妍,是他当太子时的伴读。只可惜苏妍体弱多病,早早便病逝了,自此,君王伤心过度,再未早朝。百官忧虑至极,便千方百计寻来苏妍的替代品。
叶宛,不过是其中之一。
前路云谲波诡,叶宛呆呆地坐在马车里,紧紧地抱着哭晕过去的叶青,高质量佛除此之外再无依靠。她望向窗外,想看看犹未瞑目的父亲,但其实她什么也看不见了,因为马车已经进京了。
二
叶宛在瑞王府里被调教了三年,随后被送进皇宫,成了一名最低级的女官。
然而,叶宛只当了一天的女官,当天傍晚便因为“冲撞皇后”而被皇后一纸令下逐出宫去,流放到了相国寺,对外则宣称是为皇上祈福。
踏入相国寺的那一刻,叶宛松了一口气——终于逃离那个皇宫了。
当今皇后是瑞王爷的亲生女儿。瑞王爷权倾朝野,然而皇上却一点面子也不肯给皇后,日日流连于后宫妃嫔中,皇后恼羞成怒,又不好对皇帝发火,便只好找美人们的晦气。而天子从来不会庇护那些美人,毕竟她们只是替代品,这个死了,再找下一个就是了。
所以,当叶宛进宫第一天就凑巧被皇上翻到牌子时,她简直是从骨子里感到发冷。
万幸,现在她逃出来了。 相国寺晨钟暮鼓,也没什么不好,叶宛每天老老实实敲钟念经化缘,倒是庙里的比丘尼窃窃私语,说什么昨天皇后又大闹了一场,今天皇上为图个清净,借住在相国寺等等。
她们的话在叶宛这里照例左耳进右耳出,所以,这天晚上,侍卫们明火执仗搜查相国寺时,她整个人都蒙了。
侍卫们不知为什么在到处寻找年轻美貌的女子,好不容易抓到了叶宛,当即就有人送她去洗刷干净,紧跟着叶宛换上一身宫装,被送到了圣上的面前。
该怎么形容这个传说中的天子呢?
叶宛承认,宁渊的样子有点出乎她的意料。
这个少年天子披头散发,像个大孩子那样赤脚站在院子当中,睁着殷红的双眼,眼中却空无一物。
叶宛进来前,他原本是在看月亮,等回头看清叶宛之后,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就像是死灰中突然跳动起不熄的火焰。
叶宛情不自禁地瑟缩了一下,像被烫到了似的。然而下一刻,那少年已经大步流星地向叶宛走来,看上去是想抱住她。他的样子太过反常,完全不像那个传说中的九五之尊。
叶宛有了一个不好的猜想,但它尚未成形,就见宁渊在走过来时被桌腿一绊,当场笨拙地摔了下去。
叶宛一惊,下意识就想去捞这个天子——
只听得两声巨响,侍卫们冲进门来,见叶宛与宁渊夹手夹脚地缠在一起。不知是哪个侍卫发出了一声嗤笑,而叶宛看到他们同情怜悯的眼神,就什么都明白了。
“滚!”她抓起身边的一个紫砂茶壶,用尽力气砸了出去,“滚出去!谁许你们进来的!”
侍卫们大概是没想到,外表柔弱的叶宛也有暴怒的时候,他们忙不迭退出去时甚至还不忘贴心地把门关好。
当今天子还在叶宛身下给她当肉垫,叶宛不说话,他也不说话,就那么一直专注地看着叶宛。
叶宛在瑞王府也略微读过些书,她知道宁渊这反常的表现意味着什么。
举止天真懵懂,心智宛如幼儿,对外界发生的一切毫无知觉,整个人如同梦游一般…… 谁能想到,当今天子,半夜竟然突发了癔症?
那些侍卫乐得见宁渊出丑,可是叶宛呢?
叶宛缓缓叹了一口气,将手放在宁渊的发顶。别人都觉得天子威武庄严,可是现在的宁渊,看起来像条流浪狗一样可怜。
癔症就像梦魇,人在犯癔症时是不会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也不能被人叫醒的。
如果可能的话,叶宛倒不介意陪宁渊对坐下去,只是地面实在寒气袭人,她打了个寒战,正想爬起来找点衣服披上,忽然,她身后的宁渊抱住了她,有点含混又有点小心翼翼地说:“别怕……不冷。”
这实在是一个热情过分的拥抱,叶宛挑眉,忽然意识到照顾病人这活儿也并不轻松。
宁渊待叶宛小心翼翼,生怕她冷,生怕她饿,甚至生怕她不开心转头就走。叶宛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生平头一次有人以为她是琉璃美人儿。尤其是宁渊还是个病人,本该是她要照料的对象。
她硬着头皮应付着当今天子,终于把他安抚入睡了,正要离去,冷不防宁渊忽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叶宛眉心微微一跳,倒也没有立刻将手抽出。
她身体虚弱,手脚长年冰凉,宁渊的手心倒是滚烫。
叶宛有些恍惚,她回想起,这并不是宁渊第一次牵起她的手。
等到天色将明,宁渊的呼吸逐渐沉稳,叶宛笃定他快从癔症中清醒过来了,当即悄声退下。
果然,第二天早上,宁渊出现在相国寺时一切正常。只是到了晚上,叶宛再度被侍卫“请”了过去,如是七天,宁渊的癔症才慢慢好转。
宁渊知道他这次出宫匆忙,忘了带克制癔症的药物。他从自己零散的记忆中推断出,这几天,每天晚上都会有一个人来陪他。
那人踏月而来,拂晓离去,枕巾上留有雪夜般清苦的气息。
“朕想见见她。”宁渊这么吩咐下去。于是,当天清晨,叶宛再度被带到宁渊面前。 叶宛安安静静地跪在宁渊脚下,宁渊打量着手中的女官木牍,忽地问道:你叫叶宛?为什么会来相国寺?”
叶宛沉默片刻,心想难道要说:因为你翻了我的牌子,因为曾经被你临幸的女子均死在皇后手中,因为我——
“我想活下去。”
“你想活下去?”宁渊轻笑道,“朕也想活下去啊……你知道朕的癔症是怎么得的吗?”
叶宛谨慎地斟酌着措辞:“是天生,抑或是有人对陛下动了什么手脚……”
“是瑞王。”宁渊笃定道。 叶宛浑身一僵。
那一刻,宁渊忽然很想让叶宛抬起头来,好看清她脸上的表情。他知道这个小姑娘出身瑞王府,他期待着她的反应,是惊慌失措地向自己表忠心,抑或是转头去向瑞王告状。
然而,叶宛只问了宁渊一个问题:“陛下,你知道我是怎么被带进京城的吗?”
她说这话时带着淡淡的微笑,很多很多年以后,宁渊都快忘了叶宛的长相,却还记得她笑起来时,高质量佛满室都弥漫着清苦的雪夜的气息。
三
每年冬至,皇上都会带着一批人马进驻寺庙,说是潜心礼佛。然而今年,皇上竟从相国寺带回了一名美人。
叶宛再度入宫,可谓万千宠爱集于一身,宁渊夜夜留宿在她的棠棣宫,不出一个月她便被太医诊断怀了龙种。
叶宛怀孕的消息被传出之后,皇后一怒之下直接杖毙了一名宫娥。谁都明白,她这是做给叶宛看的。次日,皇后大驾光临叶宛的棠棣宫,叶宛亲自奉茶,却被皇后泼了一脸沸水。
而宁渊对此不闻不问。
皇后气焰越发嚣张,甚至开始光明正大地下毒暗sha,那段时间几乎是叶宛入宫以来最如履薄冰的时候。她从不主动对人谈起自己的恐惧,只有她身边的宫女们明白,这个女孩每晚都睡不着觉,因为,若是一不小心睡过去了,就可能再也醒不来了。
在这风雨飘摇的时候,她孤身一人,唯一能慰藉她的,只有时不时进宫来看望她的叶青。
宁渊向她保证说把叶青安插进了绝对安全的羽林军中,然而就算这样,叶青也遭了毒手。
叶青本是来棠棣宫看望姐姐,却不料与皇后派来的sha手狭路相逢。
正巧这时,宁渊进殿,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兵荒马乱的场景。叶青伤可见骨,生死未卜,而叶宛坐在榻边,一道殷红的血痕从她的眼角斜飞入鬓,生生毁掉了原本无瑕的一张脸。
“他是为了保护我。”叶宛低声说,“明明阿青他进宫的时候……什么武器都没有带。”
宁渊瞬间理解了叶宛话里的意思,他不动声色道:“皇后的父亲可是权倾朝野的瑞王爷。”
叶宛无动于衷:“我不管她父亲是谁,她身份如何,她动了我的弟弟,就得死!”
宁渊一笑,他在此久候叶宛多时了:“没问题,现在万事俱备,只差一个引子。”
北荒历史上惊天动地的瑞王谋反案,在承平七年拉开帷幕。
瑞王爷确实早有反心,然而,他没想到这个导火索竟然是宁渊抢先点燃的。宫内传言说叶宛被sha手所sha,皇后自知得手,回家避难。她本以为宁渊不敢得罪她父亲,岂料宁渊居然真的派羽林军大肆搜查瑞王府,最后在府上找到了大批铠甲、兵刃,以及瑞王爷通敌叛国的证据。
瑞王仓促之下兴兵造反,这一仗来得突然,却僵持了足有一年之久。
宁渊的积蓄没有瑞王来得雄厚,最危险的时候他甚至被人围困在京都皇城,太监、宫女逃了个精光,只有叶宛艰难地从御书房搬来一大箱一大箱的卷籍,靠它们生火来熬过漫漫长冬。
皇城城破的那一天,他们在羽林军的掩护下逃进山中。那日大雪封山,天地寂静,他和她互相搀扶,走过步步荆棘。
之前,宁渊把食物大都分给了叶宛,他已有一天未曾进食,然而,此刻他抓着叶宛的手,声音里有一种不正常的狂热:“我终于把瑞王诱骗到皇宫里去了!他以为我兵败如山倒,却不知道我早已埋伏了一支奇兵,隐忍多时,只等今夜与皇宫内应里应外合,将他围困击sha宫中!”
叶宛觉察出宁渊望向她时,眼中那不自觉的期望。她接过宁渊递给她的信物,牢牢记住宁渊嘱咐她的话:
“去山脚军营那里求救。”
叶宛知道那个军营,那是叶青服役的地方。
叶宛在大门处叫了几声,无人应答。她焦急地绕着铁丝网走,想找个缝隙钻进去通风报信。军营防护十分严密,她找了许久才找到一处歪斜的地方。叶宛空手挖着那下面的雪,待到空隙变得更大,她便贴着地面,努力压低身子想钻过去,然而,铁丝网被她这么一牵扯,顺势向下一倒,上面的铁丝穿透衣服,深深地刺进了她的肉里。
箭塔上灯火昏黄,没有人听到她的挣扎与呼叫。
大概人冷到极致就会出现幻觉,叶宛迷迷糊糊地想,她平素总是手脚冰凉,唯独死到临头反而觉得温暖,就像是第一次宁渊握住她手的时候。
那时她还在瑞王府上做事,而宁渊这皇帝当得毫无尊严,隔三岔五还得上门拜见他的瑞王叔。有一日,瑞王爷留他吃饭,菜品由叶宛从厨房端过去。叶宛当时怀揣着私心,从宁渊盘子里偷了一块糕点回去喂弟弟,后来她才知道,宁渊的饭菜里被下了诱发癔症的药。
瑞王确实想谋反,但也要宁渊疯疯癫癫,他才好名正言顺。
叶青当时口吐白沫,叶宛惊吓之下把宁渊的食盒全打翻了,所以,那天宁渊没能在瑞王府吃上一口午饭,而叶宛被罚跪在院中。那一天很冷,雪在她睫毛上积了薄薄一层白霜,她一直跪到毫无知觉,直到那个少年翻墙进来,粗鲁地将雪帽戴在了她的头上。
“好歹你是因为我受罚的。”宁渊一把抓起叶宛的手,扯起她就往外走,“有本事他直接来罚我!”
她的手冷得跟冰块一样,但那个少年只是打了个哆嗦,却并没有松开。
这种小事宁渊并不会放在心上,他自己当时的处境也不比奴婢强多少,很难说他是不是在叶宛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在许多人心里,宁渊甚至算不得一个君主,但在叶宛眼里,他是唯一的王。
叶宛安静地露出一个笑容来,她最后想起在雪山深处等待她归来的宁渊,心想这次怕是要辜负他了。
她闭上眼睛,没有看到自己身下,大片大片的血迹氤氲开去。 最后是叶青外出巡逻时及时救下了宁渊,紧跟着宁渊赶到军营,这才发现被大雪掩埋了的叶宛。 宁渊当场就落了泪,他解开大氅紧紧地抱着叶宛,用体温暖了她三天三夜,还把熬好的汤药一口一口喂给她。后来,叶青问宁渊会不会善待自己的阿姐,宁渊说当然。
“我若为帝,她必为后。”
四
叶宛也是后来才从旁人口中听说,那一次雪夜求援,她失去了她第一个孩子。
之前她声称怀孕,不过是买通了太医,为了配合宁渊的计划,而这是她和宁渊的第一个孩子。
瑞王死后,朝中势力进行了大清洗,叶家平步青云成了新贵。然而,在很多世家眼里,叶氏骨子里依旧是布衣平民,多少心怀恶意的人等着看叶家的笑话,尤其是当叶宛失去龙种之后。
叶宛还能怎么办?在别人幸灾乐祸的目光里,她只能低头柔顺地回答:“是臣妾没有福分。”
她的确没有什么福分。宁渊曾经在最艰难的时候对她许诺过“我若为帝,你必为后”,之后,宁渊封她为贵妃,却再没提起过这话。
宁渊正为了新朝政而焦头烂额,叶宛去探望他时,冷静而理智地提议,不若迎娶大臣之女,以平衡朝中势力。
宁渊怔怔地看了她许久,这才一把抱住叶宛,说:“你放心,绝不会有任何人的地位凌驾于你之上。”
之后,宁渊果然雷厉风行,纳妃之事还没有提上日程,宫里便已经开始热火朝天地筹备重建凤仪宫。那座专属皇后的宫殿曾经毁于战火,现在,所有人都以为它是因叶宛而重建的。
就连叶宛也以为这是宁渊给她的承诺。
每年冬至,宁渊都会摆驾相国寺。去年,他从寺中带回了叶宛,而今年因着叶宛流产体虚,他便将叶宛留在宫中。临别的时候,他安抚叶宛,说他会尽早回来。
说来也巧,宁渊离开两日之后,凤仪宫正好建成,据说里面的一切都是按宁渊的心意布置的,宫女按捺不住好奇心,怂恿着叶宛带她们去凤仪宫看看。
那是叶宛生平最为后悔的事。
凤仪宫中点着一海缸长明灯,叶宛一进门便觉得不妥。那门后挂着皇后的朝服,梳妆台上是皇后的朱玺凤印,床榻上甚至还精心摆放一方奢华的凤冠。
宫女满心欢喜,笃定这是为叶宛准备的,她们甚至在珠帘之后发现了叶宛的画像,嘻嘻哈哈地催叶宛去看。
叶宛不知道怎么回事,她一步一步朝那画像走过去,明明应该欢喜,却觉得手脚冰凉。
她曾被sha手偷袭,眉角留下了一道长长的疤痕,可是这画像上的女子做宫装打扮,美目流转间,毫无瑕疵。
叶宛不自觉地向那画像伸出手去,忽然,她耳边炸开一个声音:“谁许你们进来的?滚出去!”
她蓦地收回了手,抬眼望向阶下——那是风尘仆仆从相国寺归来的宁渊。
宫女们又惊又怕,瑟缩着跪了一地。而叶宛顺着宁渊的目光看去,正看见那画像上巧笑倩兮的女子。如醍醐灌顶般,叶宛发现她的不安原来都是对的,原来,这座宫殿确实不是给她的。
直到现在她才真的确认,她长得委实像苏妍,那个宁渊青梅竹马的初恋。
记忆回溯,叶宛想起她被挑中进京的真正原因。她甚至清晰地记起,之前每年冬至,宁渊都会摆驾相国寺,说是潜心礼佛。
她怎么偏偏就被宁渊蒙骗过去了?明明之前她在瑞王府时早有人教导过她,每年冬至是苏妍的祭日。
所以,去年他在冬至发了癔症,却原来不过是思念至极。她被侍卫装扮成宫装女子的模样,因为苏妍总是做这种打扮。
宁渊发癔症时见到她那种发自内心的欢喜,都不是伪装——因为他把她当成了苏妍。
包括这座凤仪宫,叶宛一开始就觉得这里不对劲,有谁会在宫里为活人点上一盏长明灯?可怜她之前还在想,没关系,只要那是宁渊送给她的。
一切不过是她自作多情。
宁渊的心情尚未平复,他本来是想瞒着叶宛的,可现在叶宛站在凤仪宫内,这让他感觉到狼狈的同时,隐隐有种事物脱离掌控的不安。
宁渊按下怒气,冷冷地对叶宛道:“你知错了吗?”
那一瞬间,叶宛的指甲深深掐进了肉里,她以为自己会同宁渊对峙,至少也会有骨气地回答他“我没有错”,然而,她只是顺从地跪了下去:“是。”
“臣妾……知错了。”
瑞王当年见她的第一面,就判定她最识时务不过。
事实上,这也是绝大多数人对叶宛的印象。这个小姑娘委实没什么存在感,她活得太过谨小慎微,大约是因为她从小便知道自己没什么靠山,也没什么资本,唯有一个小拖油瓶弟弟,“识时务”大概是她与生俱来的生存技能了。
就算是被宁渊当众责罚,她也卑微得宛如待宰的羔羊,在凤仪宫外一跪半宿,大半个后宫都在传她的笑话。然而,谁也不知道,叶宛回棠棣宫以后便大病了一场,病重的时候,她水米不进,只是低低地哭泣,宫人凑近了才略微听见,她喊的是爹娘。
到后来,她大概是明白自己既没有爹也没有娘了,便低低地念着宁渊的名字。
从雪夜初见,到后来在相国寺的七个夜晚,她一直以为宁渊眼中映出的是她本人。她还记得宁渊发癔症的最后一天,他牢牢地抱住她不肯放手,神情半是清醒半是迷蒙。他对她说“我喜欢你”时,她还天真地以为那个名为爱情的玩意儿终于降临在她身上了。
然而,现实狠狠甩了她一个巴掌。
他对她好,不过是因为她长得同他的苏妍一模一样。
心思百转,相识已晚。纵使归来,情深缘浅。
自从那天在凤仪宫公开受辱之后,叶宛便借口养病,极少出现在众人面前。叶青倒是递了无数次折子,说他想来见姐姐,但叶宛毫无回应。
这种反常终于引起了朝臣的疑心,这天傍晚,宁渊不得不硬着头皮来见叶宛。
他一进殿,便看到叶宛端庄地坐在那儿,桌前一杯茶,早已凉透了。
宁渊走过去,将那杯茶倒掉,颇有些惊讶地问叶宛:“你知道我今天会来?”
叶宛摇摇头,事实上,她每天都会坐在殿中等待,她也说不清自己在等什么,也许只是等宁渊回头望一望她。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来,但是我一直在等待。”
五
宁渊是带叶青来看望她的。
叶青在瑞王叛乱中一战成名,现在几乎成了朝中最有声望的年轻将领,当他问叶宛宫中可有人欺负阿姐时,宁渊几乎怀疑叶宛会向他告状。
而叶宛只是摇了摇头,岔开了他的话:“你今天来见我,是有什么事吗?”
叶青瞬间脸红到了耳朵根,半晌后才道:“阿姐……我喜欢上了一个姑娘。”
安国公家的嫡亲孙女上官仪,叶青征战的时候顺手将她从流寇手中救了下来,由此,英雄美人一见倾心。
叶青这次来,是想拜托阿姐向上官家提亲。
叶宛征求意见似的望向宁渊,宁渊并不想赐婚,毕竟,文官和武将联姻,无论何年何月都不会被帝王所喜,但他又实在没办法回避叶宛的目光,便索性将这件事完全交给了叶宛。
他不知道,为这件事,叶宛受了上官家多少白眼。上官家是百年世家,无论如何都看不上出身布衣的叶家。安国公更是不客气地对叶宛说,叶青征战沙场,若有一日马革裹尸,难道要他孙女年纪轻轻就当寡妇吗?
安国公不肯再见叶宛,叶宛也不吵不闹,只安安静静地跪在安国公门前。来往的客人络绎不绝,但没几个人敢去触安国公的霉头。
叶宛每天必去,到了第三天下起了大雨,她狼狈地跪在泥泞里,神色不变。
这时,忽然有一把伞出现在她头顶。她抬头看去,只见一名文秀少女将伞递给她,之后便一声不吭地在她的身边跪了下来。
后来叶宛才知道,她就是上官仪。之前她没有出现,不过是被关在闺房,绝食三日罢了。
安国公终究不忍亲孙女跪在倾盆大雨里,不得不答应了这门婚事。
“原来你就是阿青喜欢的那个人,很好。”叶宛得知真相后,说,“你喜欢的人也喜欢着你,难道不好吗?”
上官仪一怔,因为,她看到这位贵妃娘娘深深地跪在她的面前,额头抵在冰凉的青砖上,她肩膀轻微地颤抖着,是在无声地痛哭。
她不知道叶宛为什么流泪,只是觉得这位贵妃娘娘的心里,一定很苦。
叶宛最近的处境确实不太好。
前几天,宁渊册封了一位美人,这位美人据说姓苏。叶宛见过那位苏美人,之后便涌起铺天盖地的无力与绝望。
这位苏美人,长得甚至比她更像苏妍。
不出她所料,之后几天,宁渊夜夜留宿在苏美那里。倒不是宫里人趋炎附势让叶宛难过,她难过的是,宁渊明显只是在苏美人的身上寻找着年少初恋的影子。她有什么好忌妒那位美人的呢?她们不过同病相怜罢了。
滂沱大雨中,叶宛茫茫然地想,要不就这么放手吧,她不稀罕宫里的荣华富贵,也不稀罕独掌后宫的权力,她只想让宁渊放她出宫。也许,之后她可以看着叶青成家立业,然后一个人老去,就这样一辈子……
可是,当她一身湿漉漉地回到棠棣宫中时,她抬头一看,却看到宁渊手执一盏宫灯,正在等她归来。
这次谈判出乎意料地谈崩了,叶宛本以为宁渊会念着最后一点情分放她离开,却不料他直接将她禁足宫中。
其间,叶青欢天喜地地进宫来向阿姐道谢。他见宫中凤仪宫修得最是富丽堂皇,便理所当然地以为那是叶宛的住处,谁料刚到门口便被侍卫客气地拦了下来。
然后,他知道了他阿姐在宫中的全部遭遇。
六
我是来向阿姐辞行的。”叶青在帘外淡淡地说道。
“之前我和陛下谈了些条件。他之所以广纳秀女,不过是因为叶家太过势弱,他还需要借助各方势力罢了。我申请了这次出征,是想趁此攒一些军功。阿姐已经没有至尊的地位,若是连强硬的外戚也没有,是会被人欺负的。”
叶青想,他是有能力独善其身的,可他一人逍遥去了,他阿姐怎么办呢?
他深深地在珠帘外叩了三叩,随即决绝离去。叶宛就在帘内,她身子本就虚弱,上次淋过大雨之后直接发起了高烧,只能迷迷糊糊地听见他在说些什么。她想喊住弟弟,让他别去冒险,她拼命伸手去抓,这时突然有人握住了她的手,手心滚烫灼人。
叶宛以为自己抓住了叶青,随即安静地昏了过去,手犹自不肯松开。
等她这场高烧终于过去,叶青已经离开京城一个月了。
这一个月里宁渊时常来看她,有时还带着珍稀药材。他来了也并不强迫叶宛做什么,只是坐在那里,似乎与叶宛这样相对无言一直到天亮,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
一开始,叶宛还疑惑他为何不去凤仪宫或陪着苏美人,后来上官仪进宫时才告诉她,是因为叶青被敌军围困已久,宁渊常来看她,只是怕有人把叶青的消息告诉她而已。
次日宁渊再来看叶宛,却被人告知,她已经搬去安国公府了。
安国公府有叶青最新的消息,只不过都是噩耗:叶青身边的三千士卒死伤殆尽,朝廷的援兵迟迟未到。就在冬至那天,一个家仆跌跌撞撞地跑进院子,带着哭腔喊道:“叶将军……叶将军殁了!”
一时间满院皆静。
叶宛微微晃了一下,突然觉得阳光刺眼。她转头看着身边的上官仪,道:“原本我还想……你们成亲了以后,不嫌弃我的话,我可以帮你们……看孩子、做饭之类的事情我都能做。”
“只是……我害了他。”
“阿姐错了。”上官仪理理衣裳,而后起身,正色道,“遇见阿姐,才是阿青和我一生的福分。”
她还穿着新嫁娘的衣装,就那样肃穆地跪在叶宛身前,拜了三拜,随即从容触柱而亡。
那鲜血一直蜿蜒流到叶宛鞋底。
天旋地转间,叶宛踏出安国公府,身后熙熙攘攘乱作一团,她什么都听不清楚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这一刻忽然很想见一见宁渊。但当她如一抹游魂一样飘进皇宫时,她却被告知,圣上正在苏美人那里。
她惨然一笑。
叶宛,你看看你把自己弄成了什么模样。
她是最识时务的一个人,识时务了一辈子,忍了一辈子,到头来,命运给了她一个大写的笑话。
七
冬至那天,叶宛一身布衣,第二次踏进了凤仪宫的大门。
侍卫向来对这个平易近人的贵妃很有好感,便没有拦叶宛。叶宛吩咐他在门外守着,等圣上过来她自然就会离开。侍卫乐得轻松,便高高兴兴地走了。
但他还没走出几步,忽然听到一声清脆的巨响,像是什么巨大的瓷器被打碎的声音。
侍卫僵住了,既不敢违抗叶宛的命令闯进去看,也不敢就这么走开。他立在院子里,听里面惊心动魄的响声不绝于耳。
侍卫猜得没错,第一声响,是叶宛拎起紫檀木的小案,砸碎了殿中那盏巨大的长明灯。
灯油哗啦啦流了一地,遇见明火很快便燃烧了起来。叶宛面无表情地扔下小案,接着摔掉了一件件精巧的瓷器摆件。
宁渊当初布置这座凤仪宫有多用心,现在叶宛毁灭得就有多用心。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同时自嘲地想,宁渊大约是不会放过她的。
画像被一把扯去,妆台轰然倒塌,皇后朝服被剪碎后扔进了火中,凤印碎了一地,唯独那顶凤冠实在精巧,金丝扯也扯不烂,叶宛便用牙去咬,咬得满口都是浓浓的血腥气。
到最后她终于累了,就那么跌坐在一地灯油里,火苗沿着她的裙摆慢慢往上舔舐,她居然并不闪避,也并不害怕。她想,其实火是很温暖的。
在火焰彻底吞噬她的那一刻,她捂住脸颊失声痛哭。 她毕生所求,全成虚妄;
她毕生所爱,不过荒唐。
凤仪宫火势最大的时候,宁渊全不知情。
他在苏美人那里,倒不是沉溺于美色,只是向对方摊牌。
他之前夜夜留宿在这里,不过都是美人睡在殿内,他则在殿外批改奏章,一群披坚执锐的侍卫围绕着他,苏美人甚至连一句话都未曾同他说过。 他并不爱这个美人,这次来也仅仅是为了挑明:“朕当初册封你,只是因为你委实很像她。只是朕知道,苏妍已经死了,你不过是,长得很像她而已。”
苏美人泪眼婆娑地摇着头,下一刻,她抛出一句惊天动地的话,她说:“陛下,你真的不认得我了吗?我就是苏妍啊!”
之前她没机会告诉宁渊,当年后宫形势险恶,父亲怕她被皇后陷害,是以要她服下死药逃离皇宫,如今瑞王已死,她才敢回来。进宫的第一天,她满心欢喜想告诉宁渊她还活着的消息,却不料宁渊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而后说:“你很像她。”
她就是苏妍,宁渊为什么会说她像一个人?
闻言,宁渊一怔。
叶宛与苏妍生得很像,换个角度来看,在叶宛像苏妍的同时,苏妍同时也像叶宛。
他当时漫不经心地扫过苏美人的眉角,然后脱口而出她很像一个人……那么,他心里想说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苏妍坚信宁渊还爱着她,毕竟,凤仪宫就是年少时她一时开的玩笑。她感动于宁渊到现在还记着他们的誓言,她说她虽然死离去,但还爱着陛下。
宁渊看着美人哭得梨花带雨,很奇怪自己心里居然无动于衷。
倒不是说他怨恨苏妍,他理解她,当时风雨飘摇,那几乎是最艰难、最黑暗的一段时光,苏妍这样一个没有自保能力的弱女子,死离去委实是最明智的选择。
可就是在那段时间里,他夜宿相国寺,对叶宛说跟他走,叶宛一点犹豫都没有。
叶宛也怕死,不然她不会借故躲到相国寺去。这样怕死的一个人,宁渊向她伸出手去,说“叶宛,我需要你”,叶宛回答说“喏”,其他的一句话都没有多说。
那时,叶宛握住了他的手,此后跟着他铲除奸臣,为他雪夜求援,他竟然从来没有问过她一句怕不怕。
其实,上天待宁渊委实不薄,苏妍在最危难的时候离开他,偏偏又让叶宛在他最为难的时候来到他身边。
从苏美人宫里出来的时候,宁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想,他是时候放下自己的执念了,当初建凤仪宫,也只是遵守年少时的一个诺言。他本来是想好好瞒着叶宛的,被叶宛发现时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羞恼,甚至还带了一点点期待,期待着叶宛如何反应。
然而,她没有任何反应。
叶宛高质量佛戴着最完美的面具,对他予取予求,他几乎没见过这个女孩反抗的模样。后来,他试图册封苏美人,想看叶宛有什么反应,但叶宛发高烧的消息一传出来,他便立刻奔去了叶宛的棠棣宫,衣不解带地照顾她。
这时,有侍卫战战兢兢来报,说凤仪宫被烧毁了。宁渊只是“哦”了一声,心想:烧了便烧了吧。
就当过往的一切付之一炬,他以后会和叶宛有很长很好的人生。
今年冬至,夜,无雪,只有凤仪宫火堆上迸溅出几点火星,有如往事残痕。 而后,灰飞烟灭。
完
贴一下作者: 良人不可再,何日踏雪归?我是从什么时候打算写一个像叶宛这样的姑娘的呢?她卑微、平凡,怕死怕冷怕受伤,她是每个人心底最怯懦的我们。曾有人问我:如果帝王承认爱她,那她会不会回头?我想不会,她的悲剧是注定的,因为,人除了爱情之外,还有尊严。
再推一篇比较虐的文。
丑魅·画颜 文/叶笑
我要变成世界上最美好的女子,在一个最美好的时刻遇见他,再让他爱上我,为我化一辈子的妆。
——宁惜时
楔子:
“萧颜死之前,我曾去看过她。她说她虽然死了,但你要的酬劳已经给了你,生意就得做下去。这是她的脸,她想要你把她的脸,换给一个叫宁惜时的女人。”
上面压着他的手。
他的手很好看,莹白修长,宛如玉琢。我的目光越过他的手,看见那他手下的木盒。那木盒约比人脸大些,上刻鬼魅魍魉,我一眼便认出这是画皮师用来保存人脸的盒子,便沉下脸来。
“宁惜时是她的儿时玩伴,萧颜说她这一生没为她做过什么,如今死了,便想将自己的脸给她。至少……让她丈夫对她好一点。”
我是一个天命师。维护天命,能通阴阳,擅治各类奇药,熟知天地秘辛。我的职责本是维护世界平衡,让它在出错时修护它,但偶尔也会依靠这些能力赚些外快。
萧颜是我上一位主顾,她向我求一味药,可惜我未来得及给她,她便死了。但她仍旧把酬劳请人送来给我,来的人是我的师兄墨染,不止送了我要的夜明珠,还有这张装着她的脸皮的盒。
“还有,”墨染继续道:“萧颜说,不要告诉宁惜时这张皮是她的。不然宁惜时不会要。但她的确需要一张脸。”
说着,师兄端起酒杯,轻抿了一口:“一张好看的脸。”
“嗯。”我点了点头,随后抬起来看面前正依靠着墙看着窗外夜雨、有一口没一口喝着小酒的师兄,收下盒子,站起身,拿起我旁边的雨伞:“明白了。”
【1】
宁惜时,德王苏子城的正妃。本来只是一个五品小官的庶女,却因在皇宫宴会上跳的一支“惊鸿舞”被苏子城看上,立为正妃。
据说,这位王妃相貌其丑无比,但在宴会上献舞时以面纱遮面,倒也是个美人。而风流不羁的苏子城被其所骗,以为是绝世美女,便立刻当堂请婚。等成亲当日,揭开盖头发现是个母夜叉后,苏子城怒得当夜就将她迁出了王府,从此置于别院,不闻不问。因而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并不在王府之中,而是在城郊的别院里。
“我听说,你在找我。”她斜卧在我身前的卧榻上,声音恹恹。是她让人将我找来的,我估计这是墨染去通报的结果,便直接从袖子里拿出承了萧颜面皮的木盒,躬身道:“在下天命师叶安,受人所托,特来为王妃换一张脸。
“换一张脸?”她愣了愣,慢慢抚上自己用纱巾蒙着的脸,有些不可思议道:“那张脸,好看么?”
我没回答她,径直打开了木盒,露出了萧颜的面容。
萧颜的皮相是极好的,清冷而美艳,只是一眼,便让宁惜时凝住了目光。片刻后,她却是大笑起来,拍着手走下榻来:“好,好美的面皮,不错。”
说着,她对我挥了挥手,一路领我走进卧室,一面走一面笑:“我宁惜时果然可怜,可怜到便就是不相干的路人,也知道我需要一张好看的脸。你需要我怎么做?”她转过眼来,一双凤挑的眼,下面依稀可见一些粉红色的、扭曲的疤痕。美艳中带着可怖,倒是带了一种奇异的美感。
我指了指床:“王妃还请躺上去,其他事儿,交由我来便好。”
她不多说,径直躺了过去。我从背来的药箱中拿出器具,又准备好了药汁,让她服下,终于才拿着刀具站到了她身边。
“你不会太疼,但会有轻微的痛。你不妨同我说说话,这样会好一点。”
“说话么?”她轻声笑起来,想了想,却是道:“我无甚好说,人生唯一能说道一二的事情,只有他。”
我听她说着话,用锋利的刀锋,划向了她的脸皮。
【2】
她说,她初次遇到她,在她八岁那年,她和丞相之女萧颜一同上街耍玩,半路突然冲出来了一个女人,高喊着萧颜父亲的名字,将滚烫的热水泼向了她们。可那时候,站在前方的是她。热水全泼在她脸上,她当即尖叫起来,然后有一个白衣少年从身后猛地冲出来,将她迅速抱上马车,飞奔向了医馆。
那时候她那么害怕,脸上的疼痛,心里的惶恐,让她痛哭出声,可眼泪落下来,都是一种钻心的痛,而那时在她身边的,就是那个少年。
少年有姣好的容颜,华丽的衣衫。微微上挑的眼角,一眼望去,满是风流。而那时他却满是担心的望着她,带了安定人心的沉稳的语调,拉着她的手道:“别怕,小姑娘,没事儿的。别怕。”
一声又一声,成为那片刻,她唯一的支撑。
可终究不是没事。
事后,她破了相,而萧颜从此被禁了足。
母亲来安慰她的时候,她呆愣了很久,终于才问了句:“那个白衣服的公子……是谁?”
“他啊……”母亲叹息出声来:“是德王,倒的确是个心善的王爷啊。”
德王。
从此以后,她心里便留下了那个名字。可那时她已经知道,她破相了,再也配不起他。可她不甘心,她学书画,学舞蹈,学女红,学作诗……
她想,她每一样都顶好,哪怕容貌不济,也应该能配的起他。
然后她一日日长大,他也一日日成为名满京城的风流公子。晨起柳树巷,夜宿笙歌楼,今日是天香阁的花魁,明日是醉花楼的舞姬。她拥有一个女子想要的一切,除了容貌;而他不在意女子所有的一切,除了容貌。
当她十六岁的时候,父亲想要将她许配给一位同僚的儿子。可她是这样不甘心,于是她求了父亲,带她去皇宫参加宴席。然后在席上,皇帝要求献艺时,她走了上去。
“我跳了惊鸿舞,”她说。语调缓和,似乎是有了什么美好的回忆。我继续手上的工作,嗯了一声表示应答。
“这支舞,我练了三年。”
那是她为他准备的舞。她听说她喜欢惊鸿舞,可这支舞曲早已失传,她翻遍了古籍,才终于拼凑出来。
纤细而柔软的腰肢,飞快的舞步,眼神微微一勾,便让人心神荡漾,如置云端。一舞名动天下,乃至后来多年,都再无人能跳,也无人敢跳着一支惊鸿。
舞毕时,她停在他身前,静静凝望他。
她当时想,这大概是她这一生,最后一次看他了。
可是在片刻后,他却是站了起来。
他的眼里满是泪水,全是深情。然后从桌后疾步而出,当着众人的面,猛地抱紧了她,沙哑着声音说了句:“惜时,你终于回来了。”
她浑身猛地一颤,也就是那片刻,他紧拽着她的手腕,突然对着天子跪了下去。
“陛下,”他高喝出声,声音中犹带颤音:“臣等的人回来了,请陛下赐婚。”
她不清楚一切,就这么浑浑噩噩,嫁给了他。
嫁给他那天,她心里满是欣喜。坐在房间里等他的时候,她还在想,等一会儿,她要如何告诉他,她是怎样一个人,她是怎样喜欢他,能嫁给他,她是有多么欢喜。
然而等他跌跌撞撞进入房门。大笑着用秤杆挑起盖头的时候,一切都结束了。
他愣愣看着她,许久后,他颤着声问了句:“惜时?”
“王爷。”她笑起来,眉眼盈盈。
然而对方却是忽的苍白了脸,伸出手去,抚上她面上狰狞的疤痕,不可置信道:“你的脸,是怎么弄的?”。
“臣妾八岁时遇到歹人……”
话还未说完,宁惜时便听到了一声巨响。竟是他将秤杆猛地砸到了一边。
“滚出去!”他红着眼眶,喘着粗气,凶狠地看着她,高质量佛她做了什么再可恨不过的事情。见所有人愣住,他抬手指向了大门,对众人再次高吼:“所有人,都给我滚出去!”
没有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只能按照苏子城的吩咐,推攘着她出门。
她穿着喜袍,被跌跌撞撞推了出来。站在门外时,她听到了里面如同野兽一般呜咽的声音。
他似乎哭了,还哭得很伤心。
而她……
她抹上脸,发现,她似乎也哭了。
她不知道一切。
不知道为何而来的爱,也不知道为何而来的恨。只是由得他摆布,他要娶她,她便义无反顾的来;而如今他要她滚,她也心甘情愿的滚。
【4】
她在客房呆了一夜,第二天他便来了。
他先是同她道了歉,苍白的面容,疲惫的语调。他说:“惜时,我一直在找一个人。你跳舞的时候,像极了她,那时候我以为你是她,可原来你不是。”
“是我误了你。”他抬眼,精致的眼里全是愧疚:“我不会爱任何一个女子,除了她。你若想是不能忍受,我今日便给你一封休书,再将你许给一户好人家。你若是不愿意走,在她来之前,除了爱,王府的所有,便都是你的。”
他说得诚恳。十六岁的她愣了愣,随后便苦笑起来,盈盈拜倒在地,含笑道:“妾身愿侍奉殿下,不离不弃。”
他没有多说,嗯了一声之后,便让总管进来,交代了王府的事宜,从此后,她便成了德王王妃。
他从不碰她,她也从不说什么。每日早早起床,亲自为他做早饭,等晚上他归来,她也要提前带了众人,静候在门前。这样日复一日,一连三年,风雨不歇。
有一次他在朝中议事,归来得晚了,她便领了人,驾了马车,到皇宫外守候着。
那时已是深夜,她执了一盏青灯,带着奴仆,静静站在马车前,看着皇宫里陆陆续续来往的人。
于是苏子城一出来,便看到了她。她穿了一身水蓝色的长裙,梳了妇人的发髻,执着一盏青灯,站在夜风里,看着他,笑得沉静而温柔。高质量佛会一直等待着他,无论地久天长。
他们在夜色中静静相望,许久,苏子城对她粲然一笑。他疾步向她走来,在夜色中,抱紧了她。
很多年后,宁惜时再次想起来,她方才明白,原来,这已是他们这一生,相距最近的一刻。
可后来,萧颜来了。
萧颜,她年少时的玩伴,丞相的千金。八岁时,宁惜时为她挡了那一盆滚水,容貌尽毁,从此萧颜被禁足于家中,后来又听说萧颜患上了恶疾,闭门不出,直到十九岁病愈,方才出现在众人视野。
如今两年后,萧颜被赐婚于大将军谢欢,举国欢庆。哪怕十一年不曾相见,遥遥想起这位旧时的友人,宁惜时却仍旧是为她祝福的。
萧颜成婚那天,她本来该去出席,然而因身体不适,便只让苏子城为她带了一份礼物,而后便歇息在了府中。
苏子城带着她的礼物拜访了萧颜。他站在长廊上,准备将礼物交给萧府的侍从,然而一抬头,便看到了萧颜。那天的萧颜,穿着华美的礼服,带着矜持的笑容,腰上散发着独特香味的香囊在阳光中轻轻晃动,让拿着礼物的苏子城瞬间凝固在那里。
片刻后,他撞开侍从,飞奔过去。萧府的人上来将他拦住,而那个女子站在那里,皱着眉看他,目光一片疑惑。
“你知道么,他那天,是被圣上亲自下的禁足令。他居然带了亲兵,打算去抢婚……”说到这里,宁惜时咯咯笑了起来。只是那一声一声的笑,却高质量佛是哭一般。
“皇后召我进宫,让我去劝他。可我哪里劝得了他?”
她从宫里回去,看到的是满地狼藉的酒瓶,还有狼狈的他。
她心中温柔俊朗的少年,风光齐月的公子,居然像一个孩子一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得狼狈不堪。
她走过去,他便一把抱住她,他和她说:“惜时,你知道么……她忘了我。她家下人和我说,她曾被歹人袭击,脑子不大清楚。她忘了我!她就这么忘了我!”
他说:“惜时,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早该去见她,早该遇到她。”
她不说话,在暗夜里伸出手,抱紧了他。
之后的时日,苏子城开始天天往外跑。听说萧颜的丈夫对她不好,苏子城便总是去找萧颜丈夫的茬。礼物一天天送,人一天天守,而萧颜的态度,则是一次又一次狠绝地拒绝。
他坚信萧颜只是忘了他,总有一天会记起他。而且……其实无论萧颜记不记得他,他都将一直深爱她。
而她什么都不说,只是一直看着这一切,日日夜夜。
只是她开始学着萧颜的装束,学着萧颜的一切。
萧颜擅香,她身上香囊的配制,世上独一无二。宁惜时见苏子城有一个珍藏的香囊、它早已没了香味,唯一余留的那一点点残香,宁惜时闻过后,便知道是萧颜所制。她派人去萧颜那里求了香囊配制的单子,然后自己缝制了袋子,重做了一个和那香囊一模一样的香囊,而做这一切,她都没去找过萧颜,也没见过萧颜。
她怕自己恨她,哪怕她明明知道,这一切,本与萧颜无关。
那天夜里,她穿着和萧颜一样风格的衣服,佩戴着那个散发着清香的香囊,如往常一样站在门口等待着他回来。他走下马车,走进屋里,却在靠近她的一瞬间,愣在了那里。
他看着她腰间的香囊,又抬头看着她的脸。许久后,他苦笑起来。
“宁惜时,你真让我恶心。”他开口,将她猛地一推,便吩咐下去,让她搬到别院。
“他容不得人玷污她。我这样容貌丑陋的女子,学着她的姿态,不过是东施效颦。以前他以为她死了,便拿我当做替身怀念。如今他知道她活着,怎还会有我的一席之地?”
她明白了这点,从此,乖巧的呆在别院。
她被逐出府的消息全城皆知,一传十十传百,竟就成了如今她从成婚就被逐到别院的荒谬说法。
很长一段时间,她本来想,她就这样终老便好。她努力不去想他,努力不去见他,打算等哪一日她不再爱他了,便自请一封休书离去。
她听着人们传唱她的丈夫对萧颜的痴情,又听着人们谈论萧颜与谢将军之间的爱恨情仇。
她听说,苏子城为萧颜买下了法光寺后山的桃林;她听说,苏子城为萧颜放了半夜的烟花;她听说,萧颜不愿意让谢欢上战场,于是苏子城自请为将,替谢欢上了战场。
一去三年。
这三年,宁惜时就呆在别院里,每日替他在树上打一个平安结。等她打满了整棵树的时候,他都未曾归来。后来在某天夜里,她听到雨打桃花的声音,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苏子城站在那里,笑得温柔而明朗,高质量佛她记忆里,那个告诉她别怕的少年。
思念千回百转,泪奔涌而出,她终于知道,原来这终究是她逃不过的一场劫数。
她当夜启程,奔赴边疆。果不其然,听到了他被伏击的消息。
那是这样惨烈的一场战争。她到达战场的时候,战争早已结束,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她哭喊着他的名字,一具一具翻开那些残破的尸体。
所有人都劝她别找了,可是她一直不肯听劝。从来不沾阳春水的十指磨破了皮,沾满了血,然后她终于找到他。
他奄奄一息的看着她,她抱着他嚎哭出声。他颤着手抚上她的脸,满是深情地叫了那个人的名字。
萧颜。
他说:“阿颜,我答应要为你上一辈子的妆,画一辈子的眉,我做不到了……”
“阿颜,”他轻笑起来:“你明明叫萧颜,为什么要告诉我,你叫宁惜时呢……你看,我错了一次,就错了一辈子了……”
她不说话,拖着他,踏着那一地尸体,往外走去。
她听着他的话,一面走,一面哭。
早已不知是为何哭泣,只留胸腔那一片生疼。
他终于是保住了性命,却落下了病根。而后她带着他回去,在府中修养之时,朝中传来萧家满门抄斩的消息。又过了不久,萧颜病死,谢欢自尽的消息传来。
他听到那个消息的时候,一口淤血就喷了出来。而后他将她叫过去,对她说:“惜时,为我跳支惊鸿吧。”
她听话,走过去,扬起手臂,一曲惊鸿,倾泻而出。跳着跳着,他突然流出泪来,然后疾步上前,一把抱住她。
他哭喊着萧颜的名字,拉开了她的衣衫。
“那一刻,我以为他会跟着她一起死。”
在她被他死死抱住,痛极了那一刻,她这么以为着。她想,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她也愿意陪他一起死。
这场爱情里,谁都不比谁薄幸,谁都比谁深情。。
【5】
“昨天夜里,他叫我过去。”
“他让我走。”
他说,他看见她,便会想起一个人,他不该这么毁了她,也不该这么毁了自己。所以,让她走吧。
皮已经换好了,她原本的脸被我用药水涂抹,放进了木盒里。。
然后我将她扶起来,将镜子放在了她面前。她愣愣看着面前这张绝美的脸,颤抖着手抚上了自己的面容。
“能让它变得年轻一点么?像十五岁的女孩子一样?”她不知是在想什么,突然提了这样一个要求。我虽然觉得奇怪,但我对顾客一向很体贴,仍旧是上前替她修了修,片刻后,镜子里便是萧颜十五岁的模样。
她格格笑了起来:“叶安,你们天命师,是不是有颠倒阴阳,倒转时空之能。”
听到这话,我不由得眼皮一跳。她却是突然回头,死死抓住我,满脸期盼道:“送我回去好不好?送我回过去,在他还没遇到萧颜之前。”
“你……”我有些为难:“你可知,支撑这样的逆天之事的是什么?”
她不说话,愣愣看着我,片刻后,喃喃道:“有什么是我不能给的?有什么是我不舍得的?”
“我从年少就一直想。我要变成世界上最美好的女子,在一个最美好的时刻遇见他,再让他爱上我,为我化一辈子的妆。”
“可惜我一直不能成为一个貌美的女子。如今我可以了,那我去他还没遇到萧颜的时候先与他相爱,这有什么不能的?”
听到这样的话,我不由得叹息出声来:“支撑那个时空的,是你的命。我可以带你回去。但是你不能阻止他爱上萧颜,或者说,你和他的爱情,不能影响他和萧颜的,也不能影响你和他的婚姻。而你……可能因为消耗自己的生命过度,就死在过去。也可能回来时,已白发苍苍。而且,除此之外,你还须得支付我一样东西。”
“这样……”我看着她握紧的拳:“你还要去么?”
“你要什么?”
“听闻王府有一本名为《还阳术》的古书,我要那个。”
“好。”她笑起来:“这已经是,我这一生,唯一的愿望。不过一本书而已,我便让人取来给你。”
【6】
她在屋内,趁苏子城不在,她借王妃的名头,命人将书取来给了我。而后我便准备好了一切,带她回了过去。
这件事对我本身并无太大损耗,因为所有消耗,都是归于她的。
我们回到了她十三岁的时光京城。那时候,苏子城十八岁,宁惜时还没嫁给他,而萧颜,还在丞相府中称病不出。
回去那天,是早春,下着小雨。我为她选了漂亮的衣衫,梳了繁杂的发髻,然后让她等在一颗桃树下,接着我去偷了苏子城的符印,一路将他引了过来。
我被苏子城和他的侍卫追sha得狼狈,以着极快的速度冲过去将符印扔到了宁惜时手里,然后等苏子城一干人等正气喘吁吁从小道里跑出来。
然后他们就看见了宁惜时。。
春雨,桃花,美人。宁惜时撑着八十四骨节紫竹伞,笑得温柔而明朗。
接着她摊开手中的符印,含笑问他:“公子可是在找这个?”
苏子城愣愣看着她,许久后,展颜一笑:“原来是小姐相约,小王三生有幸。”
说着,苏子城走上前去,目光落到宁惜时腰上的香囊上。
“好别致的香囊,赠给小王如何?”
听到这话,我和宁惜时都是一愣,片刻后,宁惜时却是笑了起来,接下腰上的香囊,递给了苏子城:“拿了我的香囊,是不是该还我什么?”
“法光寺桃花甚好,还姑娘一院桃花,可好?”苏子城笑眯了眼,折扇一开,倜傥风流。
于是他们就这样相遇,至此,苏子城每天都会来约她。他们一起去踏花,去赏月,去爬山,去游水,而我就悄悄在后面跟着,看着他们,如胶似漆。
正月初三那天夜里,她突然咳出血来。我不由得叹息:“回去吧,你的身子开始撑不住了。”
然而她却是摇头,固执道:“我不回去了,我便是死,也要死在这里。”
“叶安,你知道么,他说他喜欢我。”她微笑起来,弯着眉眼,满是欣喜:“这是我一生再开心不过的时光,能死在这里,已是再好不过。”
不知为何,我突然觉得眼眶发热。想要说的话,竟是一句都说不出来。我张了张口,终究是,无言相对。
我不再说话,也不再跟着她。
她每日出去,同苏子城在一起。苏子城对她极好,千里送来的荔枝,几十年珍藏的好酒。
她受了风寒,要看桃花,他便连夜让人移了一院的桃花过来给他看;
她生日向他求一根发簪,他便学了半月,亲手做了一支给她。
他说:“惜时,只要你要,只要我有,我都给你。”
她却是愣愣看着他笑,许久,终究只问一句:“子城,我喜欢你,你喜不喜欢我?”
“自是喜欢。”苏子城弯起眉眼。以风流名满京城的王公,此时此刻,眼中尽是再无风流,满是温柔。
他生日的前夜,她又咳了血。我看着她已经消失得差不多的掌纹,终于忍不住道:“你此刻跟我回去,我想办法替你续命。你和他还有这样长的人生要走下去,何必走到这一步?”
何必走得如此决绝,如此不留余地。
然而她却只是笑了笑,转头看向了窗外。
“我喜欢现在的苏子城。因为他对我这样温柔,这样好。这已是我一生求不来的福分。”说着,她转过头,看着我微笑,笑得温柔而简单,好像真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眼里满是感激:“叶安,我很知足。谢谢你。”
说完,她转过头去,从衣柜中再拿出一件衣服,看着铜镜含笑问我:“叶安,你看这一件好不好看?”
“好看。”我出声,音调却已是沙哑。
【7】
第二日,是苏子城的生日。
她早早换了衣衫,然后等候在屋里。我为他们备好了酒宴,接着就走了出去。
宁惜时等了很久。等到月明时,苏子城才来。他带了满身的酒气,面上笑容明朗。他跌跌撞撞走进院里,远远唤了她一声:“惜时。”
她微笑起来,站在庭院里含笑看他。桃花在她身后纷扬,她穿了白中透蓝的宽大衣衫,头发用白色的发带束着,看上去高质量佛是等待着游子归家的妻子,温婉而美好。
那样安宁的画面,让苏子城屏住了呼吸。
他很早就在想,他想遇到那么一个女子,无论他身在何处,无论他身处何方,她总会在家里,温一壶美酒,静候他归来。
而此时此刻,他终于见到了。
那个在春雨之中不期而遇的姑娘,以着这样沉静的姿态,带了蕴育已久的深情,一直等待着他。
他觉得心跳加快,忍不住想起一个词来。
地老天荒。
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上前几步,握紧了她的手。
她的手带着微微的凉意,他捂着她的手抬起来,哈了口热气,搓揉着道:“怎么这样凉,是不是等了很久了?”
“是啊……”她叹息出声来,用手抚上他的脸:“子城,我等了你太久了。不过……”她弯起眉眼:“好在,你总是来了。”
苏子城不由得有些发愣。
他大概这一生,都无法读懂面前这个姑娘对他的情深。
宁惜时率先说出话来,微笑道:“你今日生辰,你坐着,我为你跳一支舞。”
跳的是那支惊鸿。
这支舞,她练了三年,从她的十三岁,练到十六岁。
每一个姿势她都练了上百遍,每一个眼神她都学了几千次。
在她年少无数时光里,她每次跳这支舞曲,就想起他。
想起他醉酒高歌的风流,想他温酒赏花的高雅,想他一挑眉,一勾唇,高质量佛带了无边□,迷了她一生华梦。
扬臂,转腰,展袖。
如同一只翩翩蝴蝶,翻飞在这夜里。
苏子城痴痴看着她,看她那一双眼中深沉的情谊。
许久,舞毕,她停在他身前,静静看着他。
明亮的月光,翻飞的桃花。苏子城张了张口,却是说了一句动人的情话。
他说:“惜时,我风流一世,却是头一次想同一个人一直在一起,直到地老天荒。”
“惜时,我喜欢你。”
宁惜时含泪笑了起来,苏子城将她一把揽入怀中:“惜时,嫁给我,好不好?”
“好。”宁惜时回答,干脆利落。
然而脸色,却已是越发苍白。
她大限已至,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于是她抓紧了他的衣袖,含笑道:“子城,为我画一次妆。”
“好。”苏子城点头,牵着她的手,带她走进了房内。
她坐在铜镜前,他站在她身后。修长的手执起眉笔,捧起她的脸蛋,为她细致的描起眉来。又风雅,又温柔。
“等我们成亲后,我日日为你上妆。”
“好。”宁惜时仰头看着他:“等我老了,你也要记得这么为我画眉。”
“好。”苏子城执起胭脂,凝望着她:“我会一直同你在一起,为你画一辈子的眉,上一辈子的妆。”
扑粉,抿唇,一会儿,便上好了妆。
宁惜时转过头去,看着镜子里的他和她,这样美好,这样幸福。
她愣愣看了许久,终于是含泪微笑起来。感觉到生命在一分一分流失,她努力扬起手来,抓住了旁边的男人的手,继续道:“若是我死了,你也不要爱上别人。”
“怎么……”苏子城正想说什么,却突然愣住了。他看到镜子里的女子,慢慢闭上眼睛,然后往后倒去。
世界震动起来,我叹息出声,终于是推开门,走了进去。
宁惜时靠着苏子城闭上了眼睛,我对苏子城失了迷术,走进去,将宁惜时背起来,往外走去。
此刻院外桃花灼灼,她在我背上,叹息着说了最后一句话。
她说:“如此,再好不过了。”
在他爱她的时光、在她最美好的年华就此死去,真是,再好不过了。
【8】
我带着宁惜时回到现在的时空时,她已经离去许久了。此刻离我们回去的时光不过过了一刻钟,我将她的尸体放在床上,然后转身离开。当时下了夜雨,我却也忘记打伞,径直走了出去。路过天香阁时,我正看到苏子城里面走出来。
放荡不羁的笑容,喧哗的高喝声。只是在同人一阵玩闹后,却终究只是他一个人走回去。
满身寂寞清冷,恍若披一身寒雪,就此独身一人。
我不由自主跟着他,走了一段路后,他突然停了下来。
那里有一颗桃树,很是年迈了。我看到觉得依稀有些熟悉,却听他的声音悠悠响起来:“你跟着我做什么?”
“宁惜时死了。”
听到这话,他浑身猛地一颤,许久后,方才沙哑着声音,慢慢道:“不可能。”
“她年纪还这么小,身体也一直不错。她能每天在家门前等我,能千里奔赴边疆将我从死人堆里拉出来,”说到这里,他勾起嘴角,眼中却已是盈满了水光,却仍旧强撑道:“她这样的女子,你和我说,她死了?”
“可是,她真的死了。”我开口,不知为何,声音也有了哑意。
“她死在你的十七岁,换了萧颜的脸,在最美好的时光,用了最美好的方式,带着她这一生最美好的面容,与你相遇。”我说着,看向面前的桃树,将我在过去终于明白的那些事情,一一说了出来。
“她遇到你那天,就在这里。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丑姑娘,我便为她换了萧颜的容颜;她一直以为你喜欢萧颜,她便为你学了萧颜的所有。所有姿态,所有妆容,还有,那个本该只有萧颜会制的香囊。”
“那天下着春雨,桃花纷扬。她撑了八十四骨节紫竹伞,让我引了你过来……”
“她为你一直不肯走……”
“她说,她宁愿死在过去,也不愿意回来……”
“她为你跳那一支惊鸿舞,用尽了她所有生命和时光……”
“从八岁到二十四岁,她将她所有人生给了你,所有爱恨给了你。”
说到这里,我抬头看着他。然而他却是什么话都没说,犹自扬着笑容,看着那刻古老的桃树,慢慢流着眼泪。
我不再说话,终于转身。他没有留我,许久后,我听到身后,传来他的大笑之声。
当天夜里,德王府走了水。王府火势甚猛,火光冲天,便就是站在城头的我都看见了。
我站在桃树下,感觉晚春的雨落到身上,有微微的疼。
身后有人慢慢走来,素衣墨发,手执青灯。
“他回去后,看见宁惜时挂着那张萧颜的脸,终于相信你说的一切。”
他的声音沉稳而安然。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墨染,恭喜,”我笑着仰起脸来,看那一树桃花:“得十二魂之丑魂。。”
他不说话,站在我身后,不知是想什么。
我看着那阴沉的天,看着那纷落的花瓣,犹自想起那个姑娘。
春雨,桃花,美人。
她撑着八十四骨节紫竹伞站在桃树下,笑得温柔而安然。
苏子城说,他想要一个人,无论他身在何处,无论他身处何方,她总会站在那里,静候他归来。
他遇到了。
完
B站找到的《十二魂·丑魂》剪辑视频
http://www.bilibili.com/video/av55219899
看完之后,久久意难忘,很好看~~~
《戏入金陵里》文/秦挽裳
【一】
我从青灵山回来时,已经十四岁了。彼时的金陵早已入了冬,雪铺天盖地般下了一夜,白茫茫的一片,淹没了金陵青砖连绵的千古城墙。
车辕一路来到城郊的一座院落前,府前纸灯高挂,大门紧掩。小厮前去敲门,在门缝中我看到,庭院里的红棉早已落尽了叶子,只露着光秃秃的枝丫。穿堂而过的冷风吹在泼墨一般的夜里,衬着偌大的府邸,说不出的颓败和冷清。
娘坐在正堂中,头发花白,脸色寡淡。我低垂着头跪在她面前,偷偷动了动有些酸麻的膝盖。
似乎过了许久,娘终于点点头,道:“虽然不如苏清,但总归有些端庄的样子了。”
苏清,我的姐姐。
娘说完便去了祠堂礼佛,我龇牙咧嘴地扶着身旁的侍女站了起来。
府里很冷清,除了我和娘亲,便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下人。爹爹几年前就过世了,那时有逆子谋反,朝中大多数官员都牵连其中,爹爹也是。叛乱得平后,我就再也没见过爹爹,姐姐为了救我也生死不明。娘一夜之间白了头,她把我送去青灵山躲避风头,这一躲就是九年,她也没再去看过我。
我和娘亲认生得紧,这么长时间没见,我倒也不觉得奇怪。不过,我自小在青灵山上长大,性子野惯了,可娘总是让我像姐姐似的端庄些,我学不来,所以我讨厌金陵这些个繁乱的规矩。
看娘房里的灯熄灭后,我冲门房眨眨眼,然后从后门蹿了出去。
长街上很热闹,在青灵山上住了那么久,我还从没见过这么多人。
迎香阁被人层层围住,一个年老色衰的大娘站在高台上吆喝,她身旁站着的姑娘倒是称得上清秀。
看着她们个个都浓妆艳抹,我终于明白,这儿便是茶肆老头儿所说的青楼。
台下不断有人抬价,乱哄哄的一片中,一把清亮的声音从耳侧传来:“一千两。”
大厅里有一瞬间安静,紧接着便哄乱开来。在一片欷歔声中,我转头看到身着青色衫子锦衣玉带的少年安安静静地站着,在一群人中格外突兀,那温文尔雅的俊秀模样一看就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贵公子。
鸨娘乐开了花,张着血盆大口就向这方走来。
我觉得这位公子一定是傻了,鄙视地看了他一眼,我扯扯嘴道:“那姑娘长得还没你好看,怎值一千两?”
我的声音大了些,鸨娘听到后气得跳脚直骂:“死丫头,你说谁难看?”
“你呀。”我牙尖嘴利地回道,“这么坏,不仅卖姑娘,还骗别人的银子。”
不过,那笨公子倒是听进去了我的话,他抬眸看我一眼,拿出来的银票又慢悠悠地放回了衣襟里。
鸨娘气得脸都绿了,指着我怒道:“坏老娘财路,给我抓住这个死丫头。”
有人冲了出来,我冲鸨娘做了个鬼脸,然后拨开人群跑了出去。
我被迎香阁的小厮拿着扫帚围着长街追了三圈,我不想和他们打架,这样会丢了娘的脸,她又该拿苏家祖训罚我。
最后,当我跑到长街头时,这才甩开了他们。我夹杂在人群中冲他们比小指,然,转过头去,眼前却出现一抹白。我顺着雪白的衣衫抬缓缓抬眼,然后,一把望进了一双清冷的眸子。
淡淡的目光,看不出情绪,如寒星疏朗,那样干净清澈,我一时愣在原地。
他弯下腰,看着我呆滞的样子,眉头微微蹙起。
我眨眨眼睛,不明所以。然后我便看到他伸出自己干净瘦削的手指动作优雅地戳了戳我的脸蛋,淡淡道:“果然是个傻姑娘啊……”
果然是个傻姑娘啊……
他说我傻。若是平日,我早就会骂他了,可现在,我却张张嘴说不出话来。他的指尖很凉,我的心突然跳得厉害。
【二】
“果然是个傻姑娘啊……”
后来我不止一次想起这话。
那日他说完这话后,苏府的下人便寻了过来。我始终晕晕乎乎的,奶娘拉着我的手走了好久,待我回过神来,在匆匆人群中回过头再去看他时,那儿早已没了他的身影。
那抹白如此熟悉,我终于想起,在迎香阁看热闹时,他就在楼上的雅阁中淡淡地看着下方,安静而疏离。
我觉得我真的像他说的那般傻,他同我说话,我都没来得及回答他,我甚至连名字都忘记问他。他拿指尖戳我的脸,连娘都没有如此亲近地待过我。
从那天开始,我时不时会想起他,我日日在迎香阁门前等他,可他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陪我一起的是从嘉,从嘉就是当初为那劳什子花魁一掷千金的人。我每天兴冲冲地来,最后却失落地走。终于有一天,从嘉看了我好久,然后目光复杂地问道:“你喜欢他?”
喜欢吗?可是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这么执着于等一个人,或许就像从嘉说的那样,我喜欢他。
可纵使喜欢又怎样,我又找不到他。每当我蹲在迎香阁门前托着下巴等他时,从嘉总会冷冷地说他是妖怪,不然,好好儿的怎么会失踪?
我不明白从嘉为何会这样气愤,他这个人总是闷闷的,张口闭口之乎者也,像极了我那迂腐的师傅。不过,虽然从嘉很闷,但他却十分义气,他不仅陪我等了一个冬天,他还在我饥寒交迫之际白白送了我许多地瓜。
直到秦淮河边的红莲染尽一切芳华,直到钟鼓山上的琼树开尽了花,娘给我准备了及笈之礼,冰冷的眉目间终于染上了笑意。
西街的媒婆来了一次又一次,我终于懂得娘说的我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可我不想嫁人,我还没有找到我要找的人。我和娘大吵了一架,然后从家里偷跑了出去。
从嘉找到了我,他长高了许多,终于不再是当初那个瘦弱呆闷的少年。他给了我一块玉佩,然后拍拍我的头,定定地望着我,他说:“阿离,不管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那玉佩上雕着“煜”字,是刚登基不久的小皇帝的名讳,字从嘉。
我一时间什么都明白了,我一直以为从嘉只是朝中重臣家的公子,不想,他却是这世间尊贵的人。
他说我要什么都会给我,以他的身份,便是这南唐江山他都有。
可我什么都不想要。
“我要你找到他。”我问,“可以吗?”
从嘉放在我肩头的手似乎一僵,方才还满是期盼的眼睛黯然了许多,他扯扯嘴角,生涩道:“可以。”
后来,我不知道从嘉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我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可是,一切却在我离开时变得不一样了。
府邸的大门敞着,一个人也没有,当我跌跌撞撞找到娘时,她已经不会再骂我了。
我不相信,我觉得娘一定在骗我,她气我不听她的话,她骗我难过,她骗我她也要离开,她骗我她和爹爹一样,都去了另一个世界陪姐姐。
娘在骗我,她一定不忍心把我一个人丢下。我抱着她冰冷的身体跪在苏家祠堂前,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明明是初秋,可我却觉得冷得厉害。
娘没有再睁开眼,我终于相信,这世上真的只剩我一个人了。苏家空空的,没有人气,我无处可去,只能守在娘的坟前。
城中阴雨连绵了好几天,我冻得瑟瑟发抖。我觉得我的意识已经有些不清了,我觉得一定是我烧得厉害了,所以我才看到有一抹白从远处缓缓走来,他撑着伞,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清冷的眉,清冷的眼,宛若神只出现在我眼前。
他弯下腰,伸手探探我的额头,然后蹙了蹙眉。
我拉着他的手笑,是不是我快要死了,所以我才又看到他。
他蹲下身来,将伞撑在我眼前,然后他问我,可愿跟他走?
我抹抹脸上的雨水,问他:“你会不会也像他们一样抛弃我?”我觉得自己一定是傻了,所以才这么讨价还价。可是,被人抛弃的滋味太痛苦,我不想自己贪恋上温暖后又被人丢弃在寒潭湖底。
他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问,他愣了一下,许久之后,他淡淡道:“不会。”
说完,他便弯下腰抱起了我。
雨还在下个不停,清清脆脆的声音中我似乎听到他说:“赵延逸。记住我的名字,赵延逸。”
【三】
赵延逸把我带回了家,我大病了一场。我梦到五岁那年爹爹被判斩立决,刽子手的刀在寒光下显得格外刺眼,爹爹的血洒了一地。姐姐为了救我被人掳走,娘亲从此便对我冷眼相向。我被娘丢到青灵山,自此只能与年迈的师傅相伴。
后来我常想,如果不是师傅过世,如果不是回到金陵,如果不是遇到赵延逸,我或许会在青灵山上没心没肺地过一辈子。
我高烧不断,混沌中,有人不停拿手触碰我的额头。他的手凉凉的,像极了他的人。
我病了许久,半个月后才清醒过来。
我不知道赵延逸为何会把我带回来,我问他,他替我拉了拉衣角:“我还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傻姑娘,自己都顾不了,还要帮别人。”
他说的是在迎香阁里我帮从嘉的时候。
我还想问他知不知道我找了他很久,我想问他去了哪里,我想问他为何突然出现在我眼前。
可他只是笑笑,不再多说。
赵延逸经常不在府中,随他回来那么久,我不过见了他五六次。每次和他在一起,他都喜欢用他瘦削的指尖戳戳我的脸,然后点点头道:“不错,又胖了些。”看着他一贯冷漠高质量佛千年寒冰的眼中微微泄漏的一丝笑意,我竟觉得暖暖的。
赵延逸平日里不爱说话,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活像一座会移动的冰山。本以为他是块死物,没有什么存在感,不想,他离开后,赵府的庭院就显得越发空落起来。这次他走得急,我没能见到他,只听他托老管家嘱咐我,要好生照顾自己。
他一走就是两个月,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久,他没有送来只字片语,也从未说过什么时候会回来。我终于明白为何人们总说离别是件伤感的事,我一直以为自己没心没肺,我一直以为自己不适合矫情,可如今我终于知道,我还从未如此思念过一个人。那个唤作赵延逸的男子,我想,我比想象中还要喜欢他。
我闷得紧,便到长街上溜达。
拐角的茶楼还是一贯的热闹,我正要上去,却看见一抹白出现在眼前。
那人正从上面缓步走下来,我的目光盯在他身上,再也移不开去。
雪白的衣衫,如墨的发,清冷的眸子,一身的华贵之气。
他身边还跟着一位姑娘,长发未绾,轻纱遮面。
我看着他们,突然觉得几步之外的赵延逸一点都不真实,方才还十分雀跃的心随即一落千丈。
淡淡的目光随意朝这方扫来,在看到我后,他微微一愣,而后同身侧的人低语几句,便向我走来。
我低着头,头顶传来他低沉的声音:“阿离,你怎么在这里?”
我不说话,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我知道不该在这种时候赌气,他离开那么久,我终于再见到他,我应该高兴的。我不该想他身边的姑娘是谁,不该想他到底是何时回来的,不该想他回来后为何不回家。我没有资格问他,苏离不是他什么人,若说牵扯,那也不过是他救了我,而我却偷偷喜欢上了他。
我许久没有说话,头顶却传来一声轻叹,接着,泛凉的指尖轻轻抬起我的下巴。我看见他清明的眸子直直地望着我:“我今日才回金陵,还没来得及回去。”
我没想到他会解释,也没想到他能看出我的想法,我感觉自己像一个闹别扭的小孩,一时窘得脸色通红。
他眸子中流露出一丝笑意,忍笑道:“不赌气了?我送你回去吧。”
我的脸登时更红了。
【四】
我好像从未明白过赵延逸。他说我是个傻姑娘便把我带回了家,可天下间的傻姑娘多的是,而且这次他回来,亦带回了个女子。
因为此事,符生没少嘲笑我。符生是赵延逸的书童,他不喜欢,大抵是他看不惯我在他家白吃白喝。
符生总是说:“知道馥儿姑娘吗,她才是我们府里认可的少夫人。馥儿姑娘不仅生得貌美,而且琴棋书画亦是一绝。”
琴棋书画亦是一绝?这不是说的青楼里的花魁吗?
没有理会我的疑惑,符生又说:“两个月后九月初六,三年一度的赏菊词会,南唐的官家小姐齐聚金陵,到时自会有人选出这配得上“才德”二字之人。不过,馥儿姑娘眉目如画,谁人能比得上她?”
符生说的时候又得瑟又羡慕,好像要娶那朵娇滴滴的白莲花的不是他家公子而是他。
符生口中的白莲花馥儿就是那日赵延逸带回来的女子。听赵延逸说,馥儿是他表兄的师妹,在京城孤苦无依,他这才把她带了回来。
符生的话深深地打击了我,虽然赵延逸没有说过他喜欢白莲花那样的女孩子,但他也没有否认过。
我也想变成那样的女子。可是,以往在青灵山时,我诗词没学会,上树倒懂得不少。
我有些泄气,忽然想到了迎香阁鸨娘。琴棋书画,才貌双绝,青楼的姑娘都这样。
迎香阁的生意不好,本以为鸨娘看到我后会将我赶出去,不想,她这次格外亲切,一双老鼠眼冒着金光:“妈妈眼瞎,以前怎么就没发现你长得这么水灵。”
看着她的血盆大口,我冷不丁地打了个寒战。
鸨娘说会帮我,她把我安排在房里就去忙了。当我发现自己被反锁在屋子里时,我的思绪已经有些混沌了。
我真笨,娘以前告诉过我的,青楼里的鸨娘都不是好人,就连她们房间里的香料都不能多闻。
我努力不让自己睡去,我看到一个肥头油面的胖大叔色迷迷地走了进来。他伸手解我的衣服,我想阻止他,可我动不了。
我觉得世界一片黑暗,我想我没有脸再见赵延逸了。
我还没有想完,房间的沉香木门便被一脚踹开。入目而来是一抹白,视线朦胧中,我看到赵延逸清冷的脸。他离得远,我看得有些不真切。
待他一步步走近,我这才发觉他脸上的寒霜。他眸子中闪过一丝狠戾,身后便有人砍了胖大叔的手,然后丢了出去。
我从未见赵延逸如此生气过,也从未见过他如此阴霾的模样,我有些害怕,可转眼间,他又恢复了往日淡淡的模样,再也看不出一丝多余的情绪。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一把抱起了我。他抱得有些紧,勒得我难受,可是看着他嘴角微抿的侧脸,我突然觉得,他是不是也有一些喜欢我。
【五】
醒来后,已经是两天后的事了。
抬眼便看到赵延逸清冷的脸庞,他似乎很久没睡,眼睛微微泛红,满是倦意。
“醒了?”他的声音终于染上了一丝温和,却说出了这世上最无情的话,他说:“醒了就离开吧,我让符生送你出金陵。”
我瞬时愣在原地。我想一定是我太笨了,所以才不明白赵延逸在说什么,待我回神之际,身侧早已没了那人的身影。
符生替我收拾好了包袱,我站在赵延逸的书房门前不愿离开。我想知道为什么,明明之前他对我那样好,他把我带回家,他唤我阿离,他总是告诫府中的下人不要欺负我。除了娘,从没有人对我这么好。
符生大抵没有想到我会如此固执,他把我带到馥儿的房前。隔得很远,一切都看不那么真实,我看到馥儿伏在赵延逸的怀中哭成了泪人,她说她喜欢他,她说她不想离开他。赵延逸看着有些呆滞,他的手愣了许久后,终于抚上了馥儿的背。
馥儿没有戴面纱,而我也终于得以看清她的脸。她哭得梨花带雨,揽着赵延逸的肩,挑花绣的袖子顺着她的胳膊滑了下来,露出手腕上烟青色的翡翠镯子。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腕,冰凉的触感让我心慌。看着那娇弱的眉目,我愣在原地,无法动弹。
我感觉身上冷得厉害,我想问问赵延逸为什么,可符生却拉住了我,他说:“馥儿姑娘不是少爷表兄的师妹,她一直在赵府。”
我愣了一会儿,赵延逸已经离开了。我朝馥儿跑去,我有好多事要问她。
馥儿看着我,笑得温和而疏离,她说:“刚才你都看见了,赵延逸喜欢的是我。我被前来采选的官使选中入宫,他不舍得,如果不是那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他怎会留你到现在?”
她说得很轻,可我却觉得这是世上最残忍的话。我不想在她面前哭,她在骗我,我要去问赵延逸,问他到底是谁,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馥儿拉住了我:“若你不信,两个月后,九月初六那日,你可亲自去看。”
我不知道后来自己怎么出了赵府,我跌跌撞撞跑了很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下雨,期期艾艾,潮湿荒芜,像极了娘亲死去的那天。
那时我走投无路,赵延逸找到我,他明明答应我不会赶我走。
雨一直没有停,我不知该去哪儿。我想到了从嘉,他给我玉佩时说过无论什么时候他都会帮我。
我把馥儿的话告诉了从嘉,不知为何,从嘉的眸光有些复杂,沉重而灼热的目光让我不敢直视,他说他会帮我。
两个月的时间过得很快,九月初六那一天,宋国使臣至金陵,圣上宴请群臣。
我拿着从嘉给我令牌进了宴会,我从未见过如此场面,一时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忽然有人从宋国使臣中走出,他拨开纷乱的人群,直直走到我眼前。就算面见天子,他还是一身白衣,孤傲到固执。
分别两月,我没想到会在这种场景和他见面。我是南唐的臣民,而他,则是宋国高高在上的二皇子。
他不再像以往清高面无表情,我从未见过他如此阴沉的表情,他伸手打了我一巴掌,咬牙道:“苏离,你怎么在这里?谁准你来的!”
我被他打得一愣,茫然地看着他。他的眼神不再清明,那么复杂的目光。我不明白他眼中的怒意、后悔和不舍,似乎还有一丝灼热,那般千回百转。
他有些懊恼,牵起我的手,低声道:“算了,我带你离开。”
我刚想随他走,但看到他身边轻纱遮面泪光盈盈的馥儿,问:“如果我走了,那是不是姐姐入宫?”
我一直低着头,我看不到赵延逸的表情,但我看到他一怔,攥着我手腕的手有些迟疑地放松。
我突然有些无力,想哭却哭不出来。
那一刻,我知道,我输了。
【六】
娘当年的才气和容貌惊艳了南唐,所有人都知道,左相的千金将当今的老君主迷得厉害。虽然有天子恩宠,可娘最后还是选择了爹。
爹死后,娘就给我改名离字,生离死别。
这个年代是动荡不堪的,所有君王都想灭掉邻国,一统天下。
五岁那年,爹爹被抄斩那日,有十多个宋人趁乱闯入尚书府,姐姐把我藏入床下,最后她却被人掳走了。
娘心里有了阴影,不愿让我再沾染官宦杂乱之气,而我,也愿意为了娘和姐姐装傻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
娘不喜欢我,她觉得我愧对姐姐,她说这个世上我欠姐姐最多。她说姐姐代替我在外面受苦,她说都是因为我,姐姐才会生死不明。
可是,我却觉得娘亲在骗我。那日我明明看到的,赵延逸亲手喂姐姐吃药,那温柔的样子是我从未见过,那时我就想,为何当初被带走的不是我。
我讨厌白莲花,那么爱哭,每次娘打我,我比她痛千百倍,但我从来都不哭。
我又想起那日从嘉告诉我,宋国的二皇子是个谪仙般的人,喜白衣,擅权谋。南唐君主素爱美人,宋二皇子十年前从南唐掳走了第一美人的女儿,欲惑君王。
后来的事几乎在宋国尽人皆知,二皇子将那娇弱的女孩放在身边,自己养了十年,后来便舍不得送到南唐皇宫里去了。于是,二皇子便再次来到金陵,找那女孩的妹妹入唐宫。
从嘉告诉我这些时,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虽然从嘉一遍遍地说:“阿离你不要笑了,没人逼着你笑,没人要你一定要笑。”我想,那时我的笑,一定比哭还要难看。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么固执,明知道九月初六的宴会是赵延逸设下的局却还一定要去。我想我是在赌,我在赌,他对姐姐那么温柔,是不是对我也会有一丝不舍。
可我输了,拿他的无情,换自己永世的宫墙孤寂。
也是后来我才知道,那次他离开那么久,就是姐姐患病了,他把姐姐接到了金陵。
没错,馥儿,那朵王府上下人人皆爱的白莲花,就是我的姐姐,我的双生姐姐,和我一模一样的姐姐。
我不能讨厌她,娘说我欠了她。可是现在我却好恨,我从小因为她挨了那么多打,可她却被赵延逸保护得很好。她明明知道我是她的妹妹,她明明知道赵延逸在骗我,她还对我不管不顾。她揽着赵延逸哭的那日,我看到了她的容貌,我抓着她手腕上刻着“清”的镯子问她为何会在赵延逸身边,她既然活着为什么不回家。可她却笑着对我说,苏清已经死了,这世上只有馥儿,她只想做馥儿。她还说,阿离,十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我早已不再是那个疼你的姐姐。她笑得满是疏离和冷漠,让我没由来地一阵心寒。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的姐姐苏清,真的已经死了,死在了五岁她离开的那年。
我恨赵延逸。他连算计人时都是清高不屑的,他凭什么用他的一己之私毁去我半世欢笑,我不过是喜欢上了他而已。
既然他不稀罕我的喜欢,那我便不会再爱他。苏离是个傻姑娘,但却是倔强到固执。爱恨皆断,我苏离,要配得上自己的名字。
一切都按照当初设计好的进行着,宴会后,我就被送入了皇宫。
从嘉一袭明黄色的龙袍,端坐在高高的正殿上。他给我令牌那日,他让我答应他,若赵延逸放弃了,我便进宫陪他。
在宫里的日子倒也平静,我再也没有见过赵延逸。听从嘉说,赵延逸回了宋国。我不知道他为何离开得这么早,他送我进宫不就是为了迷惑君王吗?难道他知晓我认得从嘉?可如今他确实是离开了,金陵早已没有了他的呼吸,不知为何,我心里空荡荡的。
从嘉对我很好,好到我有时常想,为何当初在我走投无路时先找到我的人怎么不是他?
从嘉不爱朝政之事,那个干净纯粹的少年只喜欢吟诗作词。可是,在这个刀光四起,诸侯争霸的年代,诗词是代替不了治国之能在这个乱世生存下去的。
南唐边境不断被犯,先朝老臣恃宠而骄,霍乱朝政。直到两年后,宋国的军队踏入南唐,从嘉带着我逃离皇宫。
【七】
“皇上——”
侍卫来报的时候,我正倚在从嘉的怀里咳得撕心裂肺。洁白的绢子上晕开一团血色,好似冬日里落了满地的红梅。夺目、刺眼。我微愣,然后慌忙将绢子紧紧攥在手中。
好在从嘉的精力全都被外面糟乱的情景吸引了去,他揭开车辕上的绣帘,那侍卫的声音便从几步远外淡淡传来:“皇上,金陵的城门已被叛军层层围堵,众将士已经尽力,今日……怕是出不了金陵了。”
那侍卫说得艰难委婉,他身上满是血污伤痕,前方的厮sha还在继续,凌厉的风中夹杂着声声哀号。
直到兵刃相交的声音渐渐消逝,有人独自一骑从混沌的微光中缓缓而来。我似乎还能记得几年前他一袭白衣冷清刻薄的样子,如今在千军万马刀刃沙场中,那抹白依旧极致明朗。
有号角鸣起,是丧国之音,从嘉身体微颤,愣在原地,不再说话。他那样骄傲的一个人,始终不能接受自己成了亡国之君。
刀刃架在从嘉和一干臣民的颈上,我蜷在从嘉怀中看着赵延逸下马向我走来。他承着初冬寒冷而刻薄的曦光,我高质量佛看到当年那个清冷的白衣少年,一切恍若初见。
他走到车辕前,俯身从从嘉怀中抱起我。他嘴角微抿,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紧紧地抱着我,那样紧,高质量佛要揉进骨血。
他很安静,脸上也没有太多的表情,好像他离开很久后来接我回家。
从嘉被圈禁起来,而我则被赵延逸安置在他的瑶光殿中。
醒来的时候,天际已经微微有些泛白了,入目红纱落帐,宫花窗柩。床榻旁燃着沉香,是上好的香料,弥散在空气中,十分安神。
赵延逸对我很好,比当初在赵府时还要好,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任由他将我抱在怀中,他的脸埋在我的颈侧,温热的呼吸洒在耳边,灼得我心疼。他在我耳边低语,声音中竟染上一丝痛苦,他说:“阿离,我求求你,你吃药好不好。”
我知道自己病得很严重,所以才会做一些光怪陆离的梦。在梦中,没有姐姐,没有娘亲,只有我和赵延逸,他说他喜欢我,他说他不会再骗我,他说他会一心一意对我,他说阿离乖乖吃药。
有泪落下,冰冷得高质量佛很真实。
我不知道我到底是在折磨赵延逸,还是在折磨自己,我只知道,当我在从嘉的密信中看到当年赵延逸为了带走我而害死娘时,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他了。那时我还在想,为何我找了他那么久他都没有出现,最后却在我孤苦无依时突然来到我眼前。为了自己,他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他和姐姐,当真是这世上最无情的人。
我感觉到我的生命在一点点消逝,我想再见见从嘉,赵延逸发了很大的火,一群老御医被他吓得战战兢兢。
他越是生气,我就越想见从嘉。
最后,赵延逸瘫坐在满室凌乱的地上,他眸中带着浓浓的疲惫,还有些许悲伤,微光从雕花窗柩透了进来,衬得他的身影消瘦而落寞。
许久之后,他低笑出声,带着苍凉和寂灭。他将我的头埋在他的胸前,他说:“阿离,你这样会让我忍不住毁了你。”
他说:“阿离,你乖乖的好不好,三日后,是我二十岁的生辰。”
他的泪落在我的颈上,我一直以为他这么冰冷的人是不会有眼泪的,可如今,那滴温热的液体差点灼伤了我。
盛宴那天,我被侍女扶了出去。我看到了从嘉,看到了姐姐,也看了穿着龙袍的新帝赵延逸。
我不顾赵延逸阴狠的脸色,固执地一步步向从嘉走去。风吹在脸上凉凉的,我想我一定是哭了。
从嘉的眼睛蓦地睁大,我缓缓回过头,我看到赵延逸抬起了手,然后我便听到他凄厉喑哑的声音在隆冬凌厉的风里显得格外凄凉,他红着眼睛声嘶力竭地低吼:“放箭!”
嘴角有腥热流出,我的身体向下倒去,意识越来越模糊,无边无尽的黑暗将我吞噬。我高质量佛又看到,那年金陵长街头,一袭白衣的清冷少年动作优雅地戳戳我的脸,淡淡道:“果然是个傻姑娘啊……”
赵延逸,再见,永世不见……
【八】
直到很久之后赵延逸还能清楚地记得那天的情景,黄昏微薄的夕阳洒满大宋皇城坚毅连绵的千古宫墙,他亲口下令sha死了他喜欢的姑娘。他不知道自己是有多决绝才能亲眼看着她死在自己眼前,鲜血蒙蔽了双眼,朦胧中,他看到她正对着自己笑,那笑容单薄而凄凉,高质量若一朵自尘埃里开出的花。
馥儿曾问过他,她陪在他身边十年,为何却不敌阿离半年。他当时怎么回答的呢,他说,这世间可以有很多馥儿,却独独只有一个阿离。馥儿会哭,可阿离,只能笑。不管是被自己的亲人冷眼相待,还是被王府下人嘲笑奚落,他再也没见过比她笑得更干净的人。其实,从一开始他便知道,他的苏离并不傻,他的苏离是天底下最坚强的姑娘。
她在长街上等他时,他一直都在。他当时就想,她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而已,哪知,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她就这么从冬天等到了来年初秋。看着她在冷风中瑟瑟发抖时,他竟觉得怜惜。是怜惜,就算是馥儿,他也没有过这种感觉。他害怕了,他怕自己会动了恻隐之心。
他怕一切会改变,他匆匆sha了她的母亲,然后带走了她。
他想他一定是不舍了,所以才会遣符生送她离开。馥儿说他喜欢上了她。可作为一国储君,他没有资格有喜欢的人。
馥儿的绝色之姿是他培养了十年的棋子,最初来南唐,他是想要阿离替馥儿入宫。他留下馥儿,不过是觉得有人肯亲近自己挺好。身为皇子,哪个不是踩着兄弟至亲的尸体才能在皇宫里生存下去。他的母亲早已仙逝,他的兄弟为了权势个个反目成仇,他的父亲儿子众多,他又不是受疼爱的那一个。一辈子挺长的,皇宫里太冷,那些人不是怕他的身份,就是想着怎样除掉他,只有馥儿跟着他长大才没有这些杂念地亲近他。孤独那么久,有温暖靠近挺好。他自认为不会喜欢上任何人,有感情的人便有了软肋,他想要的是天下。
可现在,他却不想了。若定要把阿离和馥儿送去一个,那只能是馥儿。
他要馥儿入宫,馥儿在他怀中哭。那时他知道阿离就在不远处看着他,可他没有戳破馥儿的小计谋,他想让阿离离开。
可后来他才知道,馥儿竟然把她骗到了宴会上。那时他还在权谋中徘徊,所以当她问他她姐姐怎么办时,他又想到了馥儿的话,他怕他喜欢她,所以才有了一瞬间的迟疑。
他设了一场局,最后自己却入了戏。
直到后来,他再也欺骗不了自己。他要把她带回来,纵使要灭了南唐。而馥儿也不会再好过,她竟敢算计他。既然她口口声声说喜欢他,那他便让她跟在自己身边,让她尝尽这永世寂寞。
他找到了阿离,而她却念念不忘李从嘉。
他再也没有见过比她更好看的女子,红衣红裙,眉目如画,肌肤如雪,金陵江水烟色中,她真的若瑶光殿前开了一世的红莲。
可是,任凭他怎么求她,她都不管不顾,她向李从嘉走去,她眼中只有李从嘉。他想他一定是太忌妒了,所以他听见自己狠戾的声音在穿堂而过的寒风中显得格外凄凉,他说:“放箭!”他宁愿让她死在自己怀里,也不愿她心心念念着别人。他赵延逸好不容易喜欢上了一个人,怎么可以供手让给他人?
馥儿在一旁哭着阻止他,她说:“不要,你会后悔的!阿离喜欢的只有你,她是故意的,她想让你这一生都活在悔恨中,她想我一辈子都爱而不得,她在报复我们,她在报复我们!”
后悔吗?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是个冷情的人,玩阴谋、玩权术,作为大宋高高在上的二皇子,他眼中只有“江山”二字。这么多年来,他自认为没有什么可后悔的,他最后悔不过,当年松开了他喜欢的那个姑娘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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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魔幻上吾玉的《百鬼潭之小山》现被收录在《百灵潭》。
(一)
小山是百鬼潭的战神。
见过她的人都不会相信,这样一个文文弱弱,说话还带着傻气的小姑娘,会使得一手好铜锤,力大如牛,打遍四海无敌手,一人可抵百万师。
虽有战神之名,小山的性子却很和善,还十分古道热肠,但凡百鬼潭谁有个三难五急,她都愿意拍着胸脯,提着个铜锤,跳出来帮忙。
不过她的援手许多人都无福消受,甚至还避之不及,只因为这个小山战神别的都好,就是有些迷糊,往往好心做了坏事,一身猛力更是恐怖得叫人胆寒,大家伙都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她那对铜锤震个重伤。
这日云淡风轻,小山正在山坡上练铜锤呢,半空中忽然绽开朵朵幽莲,一道身影踏风而来,墨发如瀑,眸光清冷——
是百鬼潭的主人,春妖来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潭主此次而来,是要予小山一件任务。
“尔力大无穷,在我潭中素有战神之名,此番夷云顶之行,非尔莫属。”
清泠的声音中,小山跪拜于地,受宠若惊地抬起头,接过半空中飘来的檀木匣子,潭主在她耳边接着道:“夷云顶上坐有一人,唤作朽婆,你将这匣子交到她手上便可。三月后北伏天将生异象,记住,你即刻动身,务必在那之前赶到,不得延误。”
个中细节春妖又嘱咐了一番后,拂袖翩然而去,只留下抱着匣子兴奋不已的小山。
微风拂过,郁郁葱葱的一片树林发出飒飒清响,小山头顶的一颗大树上,一袭白衣倚在树间,闭眸养神中,将方才潭主布下的任务一字不漏地听去了。
树下传来女子摩拳擦掌的动静,白衣少年长睫微颤,悠悠睁开眼,眸光深不见底,似是想到了什么。
一翻身,他轻巧跃下了树,在小山的张嘴惊愕中,猝不及防地夺过她手中的木匣,上下打量起来。
“阿七孙儿,哦不,阿七,”小山连退几步,指着少年语无伦次:“你,你又在偷看我练功!”
少年闻言一顿,淡漠抬首望向小山,俊秀的脸庞面无表情,只抛去一个“你想多了”的眼神。
“毫无美感的一对铜锤有何好看?”还不待小山为自己的爱锤叫屈,少年已经淡淡开口:“若孙儿没记错,姑奶奶似乎曾在百鬼潭里迷过路,住了几百年的地方也能走错,诚然是个不折不扣的路痴,不知潭主怎会放心让你去那夷云顶?”
陈年糗事被揭破,饶是小山一向以粗人自居,此时老脸也不禁红了一红,伸长脖子辩道:“潭主给了我地图的!”
少年一声嗤笑,眸中是毫不掩饰疑:“姑奶奶确定看得懂?”
小山一噎,瞪大了眼正待反驳,少年已经挥挥手,将匣子塞入怀中,自顾自地摊手叹道 :“好了,同为宗族,这趟苦差孙儿少不得要为姑奶奶担待了……”
“夷云顶是吗?只好舍命陪君子,勉强同姑奶奶走一趟了,正所谓孙儿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叹息的语气中饱含无奈,继承了父亲伶牙俐齿的孔家阿七,一番话将小山堵得哑口无言,她还未回过神来时,少年已揣着木匣往前走了,没走几步,扭过头来冲道:“还愣着做什么,走啊!”
(二)
孔七在百鬼潭当得上八个字,家世显赫,天之骄子。
他父亲是孔雀公子孔澜,母亲是百鸟之王乌裳,干爹是上古神兽饕餮千夜,干娘是长白山莲主薛连,还有一对有间泽的神仙眷侣,古木守护者碧丞与茧儿,从小看着他长大,对他疼爱有加。
浮衣还在之时,曾摇着蛇尾笑言道,孔家阿七完全继承了父母所有的精华,一出生,灵光冲天,照亮了百鬼潭的上空,他既不像母亲乌裳一样浑身乌黑,也不似父亲孔澜一样五彩斑斓,而是一只纯白的灵鸟——
生来就带有灵力,白得动人心魄,像揉碎了九重天上的祥云,雪白圣洁得纤尘不染。
孔七天生聪颖,骄傲而不自矜,性子恰到好处地综合了父母的特点,既没父亲孔澜那么自恋风骚,也没母亲乌裳那般泼辣,人前有礼有度,不骄不躁,自有一番独一无二的清贵风华。
但要小山来评价她这孙儿,就两个字,狡猾!
听到这评价时,孔七不以为意,对着小山挑眉一笑,笑得意味不明:“若没孙儿的狡猾,哪衬得出姑奶奶的朴实无华?”
说起孔七与小山的关系,活活应了一句话——
辈份这回事,简直就是用来伤人的。
初次见面时,小山笑得一脸灿烂,随手摘下自己两个耳坠,往手心一摊,变出一对铜锤,虎虎生风地朝大树一挥,哗啦啦地震下一地野果。
“阿七孙儿,这是给你的见面礼!”
彼时的孔七仍是孩童的模样,站在漫天果子雨中,却已出落得白衣胜雪,他仰头望着小山,漆黑的眼眸 一眨不眨,不发一言。
等到小山席地而坐,撸起衣袖,抓起野果吃得欢快时,孔七仍是站得挺直,小小的身影在树下风姿卓然,与小山的对比颇为鲜明。
小山挠了挠头,觉得这孙子实在有些内向,不够豪爽,但孔澜既然把孩子送到她这来学艺,她就得负起责来,不然可对不起孔澜那一声表姑,虽然只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宗族关系。
于是小山绽开大大的笑容,伸出沾满果汁的手,热情地去拉孔七的衣袖,嘴里还一边套着近乎:“阿七孙儿,我听人说,你的名字很有来头,孔七,恐妻,是说你爹很怕你娘吗?”
孔七不露痕迹地把衣袖抽出,瞥了眼染红的雪白袖口,长睫微颤,终是对着小山缓缓开口,说了见面以来的第一句话:“关于这点,你不妨亲自去向我爹求证番。”
说完,转身离去,一身白衣头也不回,孑然孤傲,隐隐含着莫名的愠怒。
小山坐在树下傻了眼,一张白皙秀气的小脸张大嘴,半天没合上。
她委委屈屈地去找千夜解惑,千夜接过她“孝敬”的美酒佳肴,不客气地大快朵颐起来,酒足饭饱后,红袍一甩,笑眯眯地开口指点:
“第一,你日后唤他阿七便好,什么乖孙儿就免了;”
“第二,他不喜甜食,你震下一山头的果子给他,他也不会看一眼;”
“第三,他虽不像他爹那样风骚,却到底有些洁癖,你莫随便去摸他那白衣就是;”
“第四嘛,”说到这,千夜不厚道地笑了笑,凑近小山耳边:“虽然我也觉得那骚孔雀是只恐妻的鸟,但血脉相连,当面揭人短的话,你日后还是少说为妙。”
(三)
有了孔七的相伴,夷云顶之行异常顺利。
小山这才知道,带上阿七是多么明智的选择,在那身白衣又轻而易举破了一道阵法后,她跟在后面,挥舞着铜锤笑呵呵地道:“阿七阿七,你有巧谋,我有蛮力,咱俩真是天生一对!”
前头的孔七脚步一歪,咳嗽一声后,也不去纠正小山乱用的成语,只唇角微扬道:“姑奶奶所言甚是。”
两人一路过沼泽,穿妖雾,破了九九八十一道阵法,终是到了夷云山脚下。
小山兴冲冲地就要上去,孔七却拉住了她,向来波澜不惊的一张脸微蹙了眉头,欲言又止:“当真要上去吗?”
小山眨着眼点头:“当然了,这是潭主布下的任务,咱们早点完成,就能早点回家了!”
“回家……”孔七神情有些恍惚,掏出怀中的木匣轻轻一转,发出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再抬头,神色已恢复如常,对着小山一笑:“早闻北伏天景致秀丽,我们跋山涉水,千里迢迢而来,反正离三月之期还有些时日,也不急着上云顶,倒不若先在山脚住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过些寻常百姓的日子,也算一番凡尘历练,姑奶奶以为如何?”
那语气是难得的温柔,小山听得酥酥软软的,被孔七勾勒的场景迷住了,喃喃道,松花酿酒,春水煎茶,该是多美的画面啊。
她拉住孔七的衣袖,眉开眼笑道:“行,阿七说好便好。”
就这样住了下来,天地做庐,竹林为家,他们还去逛了夷云山外头的城镇,人间的夜市热闹非凡,烟花满天,处处荡漾着祥和的气息。
他们坐在摘星楼的屋顶看星星,靠着彼此饮酒沐风,小山喝的醉醺醺的,嘴里说着胡话:“阿七,为什么这场景那么熟悉?我好像曾经也经历过,只是记不清什么时候了,那时好像只有我一人……”
声如梦呓,却夹杂着莫名的哀伤,连那一向无忧无虑的眉头也皱成了一团,像是做了不好的梦。
孔七凝视着小山酡红的脸颊,许久许久,终是深吸了口气,望向皓月长空,眼眸一片漆黑。
回去的一路上,孔七背着小山,听她在耳边呼吸匀长,身上传来淡淡的酒香。
夜阑人静,空荡荡的街道,冷风呜咽,吹过孔七的白衣黑发,他忽然开了口,声音低不可闻,高质量若自言自语:
“你还记不记得,那一年的端阳,你也是这样背着我回去的……”
风中自然没有人回答他,天地间静悄悄的,只有月光流转,似是投下一面水镜,一点点浮现出过往云烟。
(四)
起初的很长一段时间,孔七都对小山不冷不热的,小山虽是向千夜请教过,却仍是摸不准她那古怪孙儿的脾气,更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他。
直到几年后的一个端阳节,那时的孔七正处于羽化期,即将褪去稚嫩的孩童模样,长成玉树翩翩的少年。
乌裳为了磨炼儿子,竟狠心将孔七抛下了魍魉渊。
那是百鬼潭阴气最重的地方,鬼火万丈的深渊,封印着无数恶灵邪魂,生前全是些十恶不赦之人,死后连佛祖都超度不了,只能囚禁在渊底,相互吞噬,此消彼长,慢慢耗尽冲天怨气。
大风烈烈,孔七白衣翻飞,凌空跌下,众人赶来时,只听到乌裳冲下面喊:“害怕就哭出声叫我来救你,否则就自己张开翅膀飞上来!”
孔澜几步上前,一把推开乌裳,看着已经坠下去的那身白衣,脸色大变。
那是他顶着“恐妻”的名号,头一次冲乌裳发的雷霆怒火:“臭乌鸦,你疯了是不是?下面那么危险你把阿七丢下去,儿子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你有没有问过他老子,你夫君我的意见?”
千夜与薛连两口子赶紧来劝架,碧丞与茧儿也连忙拉开乌裳,一片混乱的场面中,一道人影霍霍生风,义无反顾地冲了上来,拎着两大铜锤跃下深渊。
“阿七孙儿,姑奶奶来救你!”
声音震耳欲聋,在万丈深渊久久回荡着,众人齐齐探出脑袋,惊声道:“小山!”
小山一向勇猛非凡,跳下去的那一刻并未想太多,只想着依她那古怪孙儿的别扭性子,就算被一群恶灵团团围住,咬死了也不见得会哭出声来求助,她不能白白地见娃送死啊。
于是下了深渊后,小山果然看见了骇人的一幕。
不计其数的恶灵如潮水般围住了孔七,贪婪地想要将他吞噬,那身小小白衣幻出一柄羽剑,奋力厮sha着,却还是禁不住一波波袭来的恶灵,浑身已是鲜血淋漓。
小山血气上涌,大吼一声,两个铜锤重重打去,瞬间打散一片恶灵,如天神降临般,护在了孔七身前。
彼时的孔七遍体鳞伤,长睫上还挂着血珠,仰头摇摇欲坠地看着小山,眼前被血雾模糊了一团,耳边只不停回响着小山跳下时那气壮山河的一句:“阿七孙儿,姑奶奶来救你!”
无法言说那一战有多么惨烈,小山背着孔七,两个大铜锤挥舞如风,硬生生地sha出一条大道。
一步一步,深渊里绽开血莲,染出一地绝美的触目惊心。
孔七伏在那个温暖的肩头,周遭凶险万分,他半昏半醒间,一颗心却是从未有过的安定。
醒来时,床头守着父亲母亲,干爹干娘,碧叔茧姨……连潭主都来了,唯独不见那两个大铜锤。
养伤的日子中,他这才听说,魍魉渊下面,小山一战成名,sha得风云变色,引起了百鬼潭的轰动,人们啧啧惊叹,都在议论她的“战神”之名。
小山却到底耗损了太多力气,把他交到众人手上,回去后就开始呼呼大睡,整整睡了十天十夜。
等到小山神清气爽地来看孔七时,孔七已在房中闷了大半月,小山背着他到院中去散风,他在她背上默然了许久,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其实白菜也不错……如果白菜一辈子都是白菜,我就考虑原谅你,怎么样?”
声音极低,像是喃喃自语,却还是叫小山听到了,好奇问道:“原谅我什么?”
背上又是一阵沉默,在小山几乎以为孔七不会回答时,他却幽幽开了口:“你明不明白那种感受?就好比春天播了一颗种子下去,你满心期待,天天跑去看,悉心照料,给它浇水,为它施肥,陪它说话,可等到了秋天,它长出来的竟不是一朵花,而是……”
“而是什么?”那边顿了顿,终是闷声道:“而是一颗大白菜。”
小山眼睛一亮:“大白菜好啊,我最爱吃大白菜了!好吃又营养,花有什么稀罕的,又不能吃,没开几天就凋谢了,中看不中用,……”
絮絮叨叨的话语中,含了七分安慰,孔七听得嘴角抽搐,无奈又好笑,暖风迎面而来,却是吹散了积压许久的阴霾,漆黑的眼眸望着小山白皙的侧脸,终是浮现出了一抹笑意。
小山却说着说着顿住了,背上的人怎么越来越重了……
她回首一瞥,瞬间瞪大了眼,震惊莫名——
她,她,她的阿七孙儿竟然在她背上羽化成人了,不知不觉褪去了孩童模样,变成了一个翩翩少年!
而那身白衣却还浑然不觉,对上小山的眼眸,唇角一弯,声音已带了少年独有的气息,温柔得似在梦中:“那就说好了,我的白菜,一辈子都要做我的白菜。”
(五)
见到朽婆时,她坐在霭霭云烟中,守着一道青玉门,鸡皮鹤发的脸孔望向来人,抚上了自己的白发:“该来的总是会来……”
像是对他们的到来毫不意外,朽婆平静如水,只在看到小山手中的木匣时,身子才几不可察地微颤了一下。
她转头看向身后的那道门,眼神绵长而复杂:“北伏天即变,青玉门将开……”
接过木匣前,她竟要他们先听一个故事。
孔七长睫微颤,看了一眼小山,小山却笑眯眯地望着朽婆,好奇地竖起了耳朵,只见朽婆抚着白发,一声叹息:“那是七百年前……”
说是故事,其实不过是仙界帝君,青羽农的一段情史。
青羽农在天帝赐婚下,迎娶了雪域的萧三公主,但他却不爱三公主,他爱着的,是三公主的贴身婢女,涟漪。
这场阴错阳差的婚事,从一开始,就是一场悲剧。
新婚那天,三公主独守空房,青羽农来了一趟又走了,只留下一句:“我要娶的人不是你,三公主是有多怕自己嫁不出去,堂堂雪域萧家做此行径不觉可笑吗?”
是他向天帝求的赐婚,送来的新娘却不是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其中萧家动的手脚自是可想而知。
三公主却感到冤枉,黑白分明的眸子望向青羽农,在红烛摇曳间抿紧了唇:“明明是你向我萧家提的亲,你为何不认?”
青羽农冷冷一哼,转身拂袖,踏出新房,头也不回。
此后的漫长时光中,他再不曾踏入三公主的房间。
三公主性子也倔,总不肯服软,就那样看着青羽农一天天冷落自己,却对涟漪好得无微不至。
那时涟漪已不是她的婢女了,而转去伺候青羽农了。她起初不愿放人,涟漪虽没跟她几年,情分也不深,但好歹也是她萧家带过来的人,而青羽农不仅想让她放手,更想立涟漪为二夫人,与她平起平坐。
她干脆利落地一口回绝了:“恕难从命。”
这门婚事是天帝钦赐,她是萧家的女儿,代表着萧家的颜面,青羽农向萧家提亲的那一刻起,这一生就只可能有她一位夫人,她的地位谁也不能撼动。
却还有个原因深深埋在她的心底,没有人知道,其实她很早以前就喜欢上了青羽农,那个青翼伸展,翱翔天地间,每一片羽毛都漂亮得闪闪发亮的帝君。
她此生从没见过那样美的青鸾,从雪域的上空飞过,云雾缭绕间,带起烈烈长风,高贵清傲得不可一世。
她当时惊呆了,尚是人间十来岁的小丫头模样,拉过身旁的奶娘,指着长空兴奋不已:“大鸟,大鸟飞过去了……”
奶娘吓得赶紧去捂她的嘴:“哎哟,我的三公主,可不能乱说,那是帝君,北伏天的帝君青羽农!”
她眨了眨眼,望着青鸾消失的方向,嘴里喃喃着:“青羽农,青羽农……”
像是鬼迷了心窍,隔天她就画了一张像,拿去给奶娘看,眉开眼笑地问:“像不像他,像不像他?”
未了,她叹了口气,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他……奶娘见她怅然若失的样子,故意打趣道:“公主你是雪域白驼,人家帝君是青鸾神鸟,一个地上跑的,一个天上飞的,八竿子打不着一块,哪还有机会再见?”
她不死心,天天跑去仰头望天,只盼那道青影能再次飞过雪域的上空,大哥二哥都笑她,说小妹情窦初开了,不仅害了单相思,还单相思上了一只鸟。
她也不恼,只娇憨地笑,才知书中写的一见倾心,原来是那般奇妙的感觉。
如此年复一年,她从小丫头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终是等来了那道青影。
却是眼睁睁看着他从空中坠下,华美的翅羽伤痕累累,巨大的身躯跌在了雪地里,奄奄一息。
她急忙奔了过去,雪地里的青鸾已幻化成了一个青衣男子,墨发薄唇,满身血污。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的面容,比她在心中勾勒了无数遍的模样还要好看。
他被大火灼伤,眼睛也看不见了,躺在她怀里气若游丝:“送我,送我回……北伏天……”
她心跳如雷,急得眼泪都要流下,还来不及叫人,已被出来寻她的奶娘看见了,吓得大惊失色。
奶娘捂住她的嘴,叫她千万不可声张,她这才得知,原来仙界发生了那样大的事情。
大家都不忍告诉她,就在她痴痴等待的这段日子中,她心心念念的帝君青羽农叛离了仙界,做了人人不齿的叛徒。
他投入魔道,不知与魔道少主达成了怎样不可告人的交易,助魔道一路sha上南天门,掀起了一场血雨腥风。
瞧青羽农如今这遍体鳞伤之状,定是在此番仙魔两界大战中受了重伤,飞过雪域上空时,支撑不住坠落下来。
这烫手山芋萧家怎么敢管?不交到天帝手上已是仁慈,怎么可能还放虎归山,将他送回北伏天?
奶娘对她道,只将青羽农送出雪域,不牵扯到萧家,自生自灭就是了,万万不可惹祸上身。
她抱着彼时已昏迷过去的男子,心乱如麻,咬咬牙,做了生平第一个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决定。
(六)
青羽农终是将涟漪要了过去。
三公主从没想过,为了从她手中要走涟漪,那身青裳竟会对她扬起利剑。
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冷得直透人心底:“若未记错,你先祖乃武将出身,神勇非凡,你萧家世代也是骁勇善战,我们不妨来比试一场。”
“你赢了,我二话不说,从此绝口不再提要人之事;若我赢了,你也二话不说,立刻放人,如何?”
三公主脸色一点点煞白,青羽农却一拂袖,露出身后一排兵器。“这里的神兵利器任你挑选,我也可让你三招,怎样?”
满室冷凝的气氛中,涟漪站在一旁,与青羽农四目相接,眸光盈盈若水,我见犹怜。
三公主别过头,紧咬下唇,不愿再看。
袖风疾扫间,她越过那道青影,利落地挑起一杆长枪,转过身手腕一个漂亮的翻转,对准他,竟是笑了:“你当知我萧家风骨,即便你是我夫君,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他也冷冷一笑:“如此甚好。”
长枪利剑,白衣青影,就此一触即发。
底下的仙仆们看得目瞪口呆,叫一声帝君,又叫一声夫人,却终究无人敢出口阻止。
半空缠斗间,三公主心神却恍惚起来,高质量佛还是那年的冰天雪地中,她变回白驼之身,驮着昏迷不醒的他一步一艰难,在大风里踽踽前行。
她到底舍不下他,她不忍看他自生自灭,趁奶娘转头回去放药箱,她咬咬牙一把背起了他,现出了原形。
前路茫茫,不管如何艰辛,她也要倾一人之力,送他回北伏天。那段路是从未有过的漫长,风雪中,她温暖着他,源源不断地为他灌输着真气。
他时醒时昏,一双眼看不见,只能下意识地抓紧她的皮毛,在她背上迷糊呓语。
两颗心贴紧彼此,那他们此生靠得最近的距离。
一路跋山涉水,风餐露宿,她好不容易护送着他抵达了北伏天的边界,却被大哥二哥追了上来,一片混乱间,她连句道别都来不及和他说,只能匆匆放下他,被大哥二哥强扭了回去。
回到雪域后她被关了禁足,不久就听说了青羽农为仙界立下大功的事情。
原来一切只是一场局,青羽农并未背叛仙界,投入魔道只是卧底,只为将他们引上九重天,助天帝一网打尽。
他那日受伤坠下,其实是因为在仙魔大战中倒戈,为狂怒的魔道少主所伤。
等到大战结束后,天帝才发现青羽农已回到北伏天养伤。
中间这一段插曲却是谁也不知。
恐怕连青羽农也是稀里糊涂的,一无所知。
他不知道她救过他,不知道她驮着他一步一步走出大风雪,不知道她是以怎样的一颗心爱着他……
他通通不知道,而她,也再没有机会问出口。
嫁过来时她满心憧憬,原本想告诉他的,可一腔柔情还来不及出口,已被他冷入骨髓的一番话打下深渊。
她其实多想对他说,她喜欢他很久了,从懵懂的少女时期就开始喜欢了。
她千里迢迢嫁到北伏天,有好多话想和他说,她想和他好好过日子,她会努力学着做个贤妻良母,她还想和他开玩笑,谁说地上跑的和天上飞的就不能在一起……
可一切都像个荒唐的噩梦。
他那样待她,视她如蛇蝎毒妇,比待陌生人还不如,她所有幻想顷刻间破灭,所有话也都不能说出口。
她的心不是铁做的,不是任他刺上千百刀也不会痛,她也有自己的傲气,即使她再喜欢他,也容不得他肆意践踏她的尊严。
于是外人见到的他们,便是针锋相对,相看两厌的一对怨侣。
他嘲讽她无一丝女子温柔,她冷冷回敬:“只是你没看见而已。”
他说她舞剑招招毒辣,对敌时一定像个女阎罗,她面无表情:“彼此彼此。”
日子就在这样的唇枪舌战中度过,谁也不甘示弱。
可这一次,她却败了,败得彻彻底底。
当手中的长枪携风刺出时,青羽农不及闪避,她瞳孔皱缩,手一偏赶紧收势,她知道他那有处旧伤,是当年仙魔大战留下来的,可还是为时已晚,一道人影凌空飞出,堪堪挡在了青羽农面前——
竟是满脸急色的涟漪!
长枪刺入肩头三分,鲜血四溅,青羽农脸色大变,一掌击开震住的她。
还未回过神来,她已如断线风筝,直直坠地。
先落地者输,他胜了。
可却胜得咬牙切齿:“萧家多悍妇,此话果真不。”
她眼睁睁看着他抱着昏迷过去的涟漪头也不回地走了,只手撑地间,她喉头翻滚,终是再也忍不住,一口鲜血喷出,不知伤了经脉……还是伤了心。
她独自在院里养伤,听闻青羽农天天守在涟漪床边,不眠不休地照顾她。
她心头酸涩,却对身边人强颜欢笑:“不过才三分力,哪伤得那么重?”
无心的一句话传了出去,青羽农隔天就来找她了,眸中恨意汹涌:“竟不料你狠毒至此!”
她反应过来后,冷笑不止:“我连说句实话的地位也没了吗?”
青羽农一下目眦欲裂,像是下一瞬就要扑上来掐死她:“你往那长枪上抹了何种奇毒?圣医昨日才查出,难怪涟漪总醒不来,你原是想毒死我的罢,可怜涟漪无辜受累,你这毒妇快交出解药!”
她瞬间如坠冰窟,懵在了原地。
此后不管她如何否认,如何辩解,青羽农乃至整个北伏天的人都不信她没有下毒。
她恶名昭著,死也不肯交出解药,青羽农差点让她为涟漪殉葬,所幸最后妙手圣医研制出解药,才治好了涟漪。
而她的恶毒名声却是甩不掉了,在北伏天被传成了连自己夫君都想加害的毒妇。
没有人相信她,她最后也不争了,只看着躲在青羽农身后瑟瑟发抖的涟漪笑,笑得残忍至极:“你最好祈求帝君日日夜夜带着你,否则难保我寻得一丝机会下毒,也不枉费我白担了个虚名。”
说完她转过身,神似癫狂,大笑着扬长而去。
(七)
故事听到这,孔七沉默不语,小山却已气得挥舞着铜锤大叫:“我要是那三公主,一定把他们两个捶飞到天边去!”
朽婆笑了笑,浑浊的眼眸望向长空:“谁说不是呢,可那时的三公主那么傻,孤零零地一个人远嫁到北伏天,没有人待她好,她有苦也无处说,直到那一次……”
那是三公主最不愿想起的惨痛回忆,她接到消息,雪域遭宿敌寻仇,外族入侵,战火纷飞,向北伏天发来求援。
她惊惶失措地去找青羽农,放下所有身段,急得眼泪都要流出,求青羽农带着人马与她一同去增援雪域,救救她的父兄族人。
事关紧急,青羽农虽不喜她,也不敢怠慢,当即便要动身。
却在这时,涟漪那边传来喜讯,她怀上了青羽农的孩子。
她那时虽还有三公主压着,得不到名分,但实际地位已俨然是北伏天之母。
帝君有后这般的大事简直是普天同庆,在一片欢声笑语中,三公主却是心急如焚,她不断催促青羽农动身,甚至不惜低下头去求涟漪。
就是这一次相求,求出了意外。
三公主本是好言好语劝说,却到底被涟漪不愠不火的态度惹恼了,争执拉扯间,不知怎么,竟把涟漪的孩子撞没了,青羽农赶来时,只看见地上一摊血,触目惊心。
涟漪哭得昏死过去,三公主脸色煞白,不停摆手:“我没有推她,我没有推她,是她……”
话还未完,却被震怒之下的青羽农一记耳光打去,红了半边脸。
“你萧家的命是命,我孩子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嘶声怒吼中,青羽农抱紧涟漪,再不看三公主一眼。
战事越来越急,三公主什么也顾不上了,连夜跪在门前磕头认错,磕得额头鲜血渗出,斑驳了门前玉转。
她哭着求他,不再连名带姓地叫他,而是第一次叫他“夫君”,叫得撕心裂肺:“夫君,求求你,求求你带兵同我去救人,求求你……”
从来没有人听过那样凄厉的哭喊,她哭得嗓子都哑了:“我错了,都是我的错,我是十恶不赦的毒妇,我该千刀万剐,等救了人回来我任你处置……”
直到最后一刻,那扇门也没有打开。
在北伏天所有人复杂万分的目光中,她血红了眼,终是绝望地仰天一声长啸,跌跌撞撞地奔回去换上戎装,束了发别了银枪,以遇神sha神遇佛sha佛的姿态,一人一马地奔出北伏天,赶往雪域战场。
她不会再哭了,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既然他不肯出手相助,那么她的族人就由她自己来救,哪怕死在战场上!
可她连浴血奋战的机会都没有——等日夜兼程地赶到雪域时,她只见到断壁残垣,尸横遍野,昔日繁华的城池一片死寂,她萧氏全族已尽数被灭!
她几近虚脱,却疯狂地去白骨堆里找寻她父亲母亲,大哥二哥的尸首,她最先看到了一具女尸,那个从小疼她到大的奶娘血肉模糊地躺在尸堆里,惨不忍睹。
她心头狂跳,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知道机械地把族人们的尸体拖出来,一具具摆好,摆到满身血污,指甲里全是血泥也浑然不觉。
直到一只手把她拉开,回首望去,只看见青羽农沉痛的一张脸,他铠甲森然,身后是一片黑压压的大军。
他终究赶来了,却来得太晚。
她眨了眨眼,眼前蒙了层血雾,看不清他的身影,但那麻木的痛感却是一点点迟钝地复苏。
她甩开他的手,转身摇摇欲坠地继续去拖尸体,嘴里一边念叨着:“我要找我爹娘,找我大哥二哥……”
风雪中她的身影单薄不已,一袭戎装已血渍斑驳,几缕乱发贴在脸颊边,是从未有过的凄惨模样。
青羽农终于看不下去,喉头哽咽,大手强硬地拉住了她,用力地将她搂入怀中。
那是他第一次抱她,下巴抵在她头顶,是心与心贴得最近的时候。
可她只安静了一瞬,下一刻,彷如狂风暴雨来袭,她疯了似地一把推开他,目呲欲裂。
长发被大风吹散,死寂的战场响起了歇斯底里的哭声,她不管不顾地扬起银枪刺向他,凄厉的哭喊划破天际。
“我当年为什么要救你,为什么不让你死了才好!”
那些积压在心底不敢说出来的话,那些被岁月长河掩埋的过往,那些经年累积刻入骨髓的恨意……在这个血染的大风雪中,统统彻底剥落揭开,化作无数厉箭,齐刷刷地刺向青羽农。
他无力招架她的猛烈攻势,越听手越抖,直到煞白了一张脸,踉跄地跌跪在地,被她一枪横在脖子上,身后大军失色。
他终于开了口,仰头望向她,浑身抖得不成样子:“当年救我的……不是涟漪吗?”
(八)
那年在北伏天边界放下青羽农后发生的事情,三公主可能永远不会想到。
她前脚刚跟着大哥二哥一走,后脚半空就跃出了一道人影——
正是在暗处跟踪了他们一路的涟漪。
那时的涟漪才进雪域为婢不久,柔弱温婉的面容下,谁也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她其实是个探子,是个外族派去埋伏的探子,从一开始被安插在雪域中,就处心积虑地只为覆灭雪域的那一天。
她等三公主一走便现出身形,眸光深不见底地停在了青羽农面前。
她将他安置在一处山洞中,悉心照料,为他养好了眼伤。青羽农睁开眼的那一天,只看到一团光晕中,涟漪温柔的笑脸。
他只道她冒着重重危险,一路护送他来到北伏天,对她感激不尽,情根深种。
他们相拥在一起,定下了终生,他问她叫什么名字,她抿嘴浅笑,并不回答,只从怀中掏出了一对耳坠:“我来自雪域萧家,帝君日后可携此信物前来提亲。”
耳坠是三公主掉落在途中的,涟漪收了去,心生一计。
而后来事情的演变,也的确如她所料,天帝赐婚,她服侍着三公主远嫁北伏天,开始一段纠缠不清的局。
青羽农成功地相信是萧家仗势欺人,从中做了手脚,硬将三公主塞给了他。
于是她看着他们日日冷战,针锋相对,误会越滚越大,打成了死结,解也解不开。
三公主孤立无援,心思又实在,没那么多弯弯绕绕,怎会是涟漪的对手?
她一边将三公主逼至绝境,一边与本族私通密函,只等着雪域覆灭的一天。
终于,万事俱备,战争一触即发。
当三公主去求青羽农出兵相助时,涟漪也恰好地“怀孕”了。
青羽农根本不知道,所谓的孩子,所谓的流产,其实统统都是的,不过是个掩人耳目的小小术法,却将三公主最后的希望,将雪域唯一的生机利落斩断,毫不留情。
但涟漪的败露也来得那么快。
当她听到青羽农抱着三公主的尸体去了百鬼潭,找潭主春妖借昆仑镜一窥往昔时,她心跳如雷,明明应该是功成身退,及时抽身的时候,她脑中却尽是青羽农那张俊美的脸,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连夜赶赴了百鬼潭。
高台之上,昆仑镜浮于半空,那身青裳抱着死去的三公主情难自已,悔恨莫及。
涟漪赶到时,一下捂住了嘴,身子委顿在地,泪水夺眶而出。
她从没见过青羽农那样绝望的神色,那双漆黑的眼眸望着她悲痛欲绝:“涟漪,百年夫妻,你骗得我好惨!”
(九)
三公主是死在青羽农怀中的。
这些年的心力交瘁,满族被灭的惨重打击,陈年旧事的荒谬揭开……种种不可承受之重,终是将她逼至了生命的尽头,她口吐鲜血,倒在青羽农怀中,长发散了一地,是凄美到哀凉的场景。
她在大风雪中伸出手,颤抖着抚上青羽农泣不成声的脸,她虚弱地笑着,对他说了最后一句话:“如果还有下辈子,我再也不要遇见你……”
百鬼潭,风声飒飒。
三公主的鲜血滴上了昆仑镜,缓缓开启了前尘往事,那些青羽农曾经错失过的画面。
白驼背着他穿过风雪,跋山涉水,他们紧紧挨着彼此,她在他耳边不停念叨着:“别怕,我会送你回去的,我会送你回北伏天的……”
声音那样温柔,和她后来对他的冷冰冰截然不同。
他忽然想起,他曾嘲讽她无一丝女子温柔,她只是冷冷回敬:“只是你没看见而已。”
是啊,只是他不曾看见,她曾缩在空无一人的新房里,泪湿了枕巾,死死咬住唇,是用怎样一颗心爱着他。
赶来的涟漪惨白了脸,一下委顿在地,再也无从抵赖。
她哭着求青羽农的原谅,泪如雨下中,迟来了多年的真相终于大白,包括三公主遭受的那些算计陷害。
原来涟漪也早已不知不觉戏真做,同三公主一样爱上了青羽农。
纠缠不清的一场局,绕进了别人,也绕进了自己,纷纷扰扰直到此刻才彻底了结。
青羽农怒吼着抬起手,欲自涟漪头顶毙下,浑身却止不住地颤抖,红了双眼,如何也下不去手。无数情感汹涌漫上他的心头,这些年的花前月下,这些年的朝夕相伴,即使是一段不应存在的错位岁月,可他却早已付出了整颗真心,视涟漪为妻,爱入骨髓。
命运弄人,他本该爱着的是三公主,可却在一开始就爱错了人,这一错……就再也回不了头。
“这一世我们都对不住她,纵然你欺我骗我负我,无情践踏我拱手送出的真心,我却仍要为你,为她……做这最后一件事。”
像是心灰意冷了,又像是放下一切了,青羽农竟在涟漪婆娑的泪眼中笑了起来,他抱住三公主的尸体,高质量若自言自语。
我辜负了你那么多年,如今唯一能做的也只有那一件事了。
上穷碧落,还救命之恩,还冷落之愧,还他与涟漪这一世的累累亏欠。
“不!”
涟漪满脸泪痕,惊觉出声,却已来不及了,只见漫天荧光间,青羽农义无反顾地剥落下了自己的羽衣,在撕心裂肺的痛楚中,将毕生神元汇入了三公主的体内。
三公主被青色的光晕包裹着,缓缓飘进了青羽农剥落下的羽衣中。
她将开始一段漫长的凝魂重生之路。
青羽农在将三公主托付给春妖前,亲手为她戴上了那对耳坠,低沉的声音满怀歉意地开口:“今生蒙你错爱,伤你体无完肤,愿你结魄新生后,忘却一切,彻底解脱,重遇相守相依之人,白头到老,一世平安喜乐,永不再被辜负。”
涟漪哭得撕心裂肺,疯狂地想冲破结界,却只得青羽农最后深深的一眼。那一眼,墨眸如许,是浓烈到极致的复杂情意。
大风烈烈中,他说,涟漪,珍重。
(十)
青羽农的魂魄归往了北伏天,封于青玉门后,等待着休养千百年后的神元复苏。
这千百年来,有一道身影守在青玉门外,从不曾离开过。烟海缭绕的夷云顶,朽婆泪湿衣襟,拂袖一抛,将木匣抛上半空,打开了青羽农那留在百鬼潭守候三公主的最后一缕魂。风云变色间,天地间大风烈烈,北伏天生异象,青玉门即开——
沉睡了千百年的青鸾帝君就要复苏。
一片地动山摇间,小山头痛欲裂,拼命捂住耳朵,但朽婆的声音仍直直穿透她的心间,前尘往事纷沓而来,像将灵魂生生撕裂一般的痛楚。
“三公主,你全都想起来了吗?你不是百鬼潭的小山,你是萧山,雪域萧家的三公主。”
而她也不是朽婆,她是涟漪,那个守在青玉门外,守过最美好的年华青春,用一生来忏悔的涟漪。
伴随着阵阵轰隆之声,大门缓缓打开,青光四射……
没有人注意到,孔七痛苦地闭上眼眸,且叹且退,白袍凄然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这一路相伴终是结束了,即使他如何不舍,如何不愿,如何不想登上云顶,她也终是要离开她了。
她不属于他,他连故事里的配角也不算,他充其量不过是她生命中的一道流星,稍纵即逝后就要黯然退场。
如果不是当年在百鬼潭的青鸾羽衣中多看了一眼,也许他就不会和她生出日后那诸多牵绊。
那时他尚年幼,家中忽然多了一团散发着青光的羽衣,高高地悬浮于花房中央,如有间泽的灵茧一般,层层密密,里面不知包裹着什么。
他好奇不已,问父亲里面是什么?
父亲想了想,摸着下巴笑得神秘,凑到他耳边道,是花,是世上最好看的花。
父亲无心的一句玩笑却在他心中生根发芽,从此他天天跑来看“花”,陪“花”说话,等“花”长大。
他心里有说不出的欢喜,他的花是开在羽衣里的花,是世上独一无二的花。
是只属于他一人的花。
带着这样的小心思,他满怀憧憬地等着花儿绽放,可有一天他再去看时,那团羽衣却不见了,他的花儿不见了!
他急得不行,跑去找父亲,父亲告诉他花儿没有消失,只是被潭主取走了,因为时辰到了,羽衣中的人要出来了。
父亲说得很隐晦,他似懂非懂,问那是花儿要绽放了吗?
父亲顿了一下,摸着下巴缓缓道:“要这样说也行。”
于是他又欢天喜地地跑走了,他想着等花开后,潭主就会把花还给他。
可等啊等,不知等过了多少春秋,他望眼欲穿,等到的却不是世上最好看的花,而是——
挥舞着两个大铜锤,能吃能喝,力大如牛的小山……姑奶奶!
当父亲指着那道凶猛捶树的身影对他道:“喏,那就是羽衣里的人,也就是你小时候养的花花。”
他如晴天霹雳,天旋地转间,瞬间被劈焦在了原地。
她怎么可能是他的花?绝对搞错了!
直到被父亲送去小山姑奶奶身边学艺很久后,他还是不能接受那个事实。
他对她冷言冷语,厌恶不已,在他幼时的心中,她就是棵粗鄙不堪的大白菜,破坏了他童年所有的美好幻想。
但就是这棵大白菜,率真地一点点打动了他的心,更是在他身陷魍魉渊下时,奋不顾身地扑下来救了他。
“阿七孙儿,姑奶奶来救你!”
她背着他,两个大铜锤挥舞如风,硬生生地sha出一条大道。
一步一步,深渊里绽开血莲,染出一地绝美的触目惊心。
他伏在那个温暖的肩头,周遭凶险万分,他半昏半醒间,一颗心却是从未有过的安定。
后来她来看他,背着他到院中散风,他在她背上默然了许久,忽然想通了:“其实白菜也不错……如果白菜一辈子都是白菜,我就考虑原谅你,怎么样?”
他听她说白菜的好处,听得闷笑不已,却像一阵暖风迎面吹来,吹散了他积压许久的阴霾。他浑然不觉地在她背上羽化成人了,对上她惊愕的眼眸,唇角一弯,声音已带了少年独有的气息,温柔得似在梦中:“那就说好了,我的白菜,一辈子都要做我的白菜。”
可那时多傻呀,一心以为不会有人和他抢白菜,他能一辈子守着白菜。
直到无意间翻看到了阁楼的宗族史册,他才终于明白为什么父亲要叫小山表姑了。
原来她竟是帝君青羽农的妻子,青鸾神鸟,与他父亲的孔雀一脉是同根,按辈分来,青羽农是他父亲的表叔,所以小山才是他的表姑奶奶。
他这才知道,原来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山是不属于百鬼潭的,甚至……根本不属于他。
她有自己的故事,有那样一段刻骨铭心的过往。
故事里没有他,过往里没有他,她此后的生命里也不会有他。
他合上卷宗,滑坐在地,生平第一次落下了泪。
真是不划算的买卖呐,他不过陪她一程,她却在他心里霸占一生。
(十一)
孔七在黯然行至半山腰时,忽然听到身后一声叫唤:“阿七阿七,等等我,我们说好一起回家的!”
猛然转过身,他瞪大了眼,竟看见小山拎着两个大铜锤,眉开眼笑地朝他奔来。
“你,你不是……”孔七指着小山结巴起来。
小山一把勾过他的肩,笑眯眯地道:“不是什么?咱们不是说好送了木匣一起回百鬼潭吗?”
长风掠过浮云,小山长发飞扬,喃喃道:“终归是帝君说得对,前尘往事,纷纷扰扰,爱着他的是萧山,被他辜负的也是萧山,而重获新生的小山却不必记挂……”
到底是放下了执念,前尘太痛,痛得她只想忘却,在青玉门大开的那一瞬间,无数记忆闪过她的脑海,她第一个想到的人不是青羽农,竟是与她在百鬼潭朝夕相处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孔七!
她想起了她还在羽衣中的时候,曾有个傻瓜,把她当成了一朵花,每天都来陪她说话,一陪就是好多年。
她想起了他们初次见面时,风吹林间,一地野果的树下,他白衣墨发,薄唇紧抿,一身纤尘不染,好看得不像话。
她想起了他时常伶牙俐齿地堵得她说不出话,却会在半夜提着灯踏入丛林深处,没好气地捞出她这百年不变的路痴。
那年端阳节的魍魉渊下,她背着他一步一步sha出重围,早已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付出,而那时不谙情事的她却还浑然不知……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许多东西不知不觉地生了根,在她尚懵懂不察时便已牢牢霸占了她整颗心,再不能挥去,只待那迟钝的心在有朝一日被重新唤醒。
和风轻拂,小山深吸了口气,拉着孔七,眉眼间竟多了几分小女儿的娇态。
“咳咳,阿七啊,既然我和那青鸾帝君再无瓜葛了,那么咱们婆孙关系是不是也得从头开始?”
从哪开始呢?就从自我介绍开始吧。
蓝天白云下,两人望着对方傻笑,四目相接间竟都绯红了脸颊。
还是小山挠挠头,笑呵呵地先开口:“小山,我叫小山,力气很大,会使铜锤,打架很厉害的小山。”
孔七弯了唇角,漆黑的眼眸粲然若星,一袭白袍纤尘不染,一字一句的话语久久回荡在风中,他说的是——
孔七,我叫孔七,不羡鲜花,只爱大白菜的孔七。
——The end
通篇故事里,我最心疼的就是萧山,她是雪域萧家的三公主,她有自己的骄傲,这份骄傲不允许她低头。青羽农是她的白玫瑰,是她的朱砂痣,是她一生的可遇不可求,至死都未曾爱过她。幼时的惊鸿一瞥,那个每片羽毛都漂亮得闪闪发亮的帝君,她将他视为光。所有人都告诉她不可能,天上飞的和地上跑的不会有好归宿。可年幼的萧山又怎会放心上,她满心满眼都是那只青鸾,命运使他们再次相遇,却终归不是好结局。青羽农将他整颗心都赋予涟漪,对萧山最浓烈的感情也不过是怜惜,抵不过对涟漪的十万分之一。愧疚使他给予萧山再生的机会,终归小山不是萧山,萧山死在了他的怀里,死在了雪遇的战场上。
希望大家支持下吾玉大大的《红颜手札》,《百灵潭》,《宫学有匪》。
分享一篇初中时候在《爱格》上看到过的文章。没有到虐哭的地步,但是我看完之后心里一直很难受,说不出来的感受,像空了一块一样。从初中一直到大学,我现在甚至以电子版的方式将它保存了下来,时不时还要看一下,算是我心中的白月光了。
正文开始
他渡她走完这一段曲折的路,
但最终她还是会回到她的船舱。
而他,会留在他的世界。
【1】
乱世的船上,也依然紧紧遵循着陆地上的等级。从上海到香港的船上,朱明慧和父亲坐在船底三等舱的铺位上,周围充斥着幼儿的啼哭,窗口悬满婴儿的尿布,江水的浑腥味荡起,让朱明慧想起自家不远处的臭水沟。
父亲是个老夫子,在这乱糟糟臭哄哄的环境下也自捧着一本《中庸》在看,浑然不觉周围脏臭。但朱明慧做不到,她坐在床角,竭力避开过往的幼儿自母亲怀抱中垂下的脚,那幼儿的鞋上有不明的污物;邻床妇人粗重的鼾声避无可避,大概是在船上长日无聊,她整天都在昏睡。朱明慧跳下床套上鞋,挤出船舱到了甲板。三等舱的甲板上也拥挤,但朱明慧还是觉得天宽地阔,深吸了一口气。
有人在她耳边说:“你怕死人吗?”
朱明慧回头,是个少年。
朱明慧不怕,她见过的死人不在少数,祖母、外婆、母亲、倒在她家不远处巷子里的伤兵。少年说:“我母亲中午死了。”
朱明慧心中生出同情,她说她愿意帮他,但这事还是得找船上的大人帮忙才行。少年摇头,冲她招了招手,朱明慧就跟着他一路走去。
那是船最顶端的甲板,入口有印度人守着,或许是午睡时间尚未过去,外面空无一人,只是不知哪间房有音乐隐隐传来。
少年带着她推开一扇门。朱明慧不能想象这间房和自己的那间船舱处在同一艘船上。房间里很美,床、梳妆台、地毯样样精致。床上的女人也是美的,她已由人收拾过了,脸色红润自然,穿着黑底红花的旗袍。门窗都关闭着,放下了窗帘,房间里放了冰。
“船还有两日才靠岸,现在没法入殓。”少年解释。
朱明慧问她能帮忙做些什么,少年说没什么可做的,跟上船的用人都已经做好了,他只是想跟他母亲一起待会儿。“但我怕死人。”他抬头看了一眼朱明慧。
朱明慧不懂母亲有什么可怕的,即便已经去世也仍然是自己的母亲。她母亲去世那晚,她握住母亲的手陪了她一整晚,她记得那晚的月光很亮,照在窗外天井里的几株白色夹竹桃上。
董其南——少年说自己叫董其南——说他自小和母亲疏远,远不如寻常母子那般亲密,甚至都比不上带大他的奶妈。中午他站在人堆里,看着床上闭目静躺的母亲,竟觉得有点陌生。她活着时,董其南从未见过她这番平静的模样。她在旧照片里也曾有过美而宁静的样子,但后来有了二妈三妈,她们都比她美、比她年轻、比她讨父亲喜欢,于是她的宁静渐渐变成愁眉不展、满腹哀怨,再到烦躁易怒。有时她会突然对着奔跑着经过她面前的幼年董其南咬牙切齿地说:“快去念书,再不长进,以后你爹连你也会一起讨厌。” 她本不应该上船的,她缠绵病榻已有一段时日了,按董其南父亲的意思,是等她养好再将她接到香港。但她不愿意,她深觉那是丈夫的阴谋,是终于要将她抛在上海的借口。她拼命跟来了,但没坚持到落岸。
她是破坏他快乐童年的人,他不自觉间和父亲站在了一边,冷漠地看着她的不愉快。中午他甚至是最先离开这间房间的人。但当他发现父亲和三妈如常在他们的房间里吃午餐,二妈仍旧关着门听她的唱片,带大他的奶妈因为年纪大被遣回苏州,母亲再也不会一天派人来问几次他晕不晕船、吃不吃得下时,他在茫茫海上开始感到孤独和茫然。
房间里幽暗安适,还有女主人来不及散去的香水味,一连几日被舱位里的婴儿吵得无法入睡的朱明慧靠在椅子上睡了过去。醒来时天已黑了,董其南仍在床边,朱明慧以为他睡着了,蹑手蹑脚起身准备回自己舱里,董其南却开口了:“睡得真沉,三等舱难道没床吗?喊都喊不醒,害我坐在这儿坐得屁股都疼了。”
“你可以先走的,我识路很厉害,可以自己回舱里。”朱明慧深表歉意。
“我走了,如果有人进来就会把你当贼给抓起来。还有,天晚了一个人待在这儿,你还是会有点怕吧?毕竟她又不是你的母亲。”董其南站起来,拉开门。
外面很静,海和天都是近似于黑的蓝色,风卷着星光扑到朱明慧的脸上。董其南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怀表塞进她手中,说:“拿着吧,就当是下午的报酬。”
朱明慧跟着他回到自己的舱位,人声和灯光一起朝她扑来,热闹生动。随之而来的还有父亲的戒尺。朱明慧这时才发现,父亲居然将这东西也一起带上了船。邻铺打鼾的女人此刻醒着,在一旁说:“小姑娘太不懂事,你爸爸一下午四处去找过你好多回哦。有人跟他讲是不是你不小心滑落下去了,他急得快哭了,还去找船员要求停船,被人家给撵回来了。”
本来闪躲着的朱明慧慢了下来,让父亲的几记戒尺落在身上。领完罚,朱明慧突然想起,似乎整个下午都没有人去寻找过董其南。
两天后船到香港,朱明慧和父亲一起站在关闭的铁门后,看头等舱的人们先下船。她看见了董其南,有人替他撑伞,有人替他拎箱,他走在离他父亲很远的地方,没有回头看这艘他母亲去世的船。
【2】
到达香港后,朱明慧和父亲像其他乡邻一样,住在石硖尾自搭的木屋里,一间间屋子紧挨着,如同小火柴盒,层层叠叠地堆上山去。
从前当国文老师的父亲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事情做,从上海带来的微薄积蓄在这里简直经不起耗费。在辗转叹息了一夜后,父亲支起一块板子,上街去代人写家信对联讣文,那把戒尺便当了镇纸。来找父亲写信的也多是自家乡周折到此的人,报回家去的都是虚以宽人心的繁华盛景——“一切都好,勿挂念”“这里摩登得不得了,不久就设法将你接来”等等,口述的人和写信的人常相对流泪。
朱明慧没有学校可念,每天做完父亲布置给她的功课,她就去大街上,有时有酒楼抬花牌,偶尔还有花车游行,天星码头上的电影广告牌她可以细看一下午也不腻。因为大街上是和他们住处截然不同的世界,热闹整洁,令朱明慧流连忘返。
朱明慧也是在街上看到美华纱厂招女工的启示的,她报了名,回去后高高兴兴说给父亲听。朱父垂着头,抖了抖嘴唇。在朱明慧还小的时候,他就下定决心要好好地培养她,送她念书,让她像自己一样当个老师。无论怎样,都不该是小小年纪就要去工厂。然而他这个迂夫子在此时已经知道了情势逼人,最后说出口的也只是“如果老板压榨得厉害就不要做了”。
纱厂是个机械、麻木又热闹的地方,麻木的是它按部就班地工作,热闹的是里边有来自天南海北的人。她们在工作之余聚在一起讨论花布街便宜的布头;有人教朱明慧如何分辨哪些是英国佬中的瘪三,要远远避开;也有人逗弄朱明慧,借着教她讲白话的机会,让她去问小周老板“几时出粮”。
小周老板叫周开元,这纱厂是他父亲白手拼起来的,虽然父亲已经去世,但他仍然让大家称他“小周老板”,以示他父亲才是纱厂真正的周老板。小周老板人不坏,勤劳憨厚,跟他开些小玩笑他不会恼。更何况人人都看得出,他对朱明慧分外宽容。朱明慧犯了错,他总是好脾气地笑笑,说“冇问题噶,慢慢嚟”。朱明慧上夜班,他就夜里拎了糖水来看,虽说是拎给大家,人人有份,但他一双眼睛只看着朱明慧笑。
大家说朱明慧有福啰,以后嫁给小周老板,当老板娘,就不必在这热腾腾的厂房里苦捱了。
但朱明慧从未想象过当美华纱厂老板娘的人生,她喝不惯小周老板送来的腐竹白果,她想念家中的水潽蛋;她也吃不惯他请大家吃的烧鸭饭,她想的还是生煎包。朱明慧想着也许某天和父亲还能乘一艘船再回上海去,在船上也许还能再遇上董其南。
【3】
在怀念水潽蛋和生煎包的过程中,他们的日子也似模似样地过了下来。两三年过去,朱明慧已讲得一口几乎可以乱真的粤语,过年时会学本地人买盆花回家,也知道在十二月的时候跟人说,圣诞要来了。
周开元不是洋人,圣诞节的美华纱厂照旧开工。石硖尾的大火烧起来时,朱明慧正在纱厂上晚班。一层层涌近的呼救声像台风来时的海,那些挤叠在一起的小木盒在大火里转瞬即没。想到父亲还在家里,朱明慧冲出厂房,向着那半边通红的天色里跑。
周开元跟了上来,他替她拨开拥向他们的人群。他们在四散奔逃的人中找到了朱明慧的父亲,他的头和腿都受了伤,周开元背起他就送往医院。
周开元十分尽心地看顾他们,在满地伤员中替朱父争取到一张床,让家中的用人萍姐替朱父煲汤。他还说自己不该小气舍不得买车,等过几日就去买一部,这样往来医院也方便。不过他没有当真去买车,因为纱厂的工人有不少住在石硖尾,周开元预支了他们两个月的薪水,他坐在病床边,有些傻气地对朱明慧一笑,说:“糟糕,现在没有钱买了。”
朱明慧被那笑容打动得有些怕了,她想周开元真的是一个好人,但不是每个好人都能让人产生爱的。她已经开始偷偷见另一份工,因为她怕周开元对他们如此照顾会让她以后说不出那个“不”。
朱明慧见的工是在一间歌舞厅,叫她唱白光、吴莺音的国语时代曲。经理十分满意,在热茶袅袅的白汽后,他将合约书递给她,笑眯眯地保证说:“你放心,每天只用来唱唱歌,别的不必担心。”
有人在背后笑了一声,说:“汤经理,我不知道你们这里原来这么规矩啊。”
朱明慧还来不及转头,先听到对面经理的干笑:“董少,今天来得这么早,场子还没开呢。”
这是眼里已蒙有一层倦怠的董其南,他像被抽去筋骨般地靠在旁边的女子身上,对经理说:“把茱莉晚上的节目调开,我带她出去一趟。”
朱明慧看着他,从他脸上还能看见船上的少年模样,但他已认不出她。董其南扫过她的脸,懒洋洋地说:“要签就不要问那么多,真的只想唱歌,就从这里走出去。”
朱明慧没签那张合约。经理跟她说不要信董少的话,他只是随便说说的,他这人讲话一向没几分真的。朱明慧只是胡乱地冲他笑笑,匆忙地走了出来。她不知道一颗心乱跳是因为差点被骗签了那张纸,还是又看见了董其南,看上去不学无术、花天酒地的纨绔子弟董其南。
【4】
父亲伤好出院那天,周开元来接他们。他对朱明慧说:“房子都烧了,你们不如去我家住,我家还有空房间。”
朱明慧不肯,那样安适的地方她怕自己住进去以后就舍不得出来,爱情和婚姻迟早会变成她居住在那儿的代价。她也知道周开元已经误以为他有了男友的责任和义务,自己离开美华纱厂的时间真的到了。
朱明慧去卖掉了那块怀表。她被好几个收购者压价,他们对她说:“不会有什么人花你要的价钱买这个啦。”在奔波了两个星期后,终于有人说她价钱还算公道,买了下来。
她拿这笔钱归还了周开元借给她的钱,找了一间小房子住下来,又去码头上找了一份清点货物的工作。周开元来看过她,他心里大概是清楚的,但他不问,也不说破,只像个纯粹出自好意的前老板那样,说:“少了你这么勤力的员工真是我的损失,欢迎随时回来。”
在朱明慧每天忙于清点码头的香水和麦片时,还是发生了一点好事。伤愈后的父亲应征上了一间中文报馆的校对,政府安置灾民的美荷楼也建好了。虽然光线暗,通风不好,水龙头、厕所、淋浴房都得公用,但他们终于有了一间小小的屋子。朱父写了一幅对联贴在墙上,还在门上挂了一小块纸牌,写着“朱宅”。
“以前上海的家门口就有,是块铜牌子,我跟你妈妈一起去找人钉的。”朱父将纸牌摆正,喟叹一声。而此时的朱明慧再想起上海,却觉得那高质量佛是很久以前的事,黄浦江水的气息已被维港的风吹散,她也知道,大概不会再有一条返回去的大船。
周开元上门来送贺礼,庆祝他们乔迁之喜。朱父说之前受他那么多看顾,喝了萍姐炖的那么多盅汤,一定要留他吃餐饭。
楼里的厨房都在公共走廊上,朱明慧站在水龙头下洗菜,周开元就靠在墙上看她。在走廊的暗光下,他笑着问:“伯父看起来很高兴,那份工作他做得愉快吗?”
电光石火间,朱明慧好像明白了什么。岛上人才何其多,为什么报馆偏偏聘请了父亲?她看向周开元,周开元却已经蹲下来帮她摘青菜。朱明慧每天都在清点记录数字,但此时她却数不清心中转过多少个念头。如果是自己的工作,她会谢绝,会告诉周开元,作为前老板,他给予的帮助太多了。如果她告诉父亲这份工作以后可能需要怎样来偿还,他一定也会毫不犹豫地辞去。但她想起现在的父亲,每日将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准点到班,熬夜校完稿也精神十足,在饭桌上拿一支筷子向她讲解什么是“夫贤士之处世也,譬若锥之处囊中,其末立见”,她就不忍心看父亲再夹一块板子坐在街头。她只能在这长廊里,在父亲听不见的地方对周开元说一声“谢谢”,周开元抬头诧异地冲她一笑,说:“谢什么。”
【5】
朱明慧觉得安定下来的日子渐渐显出了它泥沼的一面,平静之下有一种让人下坠的力量。她开始麻木于每天去码头穿怎么洗也仍然脏的工衣,已经不再记得清父亲让她背过的诗词古文,习惯了工友们常挂嘴边的粗口,对于得闲就来家坐坐、陪父亲下棋的周开元,她终于也疲于再小心地保持距离,分清点滴。
父亲所在的报馆成了朱明慧最爱去的地方,电话声、打字机的声音、衣着整洁的人,有时虽因赶时间讲话急躁但都算有礼,是和她相隔的另一个世界。她不好意思平白无故地上去坐着,每次都拎肠粉、鸡尾包、炸鱼蛋送上去,报馆人人都说朱明慧是个孝顺女儿。
再遇董其南那天,朱明慧提了一盒蟹壳黄上报社,因为父亲说想让同事们尝尝家乡的风味。董其南一身黑衣坐在桌旁,身后的两个跟班默然肃立。在众人分吃之时,他起身走过来问朱明慧:“很多年没吃到,我可以吃一个吗?”
那天众人目瞪口呆地看他慢条斯理地吃下小半盒,他脸上的表情似悲似喜,如在梦中。他走后,大家纷纷议论起这奇怪的董少爷来。董家有大事向来是在此间报社登启事,董其南和孙小姐的订婚启事、解除婚约启事、董家父子断绝父子关系的告示,皆登在这份报上,次日占足一整个版面。大家从这些启事中大约也能猜出一整桩故事,董其南浪荡任性,搅黄了和孙家的联姻,父子失和。虽然他在父亲病重时乖乖回来做了孝子,但心里的隔阂大概再也去不掉。大家还说,你们看他今日过来登讣告都看不出怎么伤心,看来这父子感情是冷淡到了极点。
但朱明慧知道了他刚才表情的含义,那是对父亲的厌憎和稀薄的温馨回忆相交错,如同少年时在船上,再怎么说着陌生和疏离,也还是忍住害怕坐在房间陪母亲一整个下午。今天他也许会想起那个下午,但他确实已经不再记得她了。
【6】
1957年春节将至时,周开元向朱明慧求婚了。在美荷楼的小房子里,他对朱明慧说,婚后搬去他家,地方宽敞,环境安静,她不必去码头风吹日晒,家事会有萍姐帮手。
门口有小孩尖叫嬉笑着跑过,屋内水仙的清香扑得人一头一脸,朱明慧说:“这里很好,我喜欢这里。”她不向往幽静,喜欢热闹,这里人声喧哗、儿童吵闹、地方浅窄,但有种顽强的活泼生气。
那天周开元丧气而去,几个月都没有再来。朱明慧只从住在同一幢楼里的旧时工友那里听说,今年的开工利是发得比往年少许多,小周老板近来火气很大,听说是纱厂不顺。朱明慧听完没有出声,第二天她请了半天去黄大仙祠,替周开元上了炷香。她不信这些,但也并没有什么能替周开元做的。
也许是因为不信则不诚,她许的愿并没有实现,美华纱厂在端午节前破产了,周开元那天下午从厂房楼顶跳了下来。他没有摔死,只是伤了好几根骨头,断了一条腿。朱明慧去探望他,他躺在床上吊着脚,盯着天花板跟朱明慧讲他父亲当年辛苦起家的故事。美华纱厂浸了他父亲的泪和汗、他母亲的牺牲和奉献,还有他与棉絮为伴的孤独童年,讲完后他流下泪来,是他没守住。
但收购纱厂的人没给他一点温情的机会,有人捧着一沓文件进了病房,说:“周先生,既然手没有问题,那就将这些文件签完吧。”朱明慧说你们也未免太心急,来人一笑,“空厂房搁置在那里每天都是浪费,董先生当然着急了。”
董其南就坐在病房楼下的小花园里,朱明慧站到他面前时,他正聚精会神地仰头看着一旁树上的两只鸟。看见她,董其南笑了笑:“啊,是你。”
朱明慧准备好的指责和恳求瞬间溃散了,她想他终于记起了她。
“上次的蟹壳黄很好吃,买来的?可否告诉我店名?”
涣散的语言又连接了起来,朱明慧记起了来意,她问董其南能否对美华纱厂高抬贵手,周家父子打拼不易,那是两代人的心血。
董其南靠回长椅上,笑着答道:“做生意本来就是如此。高抬贵手?凭什么?既然知道是贵手,就该知道抬一次不容易。”他再仔细看了一眼朱明慧,高质量佛知道她心中所想,“他不是老实不识尔虞我诈才落得如此,他是技不如人,你不必替他可惜。”
【7】
出院后的周开元像个暮气沉沉的老人,不知道前路如何,也没有打算,萍姐已经辞工,他的屋子也已挂牌出售。朱明慧在和父亲商量之后,决定开一间冰饮室,请周开元来帮手,毕竟当初周开元帮助他们良多。
朱明慧只对朱父说如今冰室四处开花,生意都很好,所以才想到这条路,她没有说在医院的那个小花园里,董其南在临走前转身对她说:“你的手艺不错,如果你开店卖蟹壳黄我一定去买。”她当然不是为了等待董其南的到来,但她的决定的确是那一刻下的。当冰室招牌挂上去的时候,她突然想到,从她卖掉那块怀表开始,就根本记不起董其南竟在无意中影响着她人生一步步的走向。
美华冰室开在距美荷楼不远的地方,提供nai茶、鱼蛋、冻柠茶之类的,价格低廉,食客多是附近收工的工人、小贩、清晨才返的舞女,鱼龙混杂。初开业时,有青年捣乱,从兜里拿出一只死蟑螂扔到三文治夹心里要朱明慧赔钱,伤好后手脚都已不灵便的周开元拿起一把椅子护在朱明慧身前,做好了两败俱伤的准备。不过那两个青年偃旗息鼓了,因为有比他们更横的人从店子的角落里站起来,嫌他们吵着了自己,让他们滚蛋。那晚朱明慧没睡着,有满腹的忧愁。她知道下一次总会到来,而她不会永远都有这样的运气。
但下一只蟑螂并没有出现,因为那两个更横的青年每天都固定出现在冰室里,占据着那个角落讨论马经,点两杯冻柠茶他们可以耗掉一个下午。朱明慧小心地将那张桌子留了出来,直到冰室扩大了一间门店,那两人便不再出现了。
自冰室开业后,除去新年,朱明慧都没有休过。和周开元结婚那天,他们也只是在早上暂闭门两个小时去登记而已。她对周开元仍旧说不上爱,但的确是在人世间打滚攒出来的情义。
他们没什么亲朋可请,只在冰室门口挂出一块牌子,免费请街坊邻居吃半天茶点。临近傍晚时,有两个人进来,仔细看是从前坐在角落那张桌子的青年,他们绕过上前来招呼的周开元,走到柜台后的朱明慧面前,递给她一只小盒子说:“这是给你的结婚贺礼。”朱明慧打开盒子,里面的东西她熟悉,是她曾仔细看过无数遍、后来拿去卖掉来安身立命的那块怀表。她抬起头,那两人已不见踪影,只看见门外蓝紫色的天。
朱明慧在这一瞬间有些恍惚,但很快有人拥上来向她道贺、点单,在“来两碟鱼蛋”“恭喜老板娘,这是一点心意”的声音里,她来不及抓住那一点思绪,也来不及注意门外有一辆黑色的小车慢慢驶离了这条街。
【8】
董其南坐在车里。
他在那间歌舞厅时就认出了朱明慧,她在跟汤经理那只老狐狸谈判要求只登台唱歌。她还是有那种莽撞又天真的勇敢,就像当年在船上说“死人有什么可怕”“我识路很厉害,可以自己回舱里”那样,但世事从不会因为勇敢而变得简单。
他在朱明慧走出歌舞厅后跟着她一路走到她和父亲临时搭住的棚屋,看她在污水和垃圾间踮脚跳跃向前。他出钱让二道贩子收了那块怀表,那是他送她的,迟早还要再送回去;他托相熟的报馆总编聘请了她的父亲;他还回去跟爹服了一回软,托他的朋友让朱明慧父女第一批住进了美荷楼。他父亲瞪着他说:“别借着这事乱来,你现在总出入舞场,孙家已经不高兴了。”董其南回说“知道了”,他一直都知道,不是孙小姐也会是其他相似的女人,只要家族利益仍在,她们都有着极好的忍功。有些活得也自在,有些则会像他的母亲,郁郁至死。他的身边没什么好的,他无意让朱明慧靠近。
收购美华纱厂是父亲生前就在做的事,如果说董其南自己在这件事中有什么隐秘的荒唐,那就是他没有用父亲准备好的收购条件,而是选择了对周开元穷追猛打。他见过周开元作为生意人的心计,也从报馆总编那里得知,周开元在求婚失败后曾去过报馆,想付一笔钱让总编帮忙辞退朱父。因为在他看来,失去一项收入来源和精神动力的父女俩可能会更需要他的庇护。作为纱厂的小周老板,这心机是朱明慧身边的炸弹,随时会因爱的私欲而引爆;而作为被打翻在地、依赖一间冰室的周开元来说,这心机足够他们好好地生活下去了。
那年船上她陪他度过了最惶惑不安的一下午,他渡她走完这一段曲折的路,但最终她还是会回到她的船舱,而他则会留在他的世界。
车转过一个又一个路口,董其南知道,他大概不会再来这片街区了。
很久之前在《飞·魔幻》上看到的
蓦然回首无驸马/百媚生 (侵删)
【1】
近些日子我一直觉得很无聊。
因为程子蓦死了。
我并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据宫人们说,他死去的那一天我正在生病,那病来势凶猛,所有的太医都束手无策,父皇气得说要将他们全部给我陪葬。
听他们说到这一段的时候我想,要是我当时清醒着地话,一定会和父皇说饶他们一命,因为太医院的太医们全都是老头子,我不想让他们在阴曹地府的时候还拿着怨恨的眼神看着我,害得我不得超生。
听他们说。
后来我醒了,程子蓦却死了。
我和程子蓦的关系是所谓的青梅竹马,从我十五岁及笄后,父皇就把我指给了他,所以我应该还算他未婚的妻子。对于这门婚事我一直不乐意,其实程子蓦这个人长得挺好,而且从小便顶了个“神童”的称号,是个如意郎君。可是我们两个太熟了,从小厮混到大,一想到玩伴变成未来夫君,实在别扭得紧。后来我转念一想,我不嫁给他也得嫁给其他人,熟了也有熟了的好,知根知底,不至于发生家庭暴力。
程子蓦家里是“驸马世家”,他爷爷娶了以“睿智端淑”而闻名的“静敏大长公主”,他父亲娶了以“娴静貌美”而出名的“文昌长公主”,而他要娶我这个以“野蛮任性”出名的“昭阳公主”,所以程家听说把我指给了程子蓦后,且喜且忧,喜的是总归娶了个公主,不至于“晚节不保”;忧的是偏偏娶得是我这个除了帝女身份就一没才华二没贤德的昭阳。
但好在我是皇后所出,又极为受宠,所以他们也便兴高采烈地受了,并且叮嘱程子蓦要好好爱护我,要相敬如宾——如果他们知道我和程子蓦平时是怎么相处的,估计得气吐血。
我们在一起那真是臭味相投,投壶、下棋、私自出宫、喝酒、逛窑子,无所不做,我唯一遗憾的是程子蓦打马吊打得不好,总是输给我,便没什么意思。而且程子蓦长得虽好,却不是凤眼柳眉,也不是剑眉星目,而是桃花眼,纤细眉,不符合我一贯的审美。
我大病初愈,醒来的时候谁都不敢拿这个噩耗来刺激我,后来是一个小太监嘟噜了嘴,其他人才惶恐地向我一五一十的地交代了。
我却没什么感受。
想到这里我都觉得我冷血,帝王家的孩子冷血,我以前还总认为我是唯一例外的。
我只是淡淡地想了一想,然后心里有点失落,仅此而已。
溜出宫去,在相熟的铺子里吃盐水鸭,我慢条斯理地吃光了一只鸭子,一点没剩,有点讶异只我一个人居然也能吃上整只的盐水鸭。以前都是程子蓦与我一起,才能吃完整只。
结完账后,抬头便看见烟花四溅,一问,才知道是帝都最大的青楼“烟花阁”的头牌今夜要赎身招亲。那掌柜的笑道:“小哥儿也要过去瞧瞧吗?”
我笑了笑:“那是自然。”
我穿了一身男装,锦衣华服,银子十足,老鸨见我衣裳华贵,便连连赔笑,热情地招待我,将我安置在一处最好的地方,可以清楚地看见楼台上的各色美人。
可是那传说中的第一头牌出现后,我好生失望,因为那美人并不似传说中的那么美,还没端宁宫的淑妃娘娘、天鸾宫的妩烟夫人美。
与我的母后、天越国的第一美人,更是没有可比性。
然而我还是留了下来。因为在那次坦白会上,一个宫女失态之下连一些宫闱传闻都坦白了,有一条秘史是,在我病危的那一天,程子蓦出了宫,找了一个妓女,令我的父皇震怒不已。
而更有传闻说,那个妓女,便是烟花阁的头牌陆紫嫣。
陆紫嫣选相公的方式是抛绣球,也是民间女子选夫婿的最常见方式。
我眯着眼睛,看着高台上美人轻盈盈地一抬手——绣球抛出!
男人们争先恐后,如同疯子一般注视着那个喜庆灿烂的绣球,像是猛兽扑食,那美人却向这边望来,眼底先是漫出几丝惊讶,然后变成了笑吟吟,绣球在空中打出几个弧度,坠进了风马牛不相及的——我的怀里!
这算什么?
我吃惊不已,那绣球本来离我甚远,却突然像有灵性似的溜进了我的怀里,我正恍惚着思考,却听见老鸨的声音尖锐得吓人:“恭喜这位公子!成为我们紫嫣姑娘的新主儿!”
【2】
对于抱得美人归的这件事,我觉得事有蹊跷。
一般流传的话本子都是青楼的风尘女子抛绣球抛给了俊朗无双的小书生,然后一番父母不愿后棒打鸳鸯或者终成眷属。我还没有看过一个话本子是青楼的风尘女子抛绣球没给成英俊小生,却抛给了风马牛不相及的路人甲一个——我。
但这事却是真实的。
美人深情款款地瞧着我。我这正版女子却受不得这等艳福,只得苦笑。
我不能带着她回皇宫,正在我琢磨到哪里一通迷药将她扔给英俊小生的时候,美人含羞带怯地凑上来,便要解我的衣带子。
我本能地一躲,避开了美人的芊芊玉手,干笑道:“姑娘。”
美人抬眸望我,忽而嫣然一笑:“公子不必多言……其实,我在楼上看见公子的时候……便已经……已经……”她忽然讷讷地说,脸颊晕红,轻轻一跺脚,钻进我的怀里,“公子……紫嫣是你的人了……”
我眼角抽搐,将美人扶起来,诚挚道:“紫嫣,我有妻室了。”
紫嫣抬起睫毛,眸子湿漉漉的,像是小鹿一般,娇俏可怜:“紫嫣……紫嫣可以做妾……”
我想了想,又诚挚道:“我喜欢男人,我是断袖。”
紫嫣也想了想,勉强一笑:“紫嫣会让公子喜欢上女人的,紫嫣在第一眼看到公子的时候……便深深……”
“……”
这年头的美人都是色中恶鬼吗?
于是紫嫣在接下来的时光一直跟随着我。我一边云淡风轻地与她说笑,一边在想,我这么久没回去,不知道父皇是要给我几板子,还是搂着我抱头痛哭……
想到板子我又不禁想起了程子蓦,五岁的时候我在太学里读书,天越国女子地位并不低微,以至于我们这些公主也可以上学,而不是只能学习琴棋书画,但即使能上学我也并不珍惜,经常在课上睡觉,不然就是和其他人说小话。于是太傅终于忍不住,让我站起来背《岳阳楼记》。
我自然是背不下来,太傅便冷笑着用戒尺慢慢敲打他的手心,发出“啪啪”的声响:“昭阳公主,恕微臣得罪了。”
“啪!”
那么疼,我现在还记得住,手心里一道浮肿,后来也是足足半月都没有消下去,当场我便眼泪汪汪。
“太傅!”是程子蓦的声音。
我疼得眼泪都冒出来了,在泪光中我看见程子蓦站了起来,走上前来,低声对太傅说了些什么,我疼得眼泪簌簌地掉,委委屈屈地看着太傅,我不知道程子蓦说了些什么,可太傅居然点了点头,放了我。
我被打的这件事自然传到了父皇耳朵里,父皇一贯极端宠爱我,听见了这事又自然气不打一处来,看见我凄惨红肿的手心,更是心疼:“朕已经把郑簠那厮扣去了半年的俸禄!并且官降三级!这厮如何不识好歹,将昭阳打成这番模样。”
我撇了撇嘴,手心即使上了药,依然疼痛无比,一时恼怒之下,便要开口告那太傅一状,可一旁的程子蓦却开口道:“陛下……”
“何事?”父皇没有抬头,似是十分不悦这个时候有人插话。
程子蓦拱了拱手,声音不缓不急:“陛下此举,小子以为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父皇气急败坏,他霍然抬头,瞪着程子蓦,我不禁缩了缩,即使父皇瞪着的并不是我,可是他生气的样子,总是十分可怕的。
可程子蓦并不慌张,他当年不过也是一个小孩子,却那样落落大方:“陛下,若是如此,陛下溺爱幼女、不爱惜人才的恶名,便会流传到京城内外,到那个时候,还有哪个人才愿意为陛下效力呢?更何况郑太傅才高八斗,德高望重,说话极有分量……其他且不谈,公主尚且年幼,若是刁蛮的谣言传出去,要叫公主如何自处呢?”
他侃侃而谈,父皇已经慢慢收敛了暴怒的神色,转为沉静的颔首,程子蓦顿了顿,又道:“其实公主是十分宽容的,她被打了之后,并没有如何埋怨,而是嘱咐小子千万要劝说陛下,不要恶待太傅,公主内心也是十分敬重太傅的。公主虽然年幼,但是十分明理,虽受陛下圣宠,却不骄不躁,宠辱不惊,可谓我天越公主之典范!”
我张了张嘴,听的有些傻,父皇的脸色已经好了许多,他转过头来,和蔼地对我说:“昭阳,你先歇歇,好生休养,这件事你不用担心,父皇会处理的。”
然后他又转过头去,对程子蓦点了点头,我从斜面看,觉得他目光中深有赞赏之色。
父皇走了以后,我问程子蓦:“你对太傅说了些什么?而且我什么时候和你说要宽容太傅了?”
程子蓦叹了口气,他那年也不过六岁,却坐在了我的床铺之上,抚摸着我的头,声音轻微:“昭阳,你还小呢。”
【3】
因为那句话我气得直到程子蓦向我坦白他对太傅说的是“这是昭阳”之后,我才渐渐开始和他说话,虽然我至今都没明白这四个字为什么就能让太傅不打我。
程子蓦死后的十余天内,我连连遇到了四次陷害五次暗sha,才明白我之前是被保护得太好了。
可他为什么要保护我呢?
我冥思苦想了一会儿,觉得太费脑子,转头问紫嫣:“你遇到我之前,有没有见过一个长得很好看的男人?”
紫嫣扑哧一笑:“我遇见过很多长得很好看的男人。”
“是一个桃花眼,眉毛很淡,嘴唇很薄而且长期没大有血色的男子。”我细细说着,“而且面如冠玉……反正是个挺好看的美男子。”
紫嫣又想了想,试探地问我:“可是程家的程子蓦程少爷?”
我一听,急忙地问:“你认得他?”
“嗯。”紫嫣抬起眸子笑了一笑,那笑温婉,我却觉得有种促狭的狡猾之意,“我们有一夜之缘。”
我内心气急败坏,外表却还笑得异常和蔼:“那位程少爷寻你做什么?”
紫嫣笑开了,唯有嗔怪地望着我:“寻青楼女子,还能做什么?其他人,是没有公子待我这么好,这么懂礼守节的。”
这真是废话,我一个女子能做什么?不过比起这个,程子蓦在我病重的时候出去泡妞更让我生气,我听宫女坦白的时候并不恼怒,那是自信我了解程子蓦,认为他不是不识大体的人,才对流言嗤之以鼻的。可是听到紫嫣的证实,我顿时炸毛。
即使程子蓦不是我情人!可他还是我狐朋狗友一只吧!我都病成那样了他还好意思出来……真是岂有此理。
紫嫣最是善解人意,虽然见我怒气冲冲有些不解,但还是道:“男人嘛,都是一样的货色,没有哪个是阳春白雪的,程少爷虽然说喜欢我,但还是有分寸的,只要有那昭阳公主在,他便不会娶我。”她解释道,又试探道,“公子可是与程少爷交好?不愿见他误入歧途?”
咦?
我突然醒悟过来,有点茫然。
是啊男人都是一样的东西,当时我都病的要死了,他自然是要来看一下心爱的女子呀,程子蓦即使再惊采绝艳,他也不过是个凡人。
可是我……为什么这么失望呢?
我恍恍惚惚地想着,风从打开的窗子里钻进来,大大的袖子被风吹起,慢慢地鼓起来,向后飞去,恍若白蝴蝶巨大的翅膀。我感到有什么从身边穿了过去,化成连绵的雪白,遥远的看不清晰,然后飞回到很多年前那个春意盎然的清晨。
长相俊美的小男孩拱手,彬彬有礼,声音蒙着一层朦胧,可是好听得高质量佛玉捶敲击了瓷碗,“微臣名叫程子蓦,从今天起,是公主的侍读。”
而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头戴金冠,咯咯笑了起来,分明天真的眉眼,像是冰雪初融时极动人的春色,霎时夺目。
“橙子?为什么不是桃子杏子李子?”
【4】
一觉睡得不安稳,我择床,而且睡眠极浅。我伸手迷迷糊糊地一摸,捉了个空,紫嫣不在。
这实在奇异得很,紫嫣一般都睡在我旁边,并且轻易不离开。我睁开眼睛,穿上外衣,蹑手蹑脚地走出门去,从楼上缓缓转下来,这客栈有一条长廊,紧挨着客房,我刚一出门,便看见走廊处,窗外紫衣一晃,连忙追了上去。
紫嫣在窗外的一棵大树下,我眨了眨眼,眼睛逐渐适应光线后,我才看清树下除了紫嫣,还有一个中年男子。
“姑娘一定要守信……莫不能……莫不能……”那个陌生男子蜷在地上,猛地咳出一口鲜血后,语气甚是微弱,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目光却黏在紫嫣身上,那是一种渴盼至极的眼神,里面带着希望与绝望。
“你放心。”是紫嫣,她眉目如画,语气温柔,却让我不自主打了个寒噤,“我说话算数,收了你的命,我自然会救你的儿子,而且他加了你的寿命,更会长命百岁。”
“那我就……放心了……”那男人听到紫嫣的话,心满意足似的,眼睛里的光芒暗淡而灭,渐渐不动了。而在他静止的那一刻,有什么光线像是游蛇一般走在了他的身上,猛然炸裂成了纷飞的尘埃,然后尘埃消散,一切都失去了踪迹。
我慢慢地后退,那样大的声响,周围却像是只有我与紫嫣听到了一样。
这肯定是做梦……这肯定是……
这实在太过诡异。
可我看见紫嫣,慢慢地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公子?”
我顿时尖叫一声:“你不要过来!”
她歪着头,有些困惑的样子,脸庞不染一丝尘埃。若不是亲眼见识了刚才一幕,我是绝对不会相信这个一脸温婉的女子会做出那样的事情,她柔声唤着我:“公子……”
我惊恐的牙齿打战,我知道我很没用,可是无法控制心底里的惊恐,这种样子,摆明了就是要sha人灭口之前的场景。
“你……你到底……是人是鬼?”
紫嫣柔声答道:“我都不是,我是妖。”
我生平第一次见到妖怪。但见这妖眸子温和,并无sha气,显然她并没有sha我之心,我便稍稍镇定下来。
紫嫣笑了笑:“公子不要担心,我是交易生命的妖精,不会随便sha人的。”
“而且,公子……不,是昭阳公主。公主莫怕,你会一直长命百岁的,我若是此时sha你,就违反了规则。”
我皱了皱眉头,心里异样平静:“你知道我是昭阳公主?”
她掩唇而笑,笑得甚是妩媚:“我如何不知,公主的寿命,也是我交换而来的呢。”
心里生出巨大的不祥,对接下来的事已经有了预感,我咽了口唾沫,问道:“此话怎讲?”
【5】
紫嫣告诉我,她是与程子蓦意外相识的,而程子蓦何等人才,在几次接触之中,察觉到了她不是人类,于是她就索性坦白,告诉他她在烟花阁,有机会可以来找她换命。而我濒死的那一天,程子蓦匆匆从宫里出来,用自己的性命交换给了我,我本来只有十六年的生命,可是加上程子蓦的,我却能活到一百多岁。
原来如此。
所以我活了下来,而程子蓦却死了。
我自言自语一般喃喃道:“为什么……”
程子蓦英俊潇洒学富五车,乃是前途无量,才华亦无量的人物,他会给天越国造成怎样的影响,人莫能知。比起我这个除了圣恩就什么都没有的昭阳,要更重要。
那么他为什么,要换命给我?
我脑子里高质量佛有一团乱麻,可我总也没办法找到那线头。
我正冥思苦想,脑子里却飞也似的,溜过去一个念头——
而是不是我再换命给他,他就能回来了?
我张了张嘴,而紫嫣高质量佛未卜先知似的,飘然而来,伸出玉也似的食指,轻轻摁在了我的嘴唇上:“嘘——公主别妄想了,已经换过一次命的人,是不能再将命换给别人了。”
说罢,她一个闪身,眨眼便不见了踪迹。而我怔怔地站了起来。
出宫已经有一段时日,钱也花得所剩无几,只好去投奔程子蓦的好友、王族里最有钱的豫王。
豫王不过稍微比我大一点儿,却是我的叔叔,让我怎么看他怎么别扭,两人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他突地“扑哧”一笑:“你还真是有趣。”
我悻悻,嘴巴却不饶人:“彼此彼此,昭阳怎么敢与叔叔比谁有趣?”
“你会打马吊吗?”他忽然问,微微眯了眯眼,皇室的人多半长了一双丹凤眼,眯起来就像狐狸,可是我一直对自己的马吊技艺很自信——连程子蓦都赢不过我,更何况其他人。
可是几把下来我居然一把也没胡,身上输的虽然已经没有半文钱,但是心服口服,随口说:“你马吊打得真好。”
“哪儿啊。”豫王兴高采烈,口吻很谦虚,但听得出是真心诚意的佩服,“我没有一把打得过子蓦。”
我愣了愣,心里突然钻出蛇一般的凉意:“不……不可能……”我的声音惶惶的,高质量佛夏天鸣个不停的蝉,“他从来没有赢过我,你又怎么可能从来没赢过……”
风来了又走,纱衣软软地拂过我的手臂,像是刚刚爬过去了一只小虫,痒痒的酥酥的,我有点没来由的惊惶,一直看着豫王,等他给我一个称心的答案。
豫王静了静,良久轻声道:“他是在哄你开心吧。子蓦他是很在乎你的。”
我静默着,不说话,只是突然想起自己从没有去看过程子蓦的墓,以前总以为是皇家天性凉薄的缘故,但今天我顿悟,我不去看程子蓦的原因不是我冷血也不是我无情,只是我没有见过他的墓,还可以自欺欺人的告诉自己他没有死。
他只是睡着了,过一段时间就会醒来,重新陪我喝酒下棋逛窑子。与以往一般无二。什么死去了都是骗人的逗我玩,他下一秒就会带着浅淡的笑意站到我面前来。
我走出豫王府邸,忽然有点难过,我重视的人不多,程子蓦算一个。
可是我所有重视的人都会离我远去,将我独自一人抛在陌陌红尘。
【6】
那日之后,我用了三天时间,将我与程子蓦的回忆走了一遍。
走过我们所有有回忆的地方,想起一些刻骨铭心的往事。
在太学里面程子蓦是最用功的优等生,而我是能在太傅激情澎湃的声音中睡觉睡得旁若无人的人。我在太学里面因为身份尊贵,并且脾气骄横,所以鲜有人来与我说话,我闲来无事,只觉得无聊。
而陪在我身边的人常常是程子蓦。
虽然他经常会说“身为一国公主不得不做的X件事”、“作为高贵帝姬不得不读的N本书”等种种的废话,以往教引嬷嬷的话我都不听,更何况这个小白脸。
但我即使觉得烦,也没有赶走他。
因为如果那样,我真的就是独自一人了。我其实很怕寂寞的。
大半时候我耐心等到程子蓦说到累,等到他舔舔嘴唇,我便递给他一杯水,然后两个人坐在草地上发呆,阳光柔柔地洒在地上,我倚着他的肩膀睡觉,一个下午就过去了。
在我把他名字认错之后,他一笔一笔地教我写他的名字——前程的程,孩子的子。
蓦然回首的蓦。
那三个字怕是是我有生以来写的最频繁的字,比所有的字都更加频繁。因为他一直执著不停地教,生怕我忘记似的,我觉得他一直对我把他的名字说成橙子的事情恼怒,程子蓦这个人最是小气,三个字足足练了千儿八百遍,练得我手都酸了。
还有打马吊,我实在搞不明白程子蓦那样聪明的人怎么会一直输给我,后来我总结了半天,也没有个答案,于是告诉了身边贴身的侍女,她想了想,给我总结:“是公主比驸马聪明了,公主这样蕙质兰心美若天仙如花似玉倾国倾城聪明绝顶的人,赢过驸马不是轻而易举?”
我生到这么大才知道我是蕙质兰心美若天仙如花似玉倾国倾城聪明绝顶的人。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我很高兴,就像赢了程子蓦一般高兴。于是翌日兴高采烈的说给程子蓦听,那个时候他挑着一对好看的桃花眼看我,眸子里笑意清淡。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他是故意输给我,讨我开心。
还有一个小东西,是只白玉雕的小兔子,那天集市上有人在卖整块的白玉,那白玉成色极好。于是程子蓦买回来,亲手给我雕了那只兔子。程子蓦不是女子,不是天生的心灵手巧,那个小玩意他雕了三天,但栩栩如生,不次于天越最好的工艺师父。
后来那只小兔子被我一怒之下掼在了地上,砸得支离破碎。为什么和程子蓦吵架我已经忘了,但后来我后悔去寻那只兔子的时候,却再也不见了踪影。
我只是不懂得珍惜,于是总是后悔,我心爱的每件事物都是由于我不珍惜才离我而去。我抹了把泪,天成轩的辣子鸡真辣,辣得我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辣得我的心一抽一抽地疼。
……
那么多那么多的事……那么多那么多的地方……那么多那么多的回忆……
在除去“昭阳公主”这个身份后,我只是个一无所有的小女子,平凡而普通,脾气暴躁性格不温柔,而且经常忘记一些很重要的事情。程子蓦以前说我的记性就和我的脾气一样坏。
那么为什么我会记住他呢?
因为那个人是程子蓦。
是除了父皇之外和我相处时间最长的一个人,是我一个眼神就知道我要吃唐记的冰糖葫芦而不是路口胡同巷卖的糖甩子的人。
他不在我的心上,却在我的灵魂中。
【7】
我去拜访了程家,程子蓦并不是公主所出,是偏房,但是文昌长公主并无所出,程家素来子息薄弱,程子蓦一死,程家更是冷冷清清。
程老爷子一定很难过,看见我也许还要触景生情,但他还是出来向我行了礼,强笑着领我到程子蓦的住所。
他的住所异乎寻常的简单,我向程老爷子行了个礼,示意我想独自转转,他便鞠了个躬,在门外等待我。我走上台阶,木门上已经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伸出的手犹豫了一下,不是因为脏,而是突然感觉害怕。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我咬了咬牙,使劲推开了门,高质量佛拼尽全力。
“嘎吱”的一声,木门大开,我的影子映在地板上,勾勒出浅浅的线条。而屋里寂静一片,高质量佛这里曾经停驻年华。我怔怔地站在那里——最醒目的是一个白玉兔子,与我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几乎是惊慌失措地扑上前去,那只小兔碎得那么彻底,如今却怎么会完好如初地蹲坐在这里?我眼尖的瞅到兔子上还有浅浅的伤痕,不仔细看却是瞧不出来,可见粘补人的细心。
“那只白玉兔,是蓦儿拿回来三天三夜不眠不睡拼补而成的。”有异样的疲惫声音响起,我知道那是程老爷子,他的声音有点哑,“他宝贝似的放在这里,谁也不让动,我料想是公主的。”
我紧紧咬着嘴唇不说话,一直到嘴巴里盈满了腥甜的血腥味儿:“是我的。”声音里带上哭腔,“是我害死他的……若不是我……若不是我……”
却是再也发不出声儿来,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这几天我从来没有哭过,除了被辣到的那一天。程老爷子静静地看着我,道:“臣并不曾责怪公主,蓦儿很喜欢公主,实不相瞒,这门亲,原是蓦儿独自向圣上求来的。”
我紧紧攥着那只白玉小兔儿,茫然地张大了嘴,木讷道:“他为什么……不自己来和我说……他为什么从来没有和我说过他爱我?”
程老爷子沉默了片刻,缓缓地道:“蓦儿今年,也才刚满十七岁。”
我脑中“轰”地一响,对啊,程子蓦他……今年,也只有十七岁而已,他只是比我大一岁而已。那为什么之前却总是将他看成大人一般坚强而成熟,却从没记得过他也就比我大一岁而已。因为他比同龄人更加可靠,所以对他的要求才更加苛刻。
我们都忘记了,他也就十七岁,他怎么知道他要怎么和我说爱我?
他也会怕受伤,也会怕拒绝,也会爱上人的。终归到底,程子蓦还是个普通人。
回到宫中的时候,我又病了一场,走到宫门前直直的栽了下去,本来只是风寒,可我病根未愈,反倒发起了热来,高烧不退,我手中却紧紧攥着那只白玉小兔,不管是谁来夺都固执地不松手。
在半昏半醒间,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程子蓦。
他看着我,桃花眼里流光溢彩,浅浅淡淡的笑意,一如往日,一如往日的似水流年,他那样清淡地唤着我“昭阳”。
我凑近了他,伸手牢牢扯住他的袖子,嘴唇翕动。
他叹了口气,无奈的宠溺神情:“你再不说,我就要走了。”
我慌张起来,嘴巴很努力地张开,想要说话,可是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走远。我在睡梦中泪流满面。我本来是要告诉他,我也喜欢他。
很喜欢很喜欢,就像他喜欢我一样那么喜欢他。可是无论如何我都说不出来。绝望是弥漫的苦,像是泪水又咸涩又苦痛。
烧慢慢地退下来,太医院的太医技术高超,我那般不肯配合,却硬是让我退下了烧来。意识刚一清醒,父皇就来了。
父皇叹了口气,坐在了我的床边:“昭阳,你莫伤心了……前些日子,父皇也是默许你出宫散心……蓦儿是个好男人,但是他已经死了……昭阳,父皇会再给你指一门好亲事……寻一个如意郎君……”
我直勾勾地盯着父皇,轻声却固执地问道:“是程子蓦吗?”
父皇看了我一会儿,又深深叹了口气,心疼地说:“昭阳……你不要太伤心…”
其实我并没有别的意思。
我只是想,若是别人,还会在打马吊的时候故意输给我吗?
【8】
病好之后,我的身体还是一直很虚弱,在这之间,不断有各种各样的人来劝我,无非是那些客套话,劝我注意身体切莫伤心、斯人已逝节哀顺变等等,然后垂几把泪走人。我每次都是面无表情的听,再面无表情的送他们出门。
再之后,程老爷子也上门了,见着我的模样,终于是叹了口气:“公主要好好保重,蓦儿如果见着公主这副模样,怕是会伤心。”
我依旧面无表情的听,然后客客气气地将他送出门去。
我知道我还是很难过。他们劝我说,公主难过程公子也不会复生,公主应该好好珍惜玉体。
我也知道无论我怎么难过他都不会再复生,可是我依然很难过。
我没有办法让我不难过。
抬了抬头,阳光明媚,碧空如洗。
想起他死的那一天,也是这样的好日子。
这是听宫女说的,她们说我醒来的那一天,万里无云,天空晴朗。而程子蓦猝死在家中,再没能醒过来。
我坐在了秋千上,握着那只小兔子,默默的想,我要等他回来的,然后告诉他他的名字我记得很熟了——前程的程,孩子的子。
蓦然回首的蓦。
慕君心/百媚生
幸好再长的伤心,都会有终结的那一天。
【1】
崔衍十三岁那年多了个小媳妇,小媳妇比他小五岁。
白白软软,秀外慧中,就像个糯米团子,说起出身,便让崔家的老爷子哀叹两声。
说低也不低,琅琊王氏的女公子,这个姓是何等显赫。
然而说高也不高……这个姑娘,是个庶出。若不是庶出,也不会与他们崔家结亲,那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妃人选。
这姑娘便如个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那时崔衍刚从外面疯回家里,白色的衣服都染成了墨色,来不及更衣就被母亲拽了过去,一脸狼狈地在柳树下见到了王灵。
王灵身子不好,初春仍然穿着厚厚的大氅,一双眼睛漆黑潋滟,相貌不算顶顶好看,可清秀温婉,是最讨长辈欢喜的模样。
“这是阿灵。”崔家的主母卫氏顿了顿,“你未来的妻子。”
崔衍仔细打量了王灵一番,他相貌俊秀异常,哪怕形容狼狈都掩不住华光,王灵呆了一呆,崔衍就有点失望地摇了摇头,
“不好看,而且女孩子最麻烦了。”
卫氏顿了一顿,一巴掌扇在崔衍的后脑勺上,把他打得一个趔趄:“这是说什么!”
“没关系的。”王灵对卫氏笑了笑,细声细气地说,“不熟罢了。”
崔衍便认定了,这是他最不喜欢的那类姑娘。
温顺恭谨,从不会上墙下树烤鸟钓鱼,成天不过练字玄理清谈文章,无趣木讷。
当他从夫子的课上溜出去玩耍的时候,王灵只会在家里陪着卫氏女红或习字,他每次经过的时候会注意两眼,然后就暗骂一声无趣。
——他可是从来没想过,他的妻子竟然是这副模样,和他所有的想象都南辕北辙。
什么都没有流言传得迅疾,这件事很快就流传开去,国子学的人都知道,崔衍不喜欢他的未婚妻子,他的未婚妻子是王家的庶女。
倾慕崔衍的人可不在少数,先不说崔家的门第,就冲着那张脸皮,也能看出往后是如何的美好姿态,小时候虽顽皮些,但大了自然就会沉静下来,更何况崔衍自小聪慧,又和太子司马玄交好,以后自然不是凡品,早早已被世族注意,便也不阻止自己的女儿跟他来往。
崔衍虽不怎么喜欢娇滴滴的女子,但世家培养出的风度,自然不会表现得失礼,他光明正大表示嫌弃的,不过是王灵。
王灵九岁才会正式与他们一道念书,不过已经有许多人对她虎视眈眈,只不过王家的这个身份,还是令许多人望而却步。东宫素来早慧,闻言道:“王家这一代子嗣稀少,主家不过只有王灵和王行这一对亲兄妹,同是庶出。王家的夫人不能生育,又善妒,王行早已成年,而给王灵找个可靠的家族嫁出去,崔衍是最好的人选,但这样的话,王家肯定不能再庇护她……”
众人一听,就放心了。
于是王灵来的时候,受到了最高规格的欢迎。
初来的第一天,她的衣摆被不小心沾上了墨汁,宣纸也总是破的,她不擅玄理,便频频考到此处,只要她答不上来,必定哄堂大笑。
崔衍就默默地坐在一旁,冷眼旁观。
可是出乎他的意料,这小姑娘并没哭闹,只是淡淡地微笑着,若不是眸中清浅的疲倦,根本看不出,她是真的受了苦楚。
他们一同回到崔家,定亲的时候,卫氏就为了她专门收拾出了一间屋子,所以她直到及笄,便一直会在崔家居住。卫氏在门口迎接他们,关切地询问王灵。崔衍放慢了脚步,想要听她怎么回答,有片刻的沉默,他听见她轻声道:“相处都十分融洽,崔小公子也……十分照顾我。”
卫氏长舒一口气:“他总算还懂事。”
崔衍震惊地抬眼望向王灵,而她只是对着他微笑,随下人走远了。
第二天依然。
她对卫氏的回复也依然。
第三天也是这样,第四天……第五天……
崔衍坐不住了。
【2】
崔衍是有点护短的,更何况这人还是他未来的妻子,他虽不待见她,但万万没有别人也不待见的道理,王灵不告小状,也会在卫氏和夫子面前替他掩饰功课,看得久了,也觉得她清丽秀美。
所以当杨家的孩子当众羞辱王灵的时候,崔衍终于拍案而起:“适可而止吧!”
一室静谧。
那杨家的孩子是个好脸面的,愣了一下后也不甘示弱地反击回去,小孩子之间难有道理,没说几句便扭打在一起,各自的亲友本来想要劝架,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最后竟然演变成大乱战,将整间屋子都闹得不成样子,差点把夫子气得背过身去,随后拂袖,令各家的长辈领回去。
崔衍在祠堂里跪到深夜,烛火寂寂,半夜有人偷偷溜进来,手里提着一个食盒。
王灵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完,轻声问:“你何必。”
“你毕竟是我的媳妇,不能总是被他们欺负了去。”崔衍边吃边含混不清地说,他看到王灵的脸腾地红了,而他也没好到哪儿去,犹豫了一下,抬手摸了摸女孩的头顶,“以后,我来罩着你吧。”
漫不经心的神情,珍而重之的话。
在崔衍罩上王灵之后,王灵终于渐渐融入国子学,她原本便脾气温和容易相处,一下子就和众人熟悉起来。而其中与她最为和睦融洽的,是东宫司马玄。
偶尔她和司马玄说话,会忽视崔衍,崔衍一脸郁闷地离开的时候,就有人笑道:“崔少又被媳妇抛弃了啊。”他瞪了那人一眼,王灵却没注意这里,崔衍就可怜巴巴地坐在一旁抄字——总不能总叫阿灵替他熬夜代写功课。
而且,崔衍心知,王灵和司马玄之间有一种默契,是他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的,这两个人在一起时,似乎所有人都无法融入,虽然从表面看,这两人脾气性格都相差太多。
他越想越心烦,搁了笔,撑着腮,将自己好看的脸都揉成一团。
天空湛蓝如洗,云朵柔软,时光绵长。
崔衍消瘦得太厉害,司马玄看着他的模样,心下了然,原本两人便私交甚笃,他亦不愿因为此事碍了两人情分:“有什么话就说吧,是阿灵的事?总归她是你未来的小妻子,犯不上吃味吧。”
崔衍张了张嘴,又闭上,半晌说:“你以为我喜欢阿灵?”
“有谁不知道你喜欢阿灵?”司马玄好笑又好气,“我和她之间非你所想。”顿了顿,“今年阿灵便十四了吧,及笄之礼一过,她便嫁入崔家了,你又想些什么。她平日怎么对你的,几乎都快把你宠上天去了,看你腰上的穗子,身上的香囊,还有往昔的功课……更何况,阿灵喜欢你这件事,整个国子学,怕是只有你一人不知了。”
崔衍脑子嗡的一声。
【3】
距离及笄之礼五个月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大事,王家的主母病逝,王灵的母亲被扶上正妻之位,王灵的兄长王行正式入朝为官。
王灵一时身价大增,嫡出庶出,可并不是简单二字能比。
可这带给崔家的,却是愁大于喜,谁都知道,王灵当时是因为庶出迫不得已才避祸崔家,可如今以崔家的身份,难免高攀,若此时王家执意悔婚,虽然有违道义,却也无话可说,毕竟太子妃,或是谢家主母,才应该是王家女儿最终的归宿。
崔衍郁郁寡欢,一个人抱着酒坛子在房间中独饮。他酒量本好,然今日不知如何,却早早醉倒。王灵进来的时候,崔衍已经歪在桌上,那张俊美异常的脸染上微红,显得尤为好看。
王灵轻轻推了推他:“阿衍,醒醒。”顿了顿,“你最近一直不太对,阿娘让我来看看你。”
崔衍睁开眼,眼前的王灵朦胧了视线,他垂下头:“我没什么不好的。”
王灵嘴唇微挑,弯出个微笑:“你瘦了这么多,再看看这些日子发生了什么,我还能不知道?有什么话,你不能直截了当地问我?非要我从阿玄那里得知。”她看着崔衍撇过头去,耳朵泛红,“我不会走的,阿衍,其实我……”
“我高攀不上你,阿灵,不是因为你是王家的大小姐,而是,这样步步为营的算计,我高攀不上。”崔衍将手指抵在额头上,声音疲倦,“自从你进入崔家,讨好我母亲,又以未来主母的身份光明正大接触所有隐秘,以你的个性,不可能不利用崔家做些什么。随后进入国子学……里面都是各家的贵嗣,而当时以你庶女的名义,就算加上我未来妻子的身份也是万万不够,幸好我人缘极好,在我的庇佑下,再加上你的个性,如鱼得水,甚至获得了阿玄的青睐……”
“我本来以为就到此为止,这样的手段,我甚至庆幸你能拥有,因为你将来会是我的妻子,你不能那样柔弱,可是那天阿玄告诉我,你一直喜欢我……是怎样的铁血心肠能让你冷眼旁观我那些年追逐过那些姑娘,我甚至毫不避讳你,而你笑容妍妍,高质量佛真心为我着想,我甚至能想到背后你会做些什么。而在我每次心灰意冷的时候,你就恰好出现,有花有酒,蓄意招惹,每次都在我心上轻轻一点,表面却从不亲昵——欲迎还拒,你真是做得相当好。”
“而对待心上人都如此精心算计的姑娘,我崔衍不爱那些曲曲绕绕的算计,我甚至不愿入朝,还不如投身疆场以身为剑,不过是讨厌那些筋疲力尽的算计,所以阿灵,这么与我步步算计的你——”他伸手抚摸王灵毫无血色的脸,“我高攀不起啊。”
【4】
崔衍满脸憔悴,默默地在纸上写了个“九”字。
司马玄睨了一眼:“和阿灵九天没说话了?难受成这样,为何要向她坦白?你大可一辈子装傻。”
崔衍不作声:“我没法娶她,你知道我多怕麻烦,我无法想象和她共度余生。”
司马玄淡淡道:“你既然能受得住我,为何受不住她?你是我至交好友,而我初见王灵,就知道这是个和我如出一辙的女子。”他翻了一页书,手指在书页间微顿,“你要解除婚约吗?”
“嗯。”崔衍许久才从嗓子中闷出这个字。
“你若解除婚约,她势必是我的新娘,我总归要选个妻子,这样知根知底又聪慧的,我倒是喜欢。”司马玄突然撂下书,看着崔衍,神情中竟然有怜悯,“可是阿衍,你放不下,你看起来飞扬跳脱,但是若认定了,那就是一生,你喜欢她,你放不下。你不能让阿灵一生都迁就你……婚姻,本就是两个人的事,你为何不能忍让她,错过她就再也没有……”司马玄淡淡地道,“王家的情势并不好,若王家最终决定和我联姻,我不会拒绝,我需要一个外戚,而王家也需要依仗。”
当崔衍记下十二这个数字的时候,王灵病了。
她身体本就不好,最近由春往夏,受了寒便发起热来,崔衍在房中听雨打芭蕉,最终还是没忍住,拔腿便往王灵房中跑。
王灵烧得面颊通红,看见他进来,就弯起眉眼对他微笑,那笑容看得崔衍心一抽一抽的,走过去接过下人的药汁,默不作声地一勺一勺喂给她。
王灵怕苦,喝了几口就眉眼皱成一团,他又喂给她蜜饯,在她被呛着的时候轻拍她的背,两人均是默不作声。待一切完毕,他起身便要离开。
袍角被人拽住,那人还在发高烧,手有些不稳,却抓得很紧:“阿衍,我错了……”
有眼泪从王灵的眼中流出来,她咬了咬唇,努力露出一个讨好的微笑:“你不要不理我。”
那眼泪就流到了崔衍心里,他脑子嗡的一响,有莫名触感从她抓着他袍子的地方一路滚到心脏,酥酥麻麻,然后转眼绽成百千花朵,他无法猜度她究竟是真情流露还是精心算计,可是他已经不在意。
这是他的姑娘。
他说要罩着的,他喜欢的姑娘。
什么自由……大义……什么虚伪……算计……
崔衍突然弯下腰,一把箍住王灵,牙齿咯咯作响,王灵觉得全身的骨头都快被他捏痛,而崔衍的声音响在她的耳侧:“我认栽,以后你就算把我、把崔家都啃光了,我也认栽,一辈子就一个媳妇,我要你,阿灵,我喜欢你。”
【5】
“我家阿灵啊……”
“清秀端庄秀外慧中。”司马玄打断他,“这都炫耀了几天了,你烦不烦?”
崔衍嘿嘿地笑:“不过最近阿灵的哥哥总往我们家跑,见了几次阿灵又跟我爹娘密谈,一晃眼阿灵就要十五岁了……”
司马玄却沉默了,好半天才慢慢地开口:“阿衍,你是真的很喜欢阿灵吗?”
崔衍瞪了他一眼,心知这好友从不会做妄言之事:“你这是什么意思?”
司马玄霍地起身,将手中的书一把扣在崔衍脸上:“没什么,我听说你要受封厉锋校尉之职了,恭喜。”
崔衍从小就想做个将军,这个职位很明显是为他铺路的。
最近崔衍诸事顺利,心情颇好,于是拱手说:“同喜同喜,我听人说你也马上要定太子妃了,不知是哪家千金?”
司马玄没说话,将他脸上的书取下,突然极认真地说:“阿衍,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
“你又犯什么病?”崔衍撇过头去,“有件事要和你打听一下……听说王家近来很不如意……”
他已有预感,却本能地否认。司马玄顺着他转了话题:“王家百年簪缨,本就被父皇所忌惮,处处打压,而近来王行又在任上犯了个差错……”舌尖一转,终究还是没把那句话说出来,“想来被压下一流世族也是大有可能。所以王行……王行可能是怕这一点,才频频去崔家,想把你们的婚事敲定吧。”
“凭什么。”王灵将茶杯搁在一旁。
“我知道家族亏欠你许多。”王行看着她,两人均是如出一辙的温柔秀雅眉眼,黑色的眸中却全是冷然,“但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皇上集权,打压倾覆各大世家,其余世族不是投靠便是被削,但我王家是什么身份,若是被打压下去,得罪过的势力均会欺压到我们头上来,到时候百年大树也会被虫蚁啃噬殆尽,这不是一个人就能改变得了的。王家不能倒。”
“哥哥真是糊涂。”王灵轻笑,“你真以为向皇上投诚,以我的婚姻为契约就可以令皇上不对王家动手?”
王行沉默地望着她:“我知道这不可能,但这会争取到更多的时间,在他忍耐到动手之前,我有很大的可能会找到能够牵制他的东西。”
“为了一个可能,哥哥想要牺牲掉我毕生的幸福。”王灵捂住脸,声音犹如叹息。
王行长久地注视着她,然后沙哑着嗓音开了口:“是哥哥不对,可是哥哥没办法。”
他跪下来,握住王灵的脚踝,可是王灵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听他慢慢地说:“很小的时候,我们因为是庶出不得不分离,后来步步算计终于令正夫人心力交瘁而死,你以崔家的隐秘向父亲换来了母亲被扶正,而我们也终于出人头地。”他的发间赫然已有白发,“我穷尽心力才得来家族权力,令母亲不用担忧惶惶,我们没有输的机会,阿灵,我不想……再回到任人鱼肉的日子了。”
“若有来世,当以犬马抵你今日。”
“从一开始我就没有选择。”王灵淡淡地笑了笑,不知想起什么,眼神温柔,“我只是爱上一个人,不知这么难,若一早知道,我不会拖他下水……他本不属于我,只是我太自私。”
“阿衍两个月后会随军历练。大约有半年的时候,这半年……一定要瞒好他。”
【6】
崔衍临行前约好给王灵带一束夙息花,那花只生于北方,江左从未得见,故王灵一直心有遗憾,王灵勉强笑了笑:“待你回来,那花不是早就谢了?”
“我准备找来种子,带回细细栽种,心诚者灵……”崔衍笑道。
本预计半年战事,却在四月中奇迹结束,随即班师回朝,崔衍立下大功,连跳四级,进入城中,才发现灯火通明,满城红锦。
“今日有什么喜事?”崔衍错愕,询问身边的人。
“你归心似箭,竟然不知道今日是太子殿下的大婚之日?”那人笑道,“听说太子殿下龙章凤姿,与王家的大小姐正是绝配。”
崔衍脑子嗡地响了一声:“你再说一遍?!”
他一直未坦诚身份,于是那人闻言不悦:“不就是,王家的大小姐与崔家解除婚约,然后与太子定了亲,今日正是吉日……”
话未说完,崔衍已经不见了踪影。
风刮过脸颊,寒雪刺痛眼睛,他骑上战马,不要命地向东宫奔去,周围所有景物都被带入旧事。
自然在东宫门前被人拦住,他几乎如同疯魔一般地向里面闯,东宫亲卫认出他是崔衍,不敢造次,然而兵戈相向间难免受伤,几个人使尽了全身气力将他制住的时候,崔衍已经很受了几道伤,头上也磕破小块皮,挣扎间有什么精心藏好的东西掉出来,正是夙息花的种子,王灵只听说过一次,便再难忘怀,心心念念想要一见。
他一直以为心诚则灵,一直以为只要努力,就能够一直在一起。
“……只要心诚,就能将花带回来给你,只要心诚,我们是不是就能白头偕老。”
锣鼓喧天,笙歌从很远的地方次第传来。
可他只能想到很久之前,那个姑娘红着脸,细声说:“听说亲手栽种这花,便能永不分离。”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
有谁对他说过这句话,可崔衍仰起头来,血泪齐流:“可这不如意之事,为什么偏偏是带走了我的阿灵!”
红烛艳艳,司马玄一身喜服进了洞房,挑开了王灵的盖头。
盖头下的王灵姿态沉静,眉目如画。
他静静地望着她,他一直欣赏王灵,甚至也曾心动过,可他望着自己的新娘,说出的第一句却是:“你后悔吗?”
王灵顿了顿,说:“我一个人的幸福,保存了家族上下四百八十二人的辉煌,再来一次,我也会这样选择。”
司马玄静静地听着,王灵正坐在那里,深衣长袂,眼神清寂。
过了一会儿,眼泪簌簌而下:“我后悔。”
“我为什么不后悔,还差一点,我就可以嫁给我真正喜欢的人,清河崔家的崔衍,我喜欢了他七年,一生中有几个七年。
“我差一点就可以真正成为他的妻子,我明明知道他也喜欢我,而我,也喜欢他。
“我们会在一起,我相信我们能白头偕老,我和崔衍。
“母仪天下,光耀门楣,那都是很好的,我会承担身为女公子的责任,但是那不是我想要的。
我想和他在一起,事到如今,我只是想和他在一起。”
【7】
王灵嫁入东宫两年后,崔衍娶了谢家的女公子,王灵的表妹,官拜绥军将军。皇帝有意抬举崔家,一时风头正盛,竟然挤入一流世家之列。
与之相对的是王家的状况越来越差,虽然王灵身为太子妃,但是王行的官职一压再压,执牛耳的声名渐渐名不副实。皇帝大肆打压王家,然而王家何等气派,受不得这等侮辱。在王灵回王家省亲之后,这矛盾终于爆发。
朝堂利益纷争兵不血刃,而王家终于节节败退,被皇帝迫到无路可走,背水一战中王家大败,以叛贼名义被下令围剿。
风雪萧萧,满面素白,江南鲜有这样的大雪,似乎整个江南在一夜间就这么老去了一般。
王灵注视着面容沉郁的王行,淡淡道:“他们追上来了?”
王行顿了顿,道:“我会带领剩下亲兵迎战,你带着阿娘逃走……”
“说什么傻话。”王灵打断他,目光却转移到很远的地方去,“你是王家唯一的男丁,更何况若是我和阿娘逃出去,要我们如何存活?现在既然已经逃到这里,你趁势去江北,虽是逃亡,但剩下的家底足够衣食无忧,你借给我十个人,我穿上你的衣服引开他们。”
王行斩钉截铁地道:“不可能,我已经亏欠你那么多……”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就算我活下来,也不可能再与他相见,所以欠我的那些,下辈子再还给我吧,哥哥。”王灵轻轻地笑了笑。
司马玄为与王灵划清界限,主动请缨。皇帝准其所奏,并派崔衍同行。
“我早该想到这事不可能如此简单。”崔衍对司马玄说,“一开始你就是皇上给王家的一道障眼牌。今上多疑,不可能允许东宫有强大外戚,你只是以此稳固你太子身份,而且也为今后称帝铺路。”
司马玄地沉默着他,没有说话。
“阿玄,你真是强大得有些可怕。有君如此,是国之幸事;有友如此,是我之不幸。阿灵嫁给你两年,而相识也有九年了。你原是从一开始就存了这样的念头。”
司马玄抬起眼看他,眼眸漆黑,声音沉沉:“你以为,我自请讨伐是为了什么,真的为了划清界限?我有什么界限需要划清,但只要王行死,王家灭,我们可以悄悄留下阿灵的性命,你以为我当真无情无义冷血至斯?你以为……我没有对阿灵动过真心?”
崔衍眼中的光彩一下子亮了起来:“你是说真的?”
话音未落,有小卒快步跑来,低声禀报:“启禀殿下,远方发现王家残兵踪迹!”
崔衍霍然抬头,拔腿便要离开,被司马玄一把拉住:“你可要想好了,若是你sha了王行,她不会再原谅你。”
“哪怕她恨我,我也要她活下来。”
他大步走出去,踏雪咯吱作响,翻身上马,喝令三百将士同行。
被苦追许久,王家剩下的人本就是苟延残喘,没一会儿,领头便停下脚步,马竟然生生累死,崔衍于风雪之中细细辨认,该是王行的坐骑装束,身边将士要上前确认,崔衍怕他们记起王灵不在其中这件事,便制止,拉弓引弦——
那人似乎心有所感,远远地向他望来。
有雪花飘入眼中,他下意识地闭眼。
手指松开,一箭穿心。
那人就这么倒在了风雪之中,他身边亲卫立即奔来,自然不敌这三百将士,很快便被绞sha殆尽。
返回营地的时候,司马玄正在看一份公文,目光沉沉:“王行早便与江左皇帝商定渡江一事,倒是我们小看他了。现在已经渡江,从此便脱离南朝。”
“不可能,王行被我所诛,一箭穿心,绝不可能有活命的机会。”
“那人不是阿灵,暗卫确认了身份,肯定是王行。”司马玄扬了扬手中的公文,扔给他,忽然愣住了,“那你sha的那个人是谁?”
崔衍已经反应过来,公文落在地上,他拔腿便往外奔。
雪似乎下得越发大了,细细的雪粒子打在脸上,磨得人生疼,他似乎忘记了有可以代足的马匹,只是竭力地向前奔跑,他踏过遍地皑皑,踏过血海凄凉,终于到了他将那人一箭穿心的地方。
全身的力量似乎在那奔跑中失却,他踉跄地跪倒在那个地方,颤抖地摸上那个人被冻得雪白的脸,毫无血色,这样惨白,原本是有点骇人的,可因为是他的阿灵,就变得格外好看。
他看清了,这是他的阿灵。
真的是好不容易才见到他的姑娘啊,真是久,似乎已经用尽了一生的时光。
似乎已经走完了一生会走的那些路。
【8】
崔衍醒来的时候,坐在榻边握着他的手哭泣的是他的母亲卫氏。
他试着开口,嗓子沙哑得发不出来声音:“阿灵呢?”
卫氏抹了把眼泪,低声道:“太子悄悄地将她的尸骨烧成灰,葬在你门前那棵梅花树下了。”
崔衍点点头,卫氏握紧了他的手:“阿灵已经没了……你、你不要做傻事。”
崔衍笑着摇了摇头:“我……忘记了阿灵。”
“我还记得和她发生过的事情,可是记不得她的模样了,也忘记了爱着她的感觉,就像是一觉醒来,就不爱她了一样。”他拍了拍卫氏的手,“放心吧,阿娘。”
崔衍二十七岁的时候,他的妻子给他生了个女儿,而当他的女儿开始蹒跚学走的时候,司马玄已经即位,而崔家也一跃成为新贵世族。
那是一个很好的春日,梅花落在泥土上,似乎将那香气不自觉地辗转晕开,崔衍从外征战归来,这战役持续良久,而当他回来的时候,他的女儿已经八岁了,是司马玄赐的名字,崔菡。
他的妻子和女儿在门口迎接他,大约因为他的妻子是王灵表妹的缘故,崔菡生得竟然有八分像王灵,她穿着青色的小袄,披着大氅,跌跌撞撞地扑进他的怀中,周身高质量佛洋溢着梅花的香气。
崔衍就在这个时候,突然记起了王灵的长相。
八岁的王灵……九岁的王灵……十五岁的王灵……
和最后躺在雪地上安安静静的王灵。
他一下子什么都记起来了,那梅花的香气从鼻尖流入心脏,似乎一瞬间将他的五脏六腑碎得彻底,胸口大恸,眼泪就那么流了出来,他没有哭,所有的伤心都变成眼泪,不间断地流了出来。
——原来你已经离开我这么多年了啊。
崔菡十六岁成婚,那时崔衍已经解甲归田,儿孙满堂,但他的子女之中仍是偏疼崔菡,虽然常年征战身体虚弱,但还是坚持来参加崔菡的婚事。
新郎被闹了一通后送进洞房,剩下几个小辈在挡酒,绯红罩目,喜庆得很,他环顾四周,也觉得虚弱,是自己离开的时候了。于是拒绝了妻子的陪同,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去房间休息。
身体刚躺在榻上,就觉得疲惫,真是老了啊……他这样想着,闭上眼睛沉入了梦境。
瘦枝扶蝶,光线翻飞,许多年前的江南就像少女的笑靥一般温柔,他站在一棵柳树下,周围湖光依依,景致如画。他竟然穿着一身喜服,他已年老,虽然依稀还能辨认年轻时候的俊美模样,但穿着这样的艳色,未免可笑。
他垂下头看自己的手指,许久,听到了脚步声,他机械地抬头,目光从来人的脚底缓缓上移,来人亦是一身喜服,如同新嫁,绣花鞋,红绸缎,精致美好的绣花从裙摆婉转到腰间,然后他看清了那人的脸,于是微笑:“你还是这么年轻啊,阿灵。”
他已经随着这江南一起老去了,可他的姑娘还是这么年轻,永远也不会老去。
王灵也微笑,握住他的手,轻声道:“欢迎回来,阿衍。”
虽然世事无常,岁月苦短,但幸好,在最后的时候,我最后见到的人仍然是你。
幸好,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
转自微博 尸姐
《少爷的报恩》
在我迄今为止的平庸人生中,做过最不平凡的一件事,就是救了徐慎。
那年我才十四岁,还是个无知无畏的黄毛丫头,为了救人,连自己的性命也可以不顾。
徐慎是一位有钱人家的少爷,比我见过的所有男孩都要好看,从救下他的那一刻起,我就已悄然心动。
他承诺,长大后一定会向我报恩。
辛辛苦苦单相思了十年,终于等来了徐慎的召唤。
七八位黑衣保镖在我面前排排站,邀请我去徐家的豪宅见他。
当时我正跟闺蜜温小晚逛街,迫不及待就拉着她上路了。
徐慎还跟我记忆中一样英俊,只不过比年少时多了份高冷气质,就在我低下头害羞,情不自禁幻想一场霸道总裁爱上我的浪漫故事时,他却对我旁边的温小晚一见钟情,两人电光火石间就相爱了。
我成了他俩的红娘。
我试图提醒徐慎,虽然我的闺蜜长得美若天仙,但他的救命恩人是我,而不是她。
徐慎点点头,随手赏了我一栋别墅。
虽然十年暗恋打了水漂,但拥有了一栋带花园的豪华别墅,我很快便平复了心情。
然而没等我摸清这栋别墅里到底有几间房,就在客厅撞见了刚从国外回来的徐岸,也就是徐慎的弟弟。
原来他也住这里。
这兄弟俩关系很差,而且徐岸常年不住国内,导致徐慎一时忘了自己有个弟弟。
而徐慎最近正忙着跟温小晚如胶似漆,实在懒得应付我,便让我先跟他弟一起住,反正别墅是他名下的,他弟不敢有异议。
我当场就想往徐慎脸上泼酒,霸气地告诉他,滚吧,老娘不奉陪了!
为了尊严硬气一回!
我猛地端起杯子,停顿几秒,仰头喝光了里面的酒。
没钱谈什么尊严呢?
于是我直接开出条件:“你不是要报恩吗?那么从今天起,我再也不上班了,你负责为我提供衣食住行,我救你一条命,你养我一辈子,很合理吧?”
温小晚目瞪口呆:“梁初,你怎么变得这么不要脸了?你以前不是这种人啊。”
我礼貌微笑:“是啊,我以前只是一个苦苦等待徐大少爷娶我的傻白甜而已,直到他被我唯一的好闺蜜抢了。”
温小晚心虚了,立刻命令徐慎:“马上同意她的要求!”
于是,我不要脸地赖在了那栋别墅里,成为了一条名副其实的寄生虫。
虽然偶尔也会产生一丝丝罪恶感,但一想到徐慎和温小晚那对狗男女,我又觉得自己还不够狠。
与徐慎住处的热闹景象不同,这栋别墅里格外冷清,平日里只有我和徐岸两个人相依为命,连个佣人都没有,晚上关了灯高质量佛误入凶宅。
所幸这位二少爷看上去温温柔柔的,讲话轻声细语,脸上时刻挂着淡淡的笑容,比他哥不知和善了多少倍。
他甚至会细心地拂去沾到我头发上的灰尘。
从小到大,只要我和温小晚同时出现,所有人的目光都只会落在她身上。就连我亲手救下的心上人也是如此。
如果她是绚烂的红宝石,我就是黯淡的石灰粉。
哪怕我被货车当场碾死,大家也只会关心温小晚今天穿了什么新裙子。恐怕还会嫌弃我尸体喷出来的血碍了他们的眼。
然而,当我和温小晚又一次同时摔倒后,在场其他人,包括徐慎,纷纷毫无悬念地冲向温小晚,只有徐岸朝我伸出了手。
全世界,只有徐岸关心我有没有受伤。
那一刻,我再一次怦然心动。
虽然这样很有见一个爱一个的嫌疑,但徐慎都不要我了,难道我还得为了他黯然神伤守贞三年?
去他妈的徐慎。
与这么一位治愈系帅哥同居,我实属占了大便宜。哪怕他只是随便冲我笑一下,我都会在心里放起烟花。
徐岸的存在,让我心中的怨气消了一大半。
谁对我好,我就也对谁好。
徐岸对我温柔,我就对他更温柔。
比如,他总是忙到凌晨才回家,于是我每晚都待在客厅看电视,一直等到他回来,确保他一打开门,看到的不是冷冷清清的屋子,而是躺在沙发上的我。
比如,每次去哪儿玩都一定要给他带小礼物,哪怕只是出门逛个商场,也必须要买几样我认为他有可能会喜欢的东西回家,导致他房间堆满了各种废品。
比如,他偶然间感冒发烧,我立刻化身贴心小护士,从里到外地悉心照料他,从喂药到做饭,甚至夜里还要陪床,犹如在看护一位快不行了的重症病患。
徐岸失笑:“只是发烧而已,不需要这么夸张的。”
我很严肃:“当然需要。”
其实我只是想趁机跟他近距离接触而已。
晚上我趴在徐岸床边迷迷糊糊打了会儿盹,醒来后发现他已经熟睡,并且伸出一只手紧紧攥住了我的大拇指,像个害怕大人会离开的孩子。
这下轮到我失笑了。
同居这么久,徐岸在我面前从未有过少爷的架子,甚至有时候还让我隐隐觉得,他很珍惜我这个唯一的室友。
多奇妙,我这种凡人居然也会被珍惜。
天长日久,我们之间的关系越来越近。
温小晚提醒道:“你可别喜欢上徐岸。”
我疑惑:“为什么?”
温小晚欲言又止:“他不是好东西。”
我迅速骂回去:“你才不是好东西!”
温小晚当即带我去了徐岸最常去的那家夜店。
灯红酒绿之中,我看见徐岸正叼着烟,跟一群狐朋狗友混在一起,左右各贴着一位大胸美女,时不时与她们亲热一番,眉眼之间充斥着轻浮的笑意。
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每天都是凌晨才回家了。
温小晚叹气:“他啊,表面上是风光无限的徐家二少爷,其实是徐家最没地位的一个私生子。他亲妈是个情妇,二十年前就去世了,从小到大,他在徐家连个下人都不如。如今整日流连花丛,醉生梦死,是圈里出了名的花花公子。徐慎根本懒得承认有这么个蛀虫般的弟弟。”
不远处那位花花公子抬起头,与我四目相对,笑容渐渐僵在了脸上。
那一刻,我很想礼貌地道一声:打扰了。
温小晚语重心长:“改天我让徐慎重新为你安排住处,你不能再跟徐岸待一起了,免得越陷越深。”
我迅速撇清关系:“什么越陷越深?我根本就没陷进去过好吗?”
虽然曾经心动过,但老娘收放自如。
大不了换个人喜欢,反正我很擅长见一个爱一个。
同时我也认清了现实,这些富家少爷绝不可能看上我这种人。即使我是他们的救命恩人,即使我们有着命运般的羁绊,当他们一看到我普普通通的长相,便会飞速摆摆手,选择用钱打发我。
哪怕是灰姑娘,也必须拥有与众不同的美貌,才有资格吸引王子的注意。
而我,再怎么努力化妆打扮,也只不过是一个化妆打扮了的普通人而已。
所以,尽管徐岸那么耀眼又温柔,还总是第一时间察觉到我的微小情绪,每时每刻都在不露声色地给予我细腻关怀,我也绝不能再对他抱有幻想。
幻想破灭的滋味,徐慎已经让我体验过一次了。
遭受一次伤害,大家或许还会抽空同情一下你,如果再有第二次第三次,那你就是活该,是缺心眼。
还好,徐岸是个花花公子,我终于有了不去喜欢他的理由。
当晚,徐岸又一次在凌晨回到家,我正躺在沙发上看一部丧尸大片。
他怔愣地望向我:“为什么你还愿意等我回家?”
我更愣:“啊?”
徐岸眼神中充满迷茫:“通常情况下,你不是应该厌恶我、疏远我、再也不理我吗?”
看样子他经常被女人甩。
我笑出了声:“我为什么要厌恶你?如果非要评价的话,那我只想夸你眼光好,因为在那群狐朋狗友中,就属你身边的女伴长得最漂亮。”
毕竟,我又不是徐岸的女朋友,哪怕亲眼见到他跟别人舌吻,也跟我没半毛钱关系。
说到底,徐岸根本没有对不起我。
即便他是私生子,花花公子,即便他流连花丛,醉生梦死,只要他在我面前还是那个温柔和善的室友,其他就随便吧。
别让自己再动心就行。
徐岸垂下眸,脸上没了表情。
不久后,温小晚开始给我介绍对象。
她苦口婆心道:“不要整天丧着一张脸,赶紧去找人谈个恋爱,那样我也不会老觉得自己对不起你了。”
我想破口大骂,却在看到那位叫王皓的相亲对象后迅速熄了火。
因为对方长得还不错。
虽然比不上徐家兄弟俩,但在普通人中也算是挺显眼的了。
王皓是徐慎公司的一个员工,性格很是亲切健谈,每时每刻都在找话题,充满热情与活力,他还很喜欢夸我,哪怕我并没有什么值得夸的地方。
相处了半个月后,他正式向我发出交往邀请。
我,见一个爱一个,自然是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
为了不辜负王皓的夸赞,我一改先前的懒散丧气,开始积极向上起来。
减肥,健身,打扮,学做饭。
努力让自己越来越好。
我们像所有普通情侣一样逛街约会,牵着手走遍大街小巷,然后在晚上送我回家时,他按住我的肩膀,俯身吻上我的唇。
我闭上眼,心想,原来自己也可以被爱。
目送王皓离开后,我转过身,看见了正倚靠在门口的徐岸。
他直直望着我,轻声道:“我还以为你喜欢我哥。”
我皱起眉:“他不配。”
徐岸突然笑起来,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我也跟着笑,像两个傻子。
那之后,徐岸彻底放飞了自我,开始频繁地带各种不同的女人回家。别墅里整日充斥着糜烂浪荡的气氛。
为了不做电灯泡,我尽可能地待在自己房间,然而还是避免不了偶尔在客厅撞见他们。
有一次,某个女伴风情万种地依偎在徐岸怀里,上下打量我:“二少爷,这位是你女朋友吗?”
我立刻抢答:“不不不,我们只是普通的室友关系,我有男朋友的!”
徐岸勾起唇角,眼中却没有任何情绪:“是啊,她只把我当室友。”
一副我是负心汉的语气。
搞得好像老娘才是花花公子。
心中隐隐生出怒气,我忍不住想要争辩几句,最后还是憋了回去。
算了,反正我已经有王皓了。
然而变化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当我还沉浸在热恋中时,王皓对我的态度却已经慢慢变淡。
他开始旁敲侧击地让我替他向徐慎美言几句,比如夸夸他的工作能力,比如暗示给他升职加薪,遭到我的拒绝后,他便会无休止地冷落我。
高质量佛之前的热情与活力都只是装出来的。
又一次冷战后,我问他:“你当初之所以跟我交往,是不是就为了讨好徐慎?”
王皓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不然呢?难道你以为我真的会看上你?要不是徐总女朋友亲自介绍,我怎么可能跟你这么普通的女人约会?你知道我每次昧着良心夸你的时候需要消耗多少脑细胞吗?结果这么久了你也没帮我升上职,真是浪费我时间。”
原来我一秒钟都没有被爱过。
这就是我闺蜜给我介绍的对象。
我风风火火地闯进徐慎家,想要撕烂温小晚那张脸,却见她正在试穿一件无比昂贵的婚纱,徐慎沉浸在未婚妻的美貌中,无意间看到我,不耐烦地皱眉:“又有什么事?”
徐大少爷并不是一直对我这么冷漠的。
十年前,当我们还是稚嫩的少年少女时,他在河里无助地扑腾,我正巧路过,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拼尽全力把他救了上来。
就像童话里拯救王子的小人鱼。
我们浑身都湿透了,躺在岸边大口喘气,庆幸着劫后余生。
然后少年转过头,眼中带着无限柔情,冲我微微一笑:“我叫徐慎,记住这个名字,长大后我会娶你。”
那天的风与阳光,甚至是从树枝上掉落的叶子,都被我牢牢记在心里。
最铭记于心的,还是徐慎那个倾倒人心的微笑。
记了整整十年。
十年后,王子爱上了我的漂亮闺蜜。
我想大声抱怨自己的委屈,我想让徐慎马上开除王皓那个混蛋,可我望着眼前这对即将步入婚姻殿堂的甜蜜男女,突然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回到别墅,我打算大醉一场,稍稍祭奠一下我这段糟心又膈应的恋爱,却听见徐岸房间传来声响。
我拿着酒瓶晃进徐岸的房间,想要找他诉诉苦。
心中有团火,不发泄出来我会憋死。
此时此刻,徐岸是我唯一能够依靠的人。
只见徐岸正披着浴袍,懒洋洋地半躺在床上,手里捏着一根点燃的烟。
然而他并不是在抽烟,而是将烟头用力按在他裸露的小臂上。徐岸似乎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在自己白皙的肌肤上留下一道又一道丑陋的烫痕。
我连忙扑过去阻止了他:“你干什么?”
徐岸却像往常般冲我温柔微笑:“别担心,只是玩玩而已。”
他把自残,称作玩玩。
我猛地扯开他身上的浴袍,发现他浑身上下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有烫伤,有划痕,有割伤,甚至还有密密麻麻的针眼。新伤与旧伤交替在一起,触目惊心。
我小心翼翼地触碰着那一道道伤疤,眼泪大滴大滴往下落:“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
他还是那般柔声细语:“徐家所有人,包括我哥,都巴不得我从世上消失。那我就如他们所愿,去堕落,去自残,去当个令人作呕的蛀虫。这样应该会死得快一点吧。”
我摇头:“你才不是蛀虫。”
徐岸轻笑:“你不觉得我很恶心吗?”
我连连摇头:“一分一秒都没有。”
徐岸语气越来越低:“没有人会喜欢这样的我。”
好巧,也没人喜欢我。
我自嘲地扯起嘴角:“不会的,你有那么多朋友,还有那么多女伴。”
徐岸笑意更深:“他们只是需要我结账而已,一旦徐家停了我的卡,他们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低声说:“一定会有人真心喜欢你的。”
徐岸直直盯着我,眼神透着深不见底的幽暗,几秒后,他忽然将我拽进怀里,声音剧烈颤抖着:“这个人可以是你吗?”
我愣住。
回神后,我连忙想要推开他,徐岸却抱得更紧,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在我耳边低喃:“不要再跟别人恋爱,不要再让别人吻你,只喜欢我一个人,好不好?”
我大脑一片空白,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
那一天,失恋的人是我,最该被安慰的人也是我。
然而我却一时圣母心泛滥,充当了一个安慰他人的角色。
甚至答应了跟徐岸在一起。
等我清醒过来,顿觉晴天霹雳。
我连忙去找温小晚:“你老公到底什么时候给我安排别的住处?难道想让我跟他弟住一辈子?有他这么报恩的吗?”
她正忙着筹备婚礼,深情地握住我的手:“梁初,你可以做我的伴娘吗?我和徐慎需要你的祝福。”
我狠狠抽回手:“滚。”
那对狗男女是指望不上了。
绝望之下,我决定自己掏钱出去租房子住。
速战速决地相中了一套廉价公寓,我立刻开始收拾行李。
徐岸冷不丁出现在我房间:“做什么?”
我条件反射撒谎:“旅行。”
徐岸打量着我巨大的行李箱:“去哪儿?”
我开始结巴:“还、还没想好。”
很蹩脚的谎言。
但我不敢告诉他,我反悔了,我不能喜欢他,更不能跟他在一起,因为他总有一天会厌烦,然后果断甩了我,我可不想再当一次弃妇,所以我现在必须要跟他保持距离,直接从他家搬走。
徐岸笑了笑,拖走我的行李箱:“那正好,陪我去海边玩。”
压根没有给我拒绝的机会。
同行的还有徐岸几个朋友,以及他们的漂亮女伴。
我咳了咳:“你这次怎么没带女伴?”
徐岸伸手圈我入怀:“傻瓜,因为我有你了。”
他那些朋友恶劣地起哄,我尴尬到恨不得原地消失。
徐岸又接着凑到我耳边:“以后都只有你,好不好?”
不愧是花花公子,肉麻话说起来一套一套的。
我一个字都不敢当真。
到了酒店,发现自己和徐岸竟然被安排在同一个房间后,我紧张得坐立难安。
徐岸低笑:“别担心,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我顿时冷静下来。
也是,在一位阅历丰富的花花公子眼里,我的吸引力可能相当于一根木桩。
徐岸接着道:“除非经过你同意。”
我又愣住了。
徐岸慢慢靠近我,眼中似乎闪着光:“所以,我的女朋友,愿意吗?”
我的,女朋友。
我此刻无比清醒。
我知道,富家少爷的心有多么变幻莫测。
也知道,一个花花公子爱上我的几率有多小。
但我就是,忽然不想管那么多了。
即使总有一天会消逝,我也要抓住当下这份温柔。
我踮起脚尖,勾住徐岸的脖子,在他怔愣的眼神中,毅然吻了上去。
毕竟,我已经答应跟他在一起了,做人要言而有信。
我们在海边玩了很长时间,那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虽然之前我也体验过些许美好,但从未如此深刻地体会到被人需要的感觉。
晚上睡觉的时候,徐岸总会紧紧箍住我的腰,哪怕我只是随便翻个身,他也会立刻醒过来,把我往怀里勒得更紧,在我耳边哑着嗓子说:“不准走。”
有异性跟我搭话的时候,徐岸站在一旁板起脸吃飞醋,我提醒他人家只是找我问路,他孩子气地与我十指相扣:“你眼里只能有我一个人。”
在海边散步的时候,徐岸忽然蹲下来,伸出食指在沙滩上写下我的名字,遭到他那群朋友的猛烈嘲笑,于是我也蹲下来,在旁边写下了徐岸的名字。
明明早已是满目疮痍的大人,我们却像两个刚经历初恋的小朋友。
旅行最后一天,徐岸带我去了一间无比漂亮的海底餐厅。
那个地方梦幻得就像是偶像剧场景,我沉浸其中,很老土地不停拍照。
徐岸冲我宠溺地笑:“这家餐厅很适合用来求婚。”
他的朋友们又开始起哄:“怎么?徐二少爷打算向女朋友求婚?”
徐岸依然在笑:“不可以吗?”
我莫名紧张起来,匆忙找个借口溜去了卫生间。
我当然清楚徐岸只是在开玩笑,我们才在一起没多久,不可能进展如此飞速。
但我站在洗手池旁,看着镜子里那个脸颊通红的自己,还是忍不住低笑起来。
未来,应该可以稍微期待一下吧?
走到包间门口时,我听见里面传来说话声。
其中一人的声音:“我说徐岸,你该不会真的爱上那女的了吧?”
另一人的声音:“你想多了,如果当年大少爷顺利淹死,那么整个徐家的产业就全是二少爷的,结果就因为那女的多管闲事,害得徐岸这些年在他们徐家受尽欺辱。就冲这一点,咱们徐二少爷怎么可能放过她?”
然后是一阵哄笑。
说话声还在继续:“这女的也是够可悲的,随便塞点钱给她那个前男友,他就迫不及待地甩了她,据说分手前还狠狠羞辱了她一顿,显然本来也没喜欢过她。徐岸,你现在打算怎么整她?等她死心塌地爱上你后再毫不留情踹掉?”
其他人并不满意:“那也太便宜她了,不如把她搞怀孕,然后折磨流产,再下点药迷昏了,随便扔给一群地痞流氓玩玩。没办法,谁让她当年救错了人呢?”
有人揶揄道:“就她那种长相,恐怕没有流氓愿意玩吧?”
又是一阵哄笑。
通常情况下,在偶像剧里,女主角遇到这种事时,总会愤然掉头就走,从而错过男主角的那句:“不,我是真的爱上了她。”
我不想错过那句话。
于是我站在原地,等徐岸开口。
里面的人七嘴八舌地讨论起各种折磨我的点子。
徐岸始终没有说话。
那群人不高兴了:“徐岸,干嘛不说话?你该不会是真动心了吧?”
我终于听见了那道熟悉的、清朗的声音。
只有四个字。
——“怎么可能。”
于是,一切都说得通了。
在我摔倒时,冲我伸出来的那只手。
每一次对视时,那温柔似水的眼神。
甚至是那次绝望无助的自残。
全都是为了引诱我,报复我。
我回到卫生间,缓缓蹲在地上,拨通了徐慎的电话。
他还是那么冷若冰霜:“什么事?”
我问:“徐慎,你还记得自己要报恩吗?”
徐慎听出了不对劲,语气放缓:“梁初,你怎么了?”
我轻声说:“麻烦你,救我一下。”
我的人生,总是充满随便。
暗恋十年的男人对我的闺蜜一见钟情,随便吧。
认真交往的男朋友其实根本瞧不上我,随便吧。
被冷落,被忽视,被戏弄,是我从很久以前就已经习惯的事。
从最初的心灰意冷,到如今的麻木随便。
所以这次我也没有太多惊讶,甚至可以说,意料之中。
就算他在徐家再没地位,那也还是二少爷,一个游戏人间的花花公子,怎么可能会瞎了眼喜欢上我?
早该想到的。
甚至没有多余的时间去伤心失望,当务之急是先稳住徐岸那群人,保障自己的安全。
于是我拍了拍冰凉的脸颊,若无其事地回到包间。
徐岸抬头看我,眼神还是那么柔情蜜意。
我坐到他旁边,感叹道:“这里真的好美。”
徐岸笑着握住我的手:“那以后常来。”
饭桌上其他人也都在盯着我笑,我垂下头,轻轻按住发抖的双腿。
晚上,徐岸像往常一样压倒我,指尖缓缓滑进我的衣服里。
我回避道:“徐岸,我有点累。”
徐岸停下动作,柔柔拥我入怀:“那好好休息,我抱着你睡。”
多么浑然天成的演技啊。
明知道都是象,我却还是克制不住心动。
我依偎在他怀里,没忍住笑了出来。
笑我自己。
第二天,一下飞机,我就看到了在机场候着的徐慎。
他一身笔挺西装,散发着威严气场。身后还站着一排黑衣保镖。
徐岸微微讶异:“哥,你来干什么?”
徐慎望向徐岸怀里的我:“接她。”
徐岸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我沉默着,慢慢脱离了他的怀抱。
按照昨晚我们在电话里的约定,徐慎会接我去新公寓,并且派人二十四小时保护我的安全,禁止徐岸以后接近我。
徐岸脸色变得阴沉:“徐慎,她是我的。”
徐慎始终面无表情:“让她自己选。”
我拖着行李箱毫不犹豫走向徐慎。
徐岸猛地攥住我的手腕,一脸的难以置信:“为什么?”
三四个保镖冲上来按住了他,阻止他靠近我。
徐岸试图挣扎,被保镖们随手甩到了地上,就像在对待一个破败的垃圾。
他望向我,眼神中满是哀求:“别走。”
我转过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徐岸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颤声问:“昨晚在海底餐厅,你都听到了,对不对?”
我扯起嘴角,笑了一下。
徐岸愣在原地,一点一点惨白了脸。
我头也不回地上了徐慎的车。
后视镜中徐岸的影子一点一点缩小,最终彻底消失不见。
车上,徐慎轻描淡写道:“是我的疏忽,不该安排你跟那种蛀虫待在一起。”
他不是蛀虫。
我下意识想要这么反驳。
想了想,又觉得好笑。
一路无言,下车时,我开口:“徐慎,十年前我救了你,今天你救了我,我们从此两清,不需要你养我了,再见。”
然后我大力地甩上车门,觉得自己潇洒极了。
结果一搬进廉价公寓我就后悔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早知道应该向徐慎多要点钱的,尊严果然不能当饭吃。
不过,这本来就是我以前的生活。
柴米油盐,上班下班,得过且过。
我只不过是离开了不属于自己的世界而已。
除去伤了几次心,其他也没什么损失。
何况,我的心,并不值钱。
不久后的一天晚上,我接到了徐岸的电话。
这是我们分开后他第一次联系我。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清朗:“睡了吗?”
我盯着天花板:“嗯。”
他轻笑:“可我睡不着。”
自然地高质量佛我们只是一对叙旧的老朋友。
片刻后,徐岸轻声道:“我好想你。”
我依然盯着天花板。
徐岸继续说:“我试了无数种办法,试图让自己别那么想你,可是怎么都做不到。每到夜幕降临,我就总觉得,你还坐在沙发上,随便打开一部电影,耐心地等我回家。”
我解释道:“其实我不是刻意在等你,只是习惯了熬夜而已。”
徐岸声音里带着笑意:“别这么残忍。”
我不再争辩。
他嗓子哑了哑:“如果我说,其实我从未想过报复你,你是无辜的,也是世上唯一关心我的人,你是我的救赎,我的希望,我无法控制地喜欢你,需要你,渴望你,是不是太了?”
我摸着胳膊上起的鸡皮疙瘩:“有点。”
徐岸低笑:“嗯,我也觉得。”
我捂住胸口,感受着自己的心跳,轻声道:“徐岸,其实我能理解,如果我是你,也会觉得这女的多管闲事,是我自己活该,所以我一点都不怨你,毕竟你并没有真正伤害过我,我只是,无法再喜欢你了。不过也无所谓,我这种人的喜欢太廉价了,可以是徐慎,可以是王皓,可以是任何人,不值得被想念。”
对面长久的沉默。
只听得见徐岸低低的呼吸声。
漫长的等待后,徐岸终于开口,语气很温柔:“你再也不会回到我身边了,对吧?”
我顿了顿,没有回答。
徐岸笑了笑:“好的。”
电话里再也没传来声音。
十分钟后,我轻轻按下挂断键,扯起被子蒙住了脸。
我不敢了。
真的不敢了。
不敢相信他会喜欢我,不敢再轻易踏出那一步。
哪怕这一秒的确是出自真心,谁又能保证下一秒会不会变。
所以,随便吧。
一周后,温小晚约我出来,又提出要给我介绍对象。
我冷冷瞪她:“滚。”
她挽起我的胳膊:“人家是想让你找到幸福嘛。”
我不耐烦道:“管好你自己!反正我不会做你的伴娘!”
温小晚一脸怨气:“伴什么娘啊,我们婚礼暂时取消了,因为徐家要忙着办丧事,真倒霉,怎么就那么巧正赶上我们的婚礼,本来教堂都已经订好了。”
我停在原地:“谁死了?”
温小晚滔滔不绝起来:“还不是那个徐岸!上星期莫名其妙躺在浴缸里割腕了,因为他一个人住,好几天了才被发现尸体,身子都泡烂了,我都快吓死了!我就纳闷了,平时身边那么多狐朋狗友,结果死了这么多天居然没有一个人想起来联系一下他!不过徐慎倒一点都不意外,说他从小就不正常,自残是常有的事。幸好你早早搬出去了,不然多晦气。不提他了,我今天难得闲下来,咱们逛街去吧!”
不知愣了有多久,我才恍然回过神。
温小晚正脚步轻快地往前走,虽然婚礼暂时取消了,但买几件新裙子心情就又好了,不久的将来,她会成为最漂亮的新娘,并且是我唯一嫁入豪门的闺蜜。
徐慎正在公司参加各项重大会议,至于那位他从未在乎过的弟弟的后事,随便交给家里下人处理就可以,他现在更关心的,是给未婚妻一场盛大的婚礼。
街边来来往往皆是车辆与路人,大家或是行色匆匆,或是悠闲踱步,或是准备赴一场令人怦然心动的约会。
只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生命消失了而已。
阳光,树叶,微风,喧嚣。
世界并无变化,一切如常。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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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二爷》
作者:twentine
第一章
我家二爷是个纨绔,整个杭州城都知道。
杨家开着全国最大的丝绸铺子,富甲一方,府里有两个公子爷。大爷杨一方,大伙一提起来全竖大拇哥。那是杭州城里一顶一的神童,书读得好,考中了进士,加之杨一方长相清秀,眉目俊朗,所以老爷出门走个应酬什么的都喜欢带着他。
没事小画一-作,小诗-念,在满是铜臭味道的商圈里简直就是阳春白雪一枝梅,高贵得不得了。
而二爷杨一奇,说来也是个人物一-毕竟让人听完名字就开始皱眉头的人也不多。
二爷比大爷小了一岁,但心智人品可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都说三岁看到老,二爷三岁的时候,杨府年关摆宴,流水席哗啦啦摆了一长街,请来京城最有名的戏班子来府里唱戏。当时戏子在台.上唱到一半就啊地大叫了一声,众人看过去,发现从她裙子底下钻出来一个人一一没错,就是我们二爷。
于是那天,几乎全城的人都知道了,杨家二公子在三岁的年纪就知道爬进戏子的裙子里摸大腿。
老爷和夫人老脸丟尽,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过去了。
后来,老爷先后请来四五个教书先生,老的少的,严苛的慈爱的,全都不好使,二爷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们全都气跑了。
不过好在大爷很争气,老爷和夫人慢慢的也就不再管二爷了,每月发点钱打发他爱做什么做点什么,他们则是全身心地教导大爷。
哦对了,还没有说我是何人。
既然称呼杨一奇为“我们二爷",那我自然就是杨府的人。
没错我是二爷的丫鬟,八岁的时候被卖到杨府开始是在厨房打杂,后来被调到二爷的院子里帮忙。
我是被夫人亲自调过去的一一如果你是认为我是因为花容月貌而被调过去当通房丫鬟,那就大错特错了。
正好相反,我被调过去正是因为容貌丑陋。
其实,我个人认为自己长得不算太丑,不就是个子矮点,脸圆点,眼睛小点,胳膊粗点,除此之外,我还是一个挺不错的姑娘。
但一进到二爷院子,我就知道自己错了。
我这个长相在二爷院子根本称不上是人,猴子还差不多--还是山里不常打理的野猴子。
后来有人跟我说,之所以给我调过去,是因为二爷把他整个院子里的女人都睡了一遍。丫鬟们都勾心斗角,没人好好干活。
我去的第一天,给二爷请安,二爷正在喝茶,看见我后那表情要多狰狞有多狰狞挥挥手让我自己干活去了。
我心说,至于么。
不过,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二爷。
我想,也不怪那些小丫鬟都上赶着去找二爷,二爷长得确实耐看,我之前是见过大爷的,大爷虽然也不错,但是比起二爷总少了点意思。
大爷虽然书读得多,又招人喜欢,但是给我感觉总是有点木。二爷就不同了,整个杭州城里,谁都知道杨二爷是最会玩的,一-双眼睛成天到晚亮晶晶,平时穿着宽松的衣裳,衣怀一敞,扇着扇子从西湖边上一溜达,整条街的姑娘都会看过来。
杨府很大,大爷的院子和二爷的院子隔得老远,,但是府里人都知道,这两个院子的人互相看不顺眼。二爷的下人嫌大爷的下人长得难看,大爷的下人嫌二爷的下人没教养。
而我作为拉低二爷院子整体水平的人,在院子里的生活不是很舒畅。
脏活累活基本都是我来干,这倒也还好,问题是各种莫名其妙的罪名也是我来担。
比如说,二爷最近收的丫襲春雪,在花园里看花的时候不小心把之前受宠的绿柳脚给踩了。就这么点事,两个姑娘硬是在花园里厮打了起来,那个时候我在一旁正扫地,闲来无事,就想瞧个热闹。
后来二爷来了,两个打斗起来猛如虎的姑娘马_上温顺如羊,左- -个右- -个贴在二爷身边,你一句我一句地哭诉。
二爷两边都抱着哄哄这个,又哄哄那个。
姑娘们一定要分个高下,都说自己多挨了一下,要二爷做主。二爷哪个都不舍得打,左右看了一圈,正好瞄到了我。
那一双秋水眼看到我的时候我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有 种不好的预感。
结果预感成真,二爷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到我面前,扇了我-巴掌。
那巴掌说轻不轻,说重不重,真要形容起来,可能是杨二爷愿意在我这个猴子丫鬟身上下的最大力气了。
我是只识时务的猴子,在被扇完的一瞬间,我马.上跪了下去认错。
然后杨二爷用他特有的懒洋洋的声音对那两个姑娘说:“差不多行了啊。”
此事就此完结。
一直到今天,我 都不明白二爷到底为什么要扇我一-巴掌。
可能是威慑,可能是安抚,也有可能是二爷看我不顺眼,非要来那么一下。
不过,那是二爷第一次碰到我。
我经常听见通房丫鬟们嚼舌根,说二爷多么多么厉害,尤其是那一下的时候,简直爽上天。我被扇之后的那一晚,不无意外地在想,这一下确实爽上天。
后来有- -天,夫人大驾光临将二爷叫出去长谈了一晚。
丫鬟们都聚在一起悲春伤秋。我好奇啊,就过去问了问。平日里她们是不会跟我多说话的,这回看来是真的伤心了,连鄙视都懒得给我就把事情说了一遍。
我一听就懂了。
原来夫人要给二爷找媳妇了。
那时大爷已经成亲三年多了儿子都有了一个二爷因为一直玩,所以都没 有好好打理自己的事情。老爷这几年也把家里的生意慢慢交给大爷做,事情都办得差不多了,就:想起二爷的亲事来。
二爷虽然是个纨绔子弟,贪玩又好色,名声臭得很。但奈何杨府势力大,银子花不完,所以上门求亲的人家还是不少的。
夫人问二爷的意见,二爷也没多说什么,只告诉夫人只管挑漂亮的来。
夫人恨铁不成钢地叹气着离开。
后来,老爷和夫人为二爷选了一户茶商家的女儿。
这户茶商也了不得,在杭州城也是数得上号的。他们的小女儿今年刚刚十六岁,正是花一样的年纪。
两家安排了-次见面,那天二爷还起晚了也没怎么收拾,就那么稀里糊涂地去了。
结果那小姑娘一下子就给二爷这种倜傥的气质吸引了,对方父母还有些迟疑,但一想杨家家大业大,也不在乎养个二世祖,也就应承下来了。
于是夫人开始清二爷院子里的小丫鬟们。
那半个月院子里成天到晚鬼哭狼嚎,我一连好几天睡不着觉,脸瘦得更像猴子了。
不过,也多亏了我的猴子脸,夫人在清扫内院的时候压根就没往我这瞅,我安安稳稳地在二爷的院子里留下了。
除了我之外,二爷院里还有个五十多岁的老仆除我俩之外,院子里连个母耗子都没有了。小厮护院,管家,清一色的全是男人。
二爷对此十分不满。
要知道,我们二爷脾气是很大的,有女人哄着的时候还好,没女人的时候那简直就是一只脱了缰的野狗--不,我是说野马。
五十多的老仆冯婆耳朵背,于是就剩下我被二爷成天折磨。
我在二爷院子待了两年多了,还不如那两个月同二爷接触的多。就算他在院子里逗鸟玩玩烦了也会踹我两下。
我敢反抗么,当然不敢。
于是我一天到晚给二爷出气心里算着赶快过年。
为啥盼过年呢,因为二爷的婚期就在年关的时候。过了年,这院子来了女主人,二爷也就没工夫踹我了。
就在我数着天数过日子的当口,二爷出事了。
严格来说,不是二爷出事,而是杨家出事了。
那次老爷为了生意上的事要跑江苏- -趟,正巧二爷在家憋不住了,要去逛窑子被抓回来了,老爷一怒之下拉着二爷-起走。
就是这么一去,便出了事。
具体发生了什么,我这个小丫鬢是不可能全知道的,那天我正在洗衣裳就听外院里哗啦哗啦地叫嚷声。我正奇怪着,就见- -群官兵冲了进来,在屋子里翻来翻去,他们行动粗鲁,好多二爷的宝贝都被砸碎了。
那天晚上,官兵走后,我听见府中内眷们抱在一起哭。
那哭声凄惨无比,持续了一-夜。
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从那天起,杨府就没了。
那大宅子被封了起来,我们一堆人都去了老爷之前在城郊置办的一个小院子里。夫人召集家仆,每人分了点钱,要我们都走。
我第- -次看见夫人穿我们这种贫民穿的衣裳,不过夫人就是夫人,穿什么都很漂亮。
在接钱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问了--句
“夫人,我们二爷呢?”
夫人一听我的话,两眼一-红,捂 着嘴就哭了出来。
第二章
我没走,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没走
可能是因为那天在我问到二爷的时候,夫人留的眼泪。
后来,整个院子的人都走光了,不仅是下人,还有家眷也都回了老家投奔亲戚,夫人也带着几位小姐离开了,临走前跟我说要我照顾好院子,过些日子也许二爷会回来。
不过大爷却没走。
他说老爷留下的杨家不能就这么垮了,他同夫人说让她先回娘家到时候就接她回来
我个人觉得这话纯粹是说着给夫人乐呵的。
院子里的下人就剩下三个,我、冯婆、还有-一个大爷院子里的家仆,连大爷的老婆都走了。
那个家仆叫元生,有- -天 干活的时候他问我为什么留下来,我没答,反问了他为啥。他说大爷对他有恩,他不能忘恩负义,然后他问我,是不是因为二爷对我有恩,所以我才留下
我当时就呵呵了。
别说有恩杨二爷对我没仇就不错了。但我没这么说,说完还得费力解释。我就说是了,二爷对我有天大的恩德我也不能忘恩负义。
元生听我这么说拉着我到一边,小声说
“你也是忠仆了,二爷就亏你照顾了。”我一愣,心里觉得这话不是随便说着玩玩的,问他:“怎么了?”
元生脸色很不好,跟我说:"商队不是出事了么,我听说不仅是耽误皇商,,还碰见仇家
我问他:"什么仇家。”
“谁知道呢。”元生说"生意场上,仇家还能少了,看见杨家失势,在回来的路上给队伍劫了。老爷也没个机会受审,就直接去了,唉..
你别光叹气啊,我又问他,"那我们二爷呢?
元生说:"二爷逃了-命出来,但是..我真想抽他- -巴掌。“到底怎么了。”元生说:"听说,身子好像残了。”那一-整天我都迷迷糊糊的。
元生说二爷的腿伤得很重,不能动地方,现在好了一点正往杭州回呢。我合计着,伤得很重是有多重。折了?瘸了?
当时的我根本没有多考虑什么,我就是想了想要是腿伤了,躺床上养伤的时候,以二爷的脾气,我不知道得挨多少脚。
所以我还是热切期盼二爷能早点养好伤的。
后来证明,我实在太天真了。二爷回来的那天,是我开的门。说真的,我根本就没认出来。
门口停着一辆牛车,赶车的是个老大爷,看着五十好几了,穿的破破烂烂的。我以为是来要饭的,就说:“大爷你去别处吧,我们这也快揭不开锅了。”
老大爷摆摆手,指了指后面,操着- -口浓重的外地口音,对我说:“把这个送来,得给我二两银子。
我朝他身后看了看,牛车上铺着稻草,隐隐约约好像有衣裳的影子。我走过去,边说:"这个是啥,谁叫你来的。”我还以为他是卖货的,刚要打发他走,结果就看见了车上躺着的人。
我足足看了能有半柱香,才犹犹豫豫地开口:
....二二二.二爷?”
我不知道二爷是不是醒着的,反正他的眼睛是睁着的,但是一动不动,眨也不眨,看着特别疹人。他头发散乱,脸上瘦得都脱相了,身上盖着一层厚厚的草垫子。
我见他没理我犹豫着要去扶他,结果那老大爷喝了我一句"小丫头慢着点!别弄死了。”
我顿时就不乐意了,好好一个人,怎么就能弄死了呢。
等我把二爷身上盖着的草垫子掀开的时候,我就明白了老大爷的话。
我平复了-下心态然后去院子里喊元生帮忙。
二爷从车上被抬回屋子,一路上表情都没动一下,不知道的真以为是人了。
主要干活的是元生我就在一帮 帮衬着,给二爷折腾到屋里后,元生去拿了银子给老大爷。
等到了晚上,大爷回来了,看见屋里的二爷,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他扑到二爷的床边,大叫着:"我的弟弟啊,弟单.啊..
其实我很想提醒他一下,要不要先请个大夫。但是看着大爷哭得实在太惨了,我也就没好上去开口。
比起大爷,我们二爷镇定多了,他睁着眼睛看着天棚,别说哭,一点表情都没有。
我在屋门口候着也顺了个缝隙看着二
那还是我们二爷么。
我终于明白了元生那时候那副沉重的表情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之前还觉得二爷能恢复,现在看见了二爷的身子,我觉得我实在是太天真。
二爷残了,而且残得很严重。
我这么说吧,二爷现在就剩一半了。
他两条腿都没了,其中左边还能比右边稍强点剩下半条大腿,右边是彻彻底底从大腿根切没的。
原来我得仰头看的二爷现在估计就到我胸口了。
后来,大爷终于想起来给二爷请大夫了。现在杨家没落了,也请不来什么好大夫,一个江湖郎中过来瞧了敲,掀开二爷的被子看了几眼。
因为要照顾伤口,二爷下身都没穿衣裳。郎中看了一会,跟大爷 说,命是捡回来了,好好养吧。
大爷把郎中送走,回屋跟二爷说话,但二爷根本不理会。
过了几天,还没等大爷撬开二爷的嘴,他就得跑外省打点生意了,临走前他跟我说,让我好好伺候着。他两个月后回来。
大爷把元生-起带走了,所以院子里就剩下二爷和我。
啊,还有冯婆。
你看看她成天也不说话,我都快把她忘了
应下了大爷的吩咐--其实他不吩咐我也得伺候二爷,谁叫我本来就是Y鬟呢。
之前几天是元生在伺候,我第一天进屋的时候,闻着屋子里那个味道啊,简直要发霉了。我把窗子打开,顺便跟躺在床上的二爷解释说:"“通通风。”
二爷当然不会理我。
然后我给二爷喂饭,他也是跟个人一样,嘴一张一合,眼睛不知道看着啥。
一直到晚 上,我把药拿进屋,跟二爷说:“二爷奴婢给你换药。”他这才有了点反应。
二爷的龙目终于动了动,看向我。
我走过去,要把二爷的被子掀开,还没等动作呢,二爷就低沉地来了一句:
“滚。”
其实我早就料到了是这句话。
作为一一个元生口中的忠仆,我当然不能滚了。我低眉顺目地又跟二爷说:"二爷,伤口得换药了,可能会有些疼,你忍- -忍。'
然后我把被子掀开,闻到里面- -股子烂肉的味道。
这元生根本不会照顾人啊。
我拿着药,尽最大努力轻--些地洒在二爷的伤口上。在药沫落上去的- - 瞬间,我看见二爷的腿抖了抖。然后我就被- -股大力甩到了一边。
人也倒了,药也洒了。二爷的胳膊还挺长
我抬头,看见二爷头发散乱,-双眼睛跟野兽似地,死死地盯着我。
“我让你滚。”
我滚了么一-当然没有。
-爷的暴脾气我是十分清楚的怎么说我在他院子里当出气沙包也有几年了。我很想跟他说你现在拉这么一-下根本就不疼,当年你踢我的时候比这个狠多了。
然后我猛然想起来我现在不怕二爷,是不是因为他再也不能踢我了。
我一边瞎合计着,一边把药弄好,再一 -次来到二爷床边。
吃一堑长一智,这回我学聪明了,站到床尾的地方上药。就算二爷再接一截胳膊,只要躺着这里就绝对够不着。
我真是机智。
我这边乐呵了,二爷那气得直哆嗦。他两手放在身体两侧,看那架势是想坐起来收拾我。
但我完全不怕。因为他现在太虚弱了,而且断了的两条腿伤口都还没愈合,红黑红黑的,看着就疼得要命要是坐起来,把伤口一压,那还不得跟死了一样。
所以我安安心心地上药。
话说回来,上药的时候我还有些不好意思
毕竟二爷啥也没穿,虽然我一直被院里人喊猴子,但也是个未出嫁的黄花猴子,看着二爷赤条条的身子,现在想起来还有些小紧张。
二爷那里...我只能说很壮观。
不过比起那,现在二爷的腿更壮观。我专心致志地涂药,每碰到一处,二爷就会哆嗦一下,后来药上得多了,二爷整个屁股都开始抖了,一边抖一边啊啊地叫唤,语不成调。
我斗胆抬头看了一眼,二爷脸色惨白,面目狰狞,青筋暴露,脸上湿漉漉的全是冷汗。
我估计他现在疼得连骂我的力气都没有了。
换好了药,我去厨房把饭做好。然后端到屋子里。
二爷还是跟条死鱼似的,睁着眼睛躺在床上。
我舀了一勺粥,送到二爷嘴边。
二爷啪地一下扇飞了。
幸好我把碗护得好,虽然烫了一下,不过粥没洒就好。
“二爷你吃一点吧。”
二爷:“滚。”我不知道要咋办。
这要是放在从前,二爷一句滚那我就得提着屁股有多远滚多远。但是现在....现在我滚了二爷怎么办。但我又没有好法子。上药可以用强,难道吃饭也要么。
等等..用强?没错,就是用强。
我把粥放到一边,瞪俩眼珠子等着它凉。这样强灌下去不会烫着。
过了一会,我试了试,觉得差不多了。把碗端了过来。
二爷可能从来没试过被一只猴子居高临下看着的感觉,眼神十分不善我说了一句一一二爷,得罪了。
然后我真的就得罪了。
第三章
自那天起,我找到了给二爷上药和喂饭的方法。
可喜可贺。
二爷后来也不骂我了,直接当我不存在,每天就一个姿势睁着眼睛看天棚,吃喝拉撒全在床上。
说起这个吃喝拉撒,前两个字是我遭罪,后两个字是二爷遭罪。
他下不了床,我每隔一段时间就得进去伺候一次。
解小的也就算’了,二爷还是可能充当死鱼,我拿着尿壶把下面对准了就行。可解大的就要了亲命了。得扶着二爷坐起来才行。
说是坐,其实也就是把屁股托起来再把屎盆子放下去。
因为二爷右腿连根去了,屁股动那么一点,就得粘带着伤口。再说拉屎这种事,怎么也得使劲是不是,一使劲,两边都跟着疼。
每次二爷解大的,都是哼哼啊啊哆哆嗦嗦、屎尿冷汗加眼泪,那屋里的氛围要多凄惨有多凄惨。
但日子也就这么过下去了。
一个月以后,二爷的伤口逐渐好转。大爷和元生还没回来,可家里已经要撑不下去了。我蹲在院子里想了想,要是再没银子进账,估计四五天后二爷连稀粥都喝不上了。
于是我决定搞点东西出去卖。
卖啥呢。
想了又想,我决定卖点手艺活。别看我长的像猴子,其实我有-双灵活的巧手。
白天我伺候好=爷后,就跑城郊摘了-筐花花草草,然后回院一顿编,编成花帽,项链,镯子。现在正是踏春的好节气,每天都有公子哥带着小姐们出城玩,我就堵在城口的地方卖。
你别说,卖得还真不错。就是有点累。
因为花草得新鲜好看的才能卖出去,隔夜的就蔫了。所以我得每天跑一趟才行。
但是有钱赚就好,总不能真把二爷饿死。
那天我又喂二爷吃饭,二爷忽然说了一句,把窗户打开。
我连忙开了窗,已经是春天了,外面风儿和煦,鸟儿叽喳,一派生机盎然。我看着外面,一时也怔忪了。:
二爷低声说:"关上吧。'
我发誓我第-次是真的没听着。
二爷可能是以为我故意抗旨,大吼了-声:"“我叫你关上--!”
我吓得一激灵,转过眼,看见二爷别过头,半张脸埋在被褥里,看不真切。
我忽然--也就是那么一瞬间,忽然觉得二爷有点可怜。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对二爷说:“二爷,我带你出去转转吧。
二爷没搭理我。
我走过去,扶住二爷的肩膀,二爷一甩膀
“别碰我!”
我那时候真的是.上头了,居然没有听二爷的话,拉着他坐起来。
二爷的伤口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但是也没怎么起身过,猛地一起肯定 是头晕眼花,我趁着他晕头转向的时候手脚并用,给他弄到了板车.上。
二爷缓过神来后,已经躺在板车上了。
他刚要发火,转眼看见身边堆着的东西。那是我准备拿去卖的花帽。二爷说:"这是什么。”
我如实回答。二爷没说话了。
我觉得他是嫌卖这东西太丟人了,但是我又没有其他好法子。看他没有发火,我推着他出门。
不管怎么说,在屋里憋了那么久,出来晒晒太阳也是好的。
我卖东西的时候,二爷就在板车里休息
本来呢,一切是很顺利的。
但是忽然来了-伙人,到地摊前找茬。我实在很纳闷,要找茬不能换一天么 ,非得在二爷在的时候。
我后来才知道,这伙人是跟二爷认识的。二爷以前得瑟杭州城的时候,有不少人看他不顺眼,这回看着他没落了,就来欺负人了
他们一伙人围着板车,口里是嘘寒问暖,不过我怎么看怎么觉得他们是在幸灾乐祸。尤其是打头的那个,长得还挺俊,穿着打扮也十分体面,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眼神那个毒啊。
二爷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就那么躺在那。他虽然没什么表示,但我就是能看出来,他已经难受得要死了。
二爷的下身被我盖了-块毯子,怕风吹了着凉,那个打头的伸手掀开,大伙看见二爷缺斤短两的下身都是- -愣然后哈哈大笑。
我瞬间就炸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捡起一边的树棍大叫一声照着那打头的人就轮了上去。那人防不胜防,让我砸了个正
他们可能谁都没想到一一个下人敢干这种事,就连二爷都看了过来。
那被打的也愣了-下然后回过神,手一挥,他周围的狗腿子就冲上来给我一顿毒打
我抱着头猫成- -团,咬牙挺着。踹这么狠干啥有意思么。
后来他们打累了,收工接着逛街。我缓了好一会,从地上爬起来,第- -眼就看见二爷面无表情的脸,还有那黝黑黝黑的眼睛。
我合计完了,又给他丟人了。
这么一折腾,花帽都被打烂了,也卖不成了,只好回家。
回家的路上,二爷- - -句话都没有说,我有点后悔带他出来了。
在家躺着虽然闷了一点,但最起码没有气受啊。
晚上吃饭的时候, -爷破天荒地说了句扶我坐起来。
要知道他之前吃饭都是半躺着被喂的
我扶他起来,二爷看着我。我知道我现在的脸肯定很精彩,就把头低了低。
二爷说:”抬起头。”我睁着肿眼看着他。二爷看了半天,冒出一-句:"你是哪个。”
我懵了。
我心说二爷你不是被那伙人气傻了吧,我战战兢兢地说:"二、二爷?”
二爷皱了皱眉,说:“你是大哥买来的丫鬟?”
我...我知道他没傻,是我傻了。我深吸一口气,对二爷道:"二爷,奴婢是原来杨府的丫襲。”说完我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是原来二爷院子里的。
二爷想都没想,道:"不可能。”
我....“. 我知道他下一句话憋在肚子里没说一-我院子里不可能有长成这样的丫鬟。
于是我又深吸了一口气,把我怎么进他院子的经过讲了一遍。
二爷听完久久不语,半响,道:"你为何没
走。
我愣了愣,对啊,我为何没走。我还没想好要如何回答的时候,二爷已经发话了"罢了,把饭给我。
我下意识地把饭碗递给他。二爷靠在墙边,自己吃了起来。我还傻愣愣地站着。
他坐得不稳,身子歪了的时候他就自己伸手撑一下,这一顿饭下来,我竟是再也没添手。
吃完饭,我要去洗碗,二爷把我留下了。“坐下。”我坐好。“你叫什么。”猴
二爷神色复杂地看着我,"叫什么?”
我说:“奴婢叫猴子。”
二爷--副被饭噎住的表情然后说:"猴子,家里还有多少积蓄。'
我说:“二两银子。”二爷...“.
我想可能这个数让二爷有些接受不了,刚要宽慰他说大爷已经去外面跑生意了,谁知道二爷忽然说:"够了。”
我:"?”
二爷没再多说,问我那些帽子-天能卖多少。
我说:“五钱。'
二爷英眉瞬间皱了起来,"卖多少?”:
我又说了一-遍。 他说:“明天你做好东西,先别去卖。
我不知道二爷要干啥,但还是跟他点了点头。
说完了这些,二爷又吩咐我把外面的草垫子拿进来。
我把草垫子拿进屋,二爷让我在地上铺好。我一一照办,做完之后二爷让我出去。我去厨房洗碗,心里觉得二爷今晚有些奇
洗完碗,出来院子的时候我听见二爷的屋里有声音。不过他没传唤,我也不能进去。我坐在屋边上听着,听着里面不时扑通扑通的。
我忍啊忍,实在没忍住就扒着窗户缝看了- -眼。
这一眼给我吓坏了。
二爷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床上摔下去了,仰着躺在地上,好像是想要翻身。
我什么也顾不上了,连忙冲进屋,我进去的时候二爷好像吓了一跳,在地.上瞪着我。
“谁让你进来的!?”
我说:“奴婢来伺候二爷。”
“出去一一!”
我还犹豫着,二爷转过脸不看我,“我叫你出去!”:
还是这暴脾气,我转身出门,在门口听着屋里乱七八糟的动静。
一直到深夜,屋 里终于传来声音。
“猴子,进来。”我推开门。
二爷浑身湿淋淋的,躺在草垫子上。像是力气全部用光了一样,他有气无力地跟我说:“扶我上去。”
我把二爷抱上床,二爷还呼哧呼哧地穿着粗气。
我心里隐隐约约也明白了二爷在做什么犹豫了一下,还是对他小声说:“二爷,你要想锻炼身子,还是叫奴婢帮你吧。一来多一个人帮衬练得快些,二来也免得磕磕碰碰,再伤着了。”
我真是吃了豹子胆才敢开口说这些的,说完我就逼着眼睛等死。
谁知二爷闭着眼睛,等气喘匀了,低低地说了一句:“嗯。”
我从二爷房里出来,心想二爷今晚的确有些奇怪。
第四章
第二天,我听二爷的话把花帽做好,然后放到一起。二爷在-堆花帽里面挑挑拣拣,分了两三堆然后让我把他抱上板车。
我还想二爷经过昨天,可能不愿意出门了呢。
他让我去城西的旻鹃阁,那是家卖胭脂首饰的店铺。我们到了门口,二爷让我进去叫掌柜的。掌柜的出来看见坐在板车里的二爷,脸色不太好看,但还是打了招呼。
二爷让我去一边坐着然后自己跟掌柜谈。
我坐到一边的树根下,也听不见他们在谈什么。那掌柜的拿起我做的花帽上上下下看了半天。
过了快半个时辰了,我看见掌柜的招呼店小二把车上的花帽都拿进了店然后自己也进去了。这时二爷才招呼我过去。
我不敢多问什么推着板车回家。
回家后,二爷扔给我一个袋子,我接过来,里面是几块碎银。我惊讶地看着二爷,二爷说:“你赚来的。
这这这...
二爷吩咐说:"以后三天交一次,一直到花期过去。挑口口的桃花枝,再加些合欢花,莫要用柳条。”
我连忙点头,"是是。主子就是主子。
挣得多了,干活少了,时间空闲了。
现在二爷每天除了吃喝拉撒,就是锻炼身体。
我怕他再磕碰,又扎了些草垫,铺在地上。二爷自从伤好了,就把裤子穿上了。为:了方便,我把裤腿截去,缝在了一起,正好够二爷穿。
二爷现在身体大不如前,连坐都困难。每天我扶着他的背他自已练坐, -坐 就是一上午。- -开始时总是往右边倒,后来二爷练得多了渐渐地坐稳了。
现在二爷不仅能坐了,还能双手撑着地,往前动一
我问二爷要不要工匠打个轮椅,二爷想了想摇头,说:"那东西行动太不方便。”
“那....
二爷使劲揉了揉自己左边的半截大腿,看了我一眼。
我震惊地发现二爷的眼里居然有些犹豫,我等了半天,他侧过睑,低声说:“你过来。”
我已经站在你面前了,还怎么过去?
但主子的吩咐还是要听的,我往前蹭了半步。二爷说:"“你摸-下。’
我:"?”
二爷不耐烦道:“摸一下我的腿!”
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还是伸出了
他把自己的手拿开,我小心翼翼地碰.上去
这不是我第一次碰到他的腿,之 前换药的时候也碰过,还是光着的。现在这半截大腿穿在裁剪好的一小截裤腿里,我看着居然:比之前光着的时候更紧张。
二爷似乎也被我的态度感染了,他的睑有些红一-我感觉是被我气的。
我听话地摸了上去。二爷的腿还是挺:粗壮的,我一只手包不住。 手下是布料,布料里面又有些坑坑洼洼。我不知道是自己的手在抖,还是二爷的腿在抖。:
“摸清楚没。”
我跟个傻子似的点了点头。
二爷说:“去木匠作坊,打个这么粗的竹
我:“这么粗是.. ."
二爷气得脸色涨红"就是我腿这么粗!"“啊啊,是。”我反应过来,又问:"那要多长
二爷没点好脸色,随手比划了-下,"长了走得费事,两掌长就行了。再打一副木拐。”
我说:“也要短的?"'废话!”
我退下去办事,木匠听完我的要求,直接说在这等着。我以为要几天后再取呢,人家师傅一脸鄙夷地看着我"就这么点活,两下就好了。”
最后我拿着成品出来,心想果然几下就好了。
不过这....我一 -边走一边看着手里的东西顺便拿着拐杖比划了一下,才到我腰这。我又看了看那个圆竹筒,心里有些酸。
我们二爷现在就这么高了。
拿回去后,二爷看着那几样东西看了好久。他神色平淡,我站在一边,大气都不敢出。
二爷说:"倒是快。”
我马上说“木匠师傅很厉害!”
二爷无言地看了我一眼,我把头低下,乖乖闭嘴。
我觉得,二爷心里是难过的。他拿过竹筒套在自己腿上的动作很粗鲁,别问我怎么看出来的,我就是这么觉得。
我走过去,帮他一起套, 他的手在抖,头低着,我看不到他的脸。
我说:"二爷,你轻着点。”
二爷手就顿在那不动了,剩下的活都是我做的。
二爷下了地,双腋拄着拐,长度刚刚好。也就是到我胸口的地方。他两手撑着,身子一荡。然后啪嚓一下仰到地上了。
我赶忙过去扶,二爷让我靠边,我就看着他自己从地上爬起来。然后接着试。
我都不知道,二爷现在起身已经这么轻松了。
那之后,二爷成天练着拄拐走,开始摔得浑身上下青一块紫一块,后来慢慢的,走得顺畅多了,甚至能扔了左拐,只用一支拐走。
当然了,练这么多的后果就是那截大腿被磨得鲜血淋漓。
每次上药的时候二爷都疼得龇牙咧嘴
有一次我忍不住跟二爷说少练一些吧,慢慢来。
二爷摇头,说:“每年这个时候,京里的茶商都要来杭州,到时候茶叶交易频繁跑商的机会多,我至少得赶在那之前把路走明白。
我没敢说,二爷你都这样了,还怎么跑商。
后来,二爷还真把路走明白了。
京商来杭的时候经常在西湖旁边的一座茶楼里谈生意二爷有-阵就成天往那跑。叫一壶最便宜的龙井泡成白开水了还赖着不走。
店里来往的都认识这是以前杨府的二公子,见他现在这副模样,背地里嚼烂了舌根子。有意无意地叫二爷听见,二爷就当自己是聋子,大腿一扎,拄着拐棍,一边哼 曲一-边看外面风景。
那天他进了茶楼,眼神一-转,看见最边上一桌.上有三个人,其中两个正在下棋,他撑着拐走过去。
到了桌边,两个人都看了过来,只有一-个老的,一直盯着棋盘没动。
二爷没比那桌子高出多少,他左手撑在凳子上,右手一使劲,坐到空下的一个凳子
那两个年轻的看见这情景都皱起眉头刚要赶人,二爷开口道:“再不拐马,三步之后便是小卒逼宫。”
老者总算抬头,看了二爷一眼。“年轻人,观棋不语方是君子。”
二爷笑了笑,拍拍跟老者下棋的那个少年肩膀,道:“小子不敢赢,我点你,是救他于水火。”
那少年脸- -红,磕巴道:"什、什么不敢赢。林老,你别听...".
老者哈哈-笑,上下打量了二爷一番,道:“你是杨辉山的儿子?”
二爷点头,老者看见二爷的腿,没说什么
后来,二爷跟那老头聊了一个下午,具体说的什么我也听不懂,我只知道周围一堆人都在看着他们。最后离开时,二爷请了这-桌茶。
明明就只有两壶却把我们两个月的积蓄都花光了。
我觉得肉疼,但是二爷发话了,我也不敢说什么。
离开的时候,二爷先走了一步,我听见那少年跟老头说:"林老,那个就是杨伯的二儿
听到他们在谈二爷,我放慢脚步,走到拐角处听了几句。
那老头嗯了一-声,少年皱眉道:"我在京时就听过他,听说这人是个彻头彻尾的纨绔子弟,贪玩好色,不学无术,目中无人,你为何要把京杭这么重要的一条路交给他。”
老爷沉沉地笑了笑,道:“你觉得他不学无术?”
少年顿了顿,低声道:"就算有些小聪明,人品也是下级。”
老头道"闵琅,你说这世上,最值钱的是什么。”
我心里默念,金山银山!
少年跟我想到一块去了"值钱的,自然是金银财宝。”
老头摇头。
少年又道:“那是什么。”
老头端起茶盏,不知想起了什么,低声缓缓笑道:
“世_上最值钱的,是浪子回头。”
那天回去后,我给二爷做好饭,然后自己回厨房啃面糊。二爷也不知道抽什么风,也不叫我,自己就来了厨房,看见我吃的东西,瞬时就愣在了那。
然后他问我:"这是什么。
我说:“饭啊。"二爷的脸黑成了锅底。
他一把抢过去,连粥带碗都一起砸了。我吓得从地上蹦起来。二爷砸完就出门了,过了一会,拎着个食盒回来,放我面前,就说了句“吃",然后就回屋休息了。
我把食盒打开,里面有三层,饭菜点心一应俱全,我咽了口唾沫,小心地捧出一盘吃了。然后把剩下的装好,放到灶台上。
晚_上睡觉的时候我想,可能我又给二爷丢人了。
第二天,我一.睁眼就看见二爷拄着拐,站在我床前。
虽然不高,但我还是嗷地一声喊了出
来。
二爷脸色难看无比,他从地上提起来一个东西,问我:"这是什么。”
我发现二爷最近总喜欢问我这个问
题。
我看了一眼,是二爷昨天买回来的食盒。我刚要开口回答,二爷忽然举起食盒,往地上狠狠--砸。
咣当一声里面剩下的好几盘菜就这么糟蹋了,我心想早知如此昨天就吃光了,不攒着了。
我又发现二爷最近总喜欢砸东西。
二爷看起来好像很生气,浑身都在抖,他指着我,咬牙说:“你留它干什么,你是不是觉得爷买盒饭还得合计个几天。”
我下意识地想点头,但看二爷的脸色,连忙改成了摇头。
二爷多聪明啊,他貌似看出了苗头,气得握着拐杖的手都发白了。
他一字一顿地说:“我杨一奇再不济,也不至于养不起你。”
说完他就走了。
我看着满地狼藉真心茫然。
第五章
因为那件事,二爷足足发了半个月的火
再之后因为太忙了,他也就忘了要生气
我现在基本看不着二爷,他每天走的早,回来的晚,有时候连续两三天才回来睡一次
二爷本来养得白白的脸也黑了不少。
不过,有-点变化我觉得是好的,那就是二爷变壮了。其实之前二爷身子也不单薄,但是因为受伤,身子骨看着弱了不少,现在几个月下来,二爷背便阔了,胸膛也厚实了,两条胳膊也粗壮了不少。
有一次二爷回来的晚,叫我一起吃饭,我说马上收拾桌子,二爷说不用了,我们就直接在厨房里吃。二爷坐在小凳子上,捧着碗大口大口地吃饭,我看呆了。
二爷放下碗,无意道:“你看我做什么。”我连忙低下头,二爷说:"抬起头。”他声音很低沉,但是又不是生气的那种。
二爷说:"你为何一直看着我。”
我脑子一抽,开口道:"奴婢看、 看二爷变
“哦?”二爷吃饱饭整个人懒洋洋的,他看着我,说“哪变了。’
我说:"就是跟以前不-样了。”
二爷一愣,随即拿手轻轻按在自己的腿上,低声道:"的确不一样了。”
我知道他误会了,使劲地摆手"不是因为...不是因为这个。”
二爷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只顾着解释“奴婢说的变了,是.. . .是其他的地方变了。”
二爷说:"什么地方。”
我想了半天,脱口而出:“二爷变黑了。”说完我真想抽自己一巴掌。
二爷一愣笑出了声摸了摸自己的脸,点头道:“嗯,是黑了。”他摸着摸着碰到脸边起的一块死皮上,他随手撇下去,又道:“也糙
我看着二爷端正的下巴,和轮廓分明的眉眼。他穿着结实的粗布衣裳,腰上扎着腰带,只微微俯身,那宽阔厚实的腰背就把衣裳绷得紧紧的。
恍然间,我只觉得当年那个穿着宽松丝缎长衫,搂着美娇娘在西湖画舫里玩乐的人只存在于梦里一样。
在我发愣的时候,二爷看着我,道:"你觉:得,哪个爷好。
二爷的声音也变了,比从前更低沉,也更稳重。有时我会有种错觉,自己好像在伺候老爷- -样。
听了二爷的问话,我想都没想,道:"现在的好。
二爷似乎在紧张着什么,在我说完之后,,他的肩松了,抬手摸了摸我的头。
“去休息吧。”
我迷迷糊糊地回屋睡觉了。
又过了一阵子,二爷不能每天跑外面了
因为梅雨季到了。
起初我并没有注意到什么,只觉得二爷最近总喜欢在屋子里待着。后来有一次,我晚上出来小解,在噼里啪啦的雨声中愣是听见二爷的屋子有动静。
我悄悄过去,扒在窗户边.上听,是二爷的声音。那声音太痛苦了,以至于我一时不知道该干点什么。
我把伞放到一边,在窗户打开一-道小缝,看进去。
黑暗的屋子里,二爷缩成- -团,双手捂着自己的腿,嘴里咬着被褥, -阵- -阵 地低吼。
外面的雨一-直在下,冷风灌入房间,二爷猛地抬起头。
月色下,他一脸疼痛脸上就像淋了雨-样。看见我,他也没有回过神,双眼涣散。
我脑袋-片空白,转头就往外面冲。我没打伞,又没穿外衣,跑到药铺,碰碰地敲门。
店伙计出来的时候都想打人了,但是看见我的模样,又哆嗦地往后退了一步。我知道我看起来跟女鬼没什么区别。
老郎中从梦里醒来,没好脾气,我给他下跪,磕头,语无伦次,只知道重复地求他,求他救救我们二爷。半柱香过去,他总算是开了副方子,抓了包药给我。
我怕药淋湿了,就包到自己衣服里,一-路疯跑回家。
煎好药,我小心翼翼地给二爷喂了。然后,那个我眼里变得强壮结实的二爷,就像脆弱的孩童一样倒在我怀里睡着了。
第二天,二爷好了。
他看着我久久没有说话。
昨晚折腾那么一次,我衣裳到现在都是湿的,头发-缕-缕地贴在头皮上,膝盖和额头上泥血混杂。
也许是伤病的原因,二爷的眼睛有些红
他向我招了招手低声说:“过来。”
我身上脏得要命,没敢过去,我说二爷,你让奴婢先去换了衣服吧。
二爷看着我,嘴唇有些发抖,最后点了点
我越来越摸不透二爷。
后来,二爷伤病好了,人又开始活泛了。这个时候,大爷也回来了。
大爷回来的时候比二爷伤后回家更惨。他被元生搀扶着,憔悴地归家。我吓了-跳,元生拉我到一边,小声说:"“大爷叫人给骗了,本钱都骗没了。”
说完,他左右看了看,奇怪道:唉?家里怎么添了这么多东西。”
我不自觉地挺直腰板,说:“二爷买的!”元生大吃一惊。
我把这几个月的事情跟元生说了- -遍元生两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刚想说什么的时候,二爷从外面回来,看见我和元生站在角落里说话,他脸瞬间就绿了。
我连忙拍了拍元生的手,意思是主子来了,不能说话了。
二爷看见后,脸更绿了。
于是背后闲聊主子的后果就是,元生晚上没有饭吃。
为啥我有?我也不知道。
二爷知道大爷被骗了,脸色也不太好看,他把大爷叫道屋子里,谈了足足- -个上午。
出来的时候,大爷跟二爷说话的态度就像是以前跟老爷说话- -样。
我离远远地看着,二爷虽然矮了别人半截,但是我总觉得需要被仰头看的是我们二爷
之后,大爷就留在家里打点了,换二爷跑外面。
这样下来,他一走就是一-两个月。慢慢的,家里也发生了变化。
我们在年底的时候,换了个新宅子,虽然没有之前杨府大,但是也敞亮了不少,又添了不少下人,只可惜换宅子的时候二爷不在。
不知道二爷走的时候跟大爷说了什么,反正大爷不让我干活了,还给了我一堆新衣裳穿。
元生对我说:“你熬出头了。”我没怎么懂是什么意思。
再后来,二爷回来了- -次,是在大晚上回来的,天还没亮就走了。我醒来后,元生跟我说二爷在你屋子里待了一夜。
我不知道二爷为什么不叫醒我。又过了大半年,二爷回来了。
这次回来整个杭州城都在谈论二爷。他们给二爷起了个绰号--叫“半截财神”。
我想说财神就财神好了,为啥还加个半截
不过二爷对此一点都不在乎。
他回来的时候正是深秋,我在打理院子。虽然管家不让我做事,但是我牢记自己是个本分丫鬟,每天都要干活才能睡觉。我把地上的叶子扫了扫,回过头,就看见那个坐在石凳上的人。
我都不知道二爷什么时候坐.上去的,甚至手边还摆着一壶茶 。
他穿着一身白色绸缎里衣,外面是黑色的袍子头发高束,拇指上套着一个碧绿的玉扳指,虽然简简单单,但整个人说不出的贵i。
我说:“二爷你回来了。”
他淡淡地嗯了-声还是在看着我。我左右看了看,说:"奴婢去找管家。”他没让我去,对我说:“过来。”
我走过去,二爷看着我手里的笤帚,道:"这是什么。”
原来二爷还是喜欢问这个问题。我说:“是笤帚。”
二爷轻描淡写"扔了。
我是不会在主子面前扔东西的,我把笤帚放到一边。然后恭敬地站到二爷身边。
二爷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道:"今 晚换身衣裳,跟爷出门。”
我说是。
等到了晚上,我站到二爷面前的时候,二爷面色僵硬地跟我说:"我不是让你从一件破衣服换到另-件破衣服。”
我啊了- -声犹豫要回去再换,二爷摆手说:"不必了,走吧。'
西湖边上热闹极了,我瞧着湖里那一条条漂亮的画舫都惊呆了,二爷领着我去了其中最大的一条上。还没上船,里面就迎出来几个人,笑得眼睛都没了。
“哎呦,二爷,可把您给盼来了啊。”几个人把二爷迎上了船,我跟在后面。
我还是第-次上画舫呢,里面又宽敞又亮堂,摆满了装饰,金碧辉煌的。船里摆了两桌,有不少妖娆的歌姬弹琴唱歌。
我打眼一看,屋里的 Y丫鬟小厮都恭恭敬敬的站在一边,穿 着打扮-点也不含糊。
我终于知道二爷为啥让我换衣服了,我又给他老人家丢人了。
虽然丟人了,但是丫鬟的本分还是要尽的,我去跟Y丫鬟小厮站成一排恭敬地垂首等
我过去的时候,旁边的几个小丫鬟都奇怪地看着我。
果然,我不适合出现在这啊。我有些内疚地看向二爷,正巧二爷也在看我他眼神也很奇怪,高质量佛在说,你跑那去干什么。
他抬手,过来。”
我没辙了,就到他身后站着。
二爷还没完,拍拍他身边的位置。我没懂。:
二爷已经连叹气都懒得给我了,一边察言观色的男子看着了,连忙笑着对我道:“侯姑娘,快请坐。”
猴姑娘?
我一脸木然地坐了下来。
第六章
那晚过得莫名其妙。
好多人冲我恭敬地笑还有不少Y鬟给我添菜。:
我想说我和你们一样都是 丫鬟啊,你们别给我添菜啊。
可我没敢说,这种场合,我连饭都吃不下,哪还敢说话啊。
二爷自始至终都坐在一-边,笑着跟周围的人应酬。二爷虽然笑着,但是一点都不轻浮,反而十分沉稳,周围的人同他说话很恭敬,他也一点架子都没有。
至于他们在说什么,我一点都听不懂 。后来,酒过三巡,另外一桌忽然来了个人,到二爷面前,扑通一下跪下了。
我定睛-看,哎呀!这就是当初围着二爷看,还把我给打了的那个公子哥啊。
他跪在地上,但是腰板没有弯。看上去像是喝了不少酒,面色酡红。他看着二爷,喘着粗气,道:"杨二爷,我不知道你今日请我是怎么个意思,但是有-句话,我不得不说!"”
你说就说呗,吼什么啊。二爷静静看着他,道:“说。”
那人激动得鼻孔都有点放大了,他大声道:"“当初二爷受难我王家没有雪中送炭,我王志更是干了落井下石之事。二爷如今发达,掌管半个江南的商路,不照顾我王家也是情理之中!但是-- !"
王志真的是喝多了,整条画舫的人都在看着他,他死死地盯着二爷,道:“但是!我王志不后悔--!”他的声音里甚至夹了一丝哭腔"我不后悔!当年你在桂花楼酒后闹事,把我妻长发剪断,我妻整整半年不敢出门,也不曾露出欢颜,你、你还记得么--!?”,
我静默,偷偷看了一眼二爷,二爷没什么表情。
王志最后大喊一句:"所以我不后悔!杨奇我们王家小本生意没你照料照样能活--!”
二爷终于开口了。
“那你现在,为何要跪我。”
所有人都安静了,王志也安静了。真不需照料,还跪什么。
王志弯下腰大哭,整船人都在看着。
二爷推开凳子,站到地上。他没有扶拐,一 手搭着桌子,- -手扶在王志的肩上。
“起来。”王志没有动。
二爷用了力,王公子,起来。”
王志抬头看了二爷一眼,终于站了起
来。
他这一-站,二爷就成了全船最矮的了。有人要过来扶他入座,二爷摇摇头,自己倒了一杯酒,转过身,对众人低声道:
“各位,今日请来的各位当中,有从前认得我的,也有不认得的。有交过恩的,也有结过仇的。这杯酒我敬给那些交过恩的人。”
二爷一杯酒喝完,杯子-扔,,自己往后挪了一步抬头又道:
“这个头,我磕给那些结过仇的人。”
话音一落,谁都没有反应过来,二爷已经俯首下去,额头磕在画舫的木板上,咚地一声。他只有半截大腿,这个头磕得不易。
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我。
谁敢受着二爷的头,别说我-一个丫鬟,在座的都是些对二爷有求的人,更不敢受着,连忙纷纷起身。但没人料到这样的情形,所以也没人敢开口。
二爷起身,神情依旧没什么变化,他又倒了一杯酒,对众人道:"我杨一奇出来做生意,只靠三件东西--!”
“胆量、头脑、有信用。”二爷的声音沉稳,目光清亮。“我从前犯过混,老天爷也给了我惩罚。若是诸位肯给我机会,再信我- - 次,那今后大家有福一起享,有钱一 -起赚,杨一奇绝不会亏待大家。”
二爷就是二爷,多会说,几句话的功夫,座上有好几个人都哭了。
“至于你。”二爷看向王志,带着玉扳指的拇指虚指了我一下,低声道:“你还记得她么。”
王志看着我点点头。
二爷淡淡道"给她磕三个头,求她一声没事,那日就算揭过去。”
王志走到我面前,扑通一下跪下,磕了三个响头,我慌乱地看着二爷,二爷-点表示都没有。我试着说:“没没没、没事。”
王志起身,二爷冲他点了点头。
回去的路.上,二爷把我叫到轿子里,说:"“委屈你了。”
我震惊了,我被公子哥磕头还是头-次,我说不委屈。二爷笑了,说:"坐过来点。”
我靠过去一些,不敢抬头看二爷,一-直低着头。二爷说:"你总低头,看什么呢。”我胡乱道:"看扳指。”二爷把扳指摘下来,放到我手里,你喜欢这个?给你了。”
我哪敢接,摇头说“我就、就看看。'
二爷拉过我的手把扳指放到我手里。翠绿的一个,还带着二爷身上的热气呢。我拿在手里,更不敢说话了。
这次二爷回来,就常住下了。二爷又盘了一个大宅跟之前杨府的差不多。夫人和:小姐们也都接回来了。府里一下子变得热闹多了。
从前最不受待见的二爷,现在是府里的主人,除了夫人,所有人见了都要尊称- -句老爷
府里热闹了以后,管家又招进来几个小,丫鬟。我一看就知道,这是要送到二爷院子的。
那天我在院子里坐了很久,看着月亮发
我在心里盘算了一下,现在手里有多少银两。
算了半天,最后得出一个令人欣喜的结果。原来这几年下来,我大小也算是个富人了
不是,是一只富猴。
接下来几天,我把手头的钱都兑成银票,把之前二爷给我的衣裳首饰都当了,换成散银。只有那个玉扳指,那么漂亮,我怎么也没舍得当,一直包在包裹里。
我的卖身契还在夫人那里我就去找夫人,跟她说明缘由,又把钱给她,想让她还我自由身。
夫人看着我轻声说:"哪还有什么卖身契,当年出事的时候,早就散了。
我愣了愣,然后说:"那奴婢这就走了,夫人今后要保重身体。”
夫人也没说什么坐在亭子里,低头抹眼泪
这让我怎么走,我过去扶着她,说:"夫人你别哭啊。
夫人啜泣道:"我可怜的奇儿.."二爷?
我说:“二爷怎么了。”
夫人摇了摇头,自顾自地说:“我可怜的奇儿,可怜的奇儿..."
我都不知道她到底为啥要哭,我跟她说:"夫人你别哭,我们二爷现在了不得的。”
夫人不管我,自己坐一边哭。我看哄不了了,叹了口气,转身准备离开。
我这一转身,就看见二爷拄着拐,站在不远处,一直盯着我手里的包裹。老管家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浑身哆嗦。
我走过去请了个安,说:“二爷,我要走了。”
二爷冲我笑了笑,说:"好啊。”
我一愣,随即有点不乐意。怎么说我也算是跟你患难与共了许多年,虽然只是个小,丫鬟,但你也不至于这个语气吧。
当然我还是不敢表现出不满,对二爷道:“那,二爷保重。”
说完,我从他身边走过去,走了很远很远,偷偷转了个头,二爷还站在那,而管家已经跪在二爷身边,不知在说什么。:
我总觉得,二爷的背有些弯了。
然后我马上摇头。怎么可能。
墨农门
子妃
G
我雇了一辆牛车,准备回老家。
结果我走了没三天,就被管家截住了。他见到我像见到亲娘了一样,跪着扑过来。整个客栈的人都往这边看。他说:“姑娘啊,你回来吧一一!求你回来吧!"
我说:“你怎么了?”
管家语无伦次地说了半天最后终于被我总结出来- --
二爷病了。
我是牛车出来,马车回去。路上我跟管家说了,才三天,怎么就病了?”
管家一脸愁容"唉,是我多事,我多事
啊。
答非所问,我又说:“到底是怎么病的。
管家长长地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对我
道:
“姑娘,二爷心里苦啊。
我就没再问了。
回到宅子,所有人都盯着我看,我埋着脖子进了二爷院子,管家就送到院子口,人就撤了。
院子很大,但是一个人都没有。
我心里有些埋怨管家,亏你招了那么多小丫鬟,怎么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我到二爷房门口敲了敲门,说:"二爷,你在么。”
里面没有声音。
我怕出事,直接推开门。
屋里,二爷穿着睡袍,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我看着他的第一眼就心酸了,没装,是真病了。
我走过去,轻声道:“二爷,你觉得怎么样,奴婢去给你请大夫吧。
二爷缓缓睁开眼睛,看着我,哑声道:"你还管我死活。
我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我不知道该说啥。
二爷伸出一只手我下意识地握住。二爷的手很宽,上面全都是硬茧。我不知道以前老爷的手是什么样的是不是也像二爷一样,受尽风霜。
他另一只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声音低哑,
“小猴子不走行不行。你走了,爷就撑不住了....”
二爷这辈子,说过的最让我难受的- -句话就是这个了。比起从前,他打我踢我的时候,疼多了。
第七章
但是我跟他说:“二爷,我不能留下。”二爷的手一直捂在眼睛上,听完我的话,他没有开口,也没有松手。
我说:“二爷,你把该吩咐的都跟管家说了吧,要不他怕伺候得不周。”
二爷没有动。
我擅做主张地把管家叫进来管家垂着手,站在一旁。
我跟他说:"管家,我说的事情你记着
管家点头称是“姑娘要说什么。”
我说:“二爷的腿好得差不多了,但是阴雨天的时候经常会犯疼,你提前准备热手巾敷一敷。以前老街上有一家药铺,叫回春堂’,虽然是个小铺子但是里面郎中手艺好,而且这几年一-直照看二爷的腿,有什么问题都可以去找他。”
“那插腿的竹筒三个月要换一个,大小城口的木匠作坊也都知道,包腿用的布不能图软用丝绸,会插不住的,得用粗布包。给二爷做的衣裳右袖子腋下要多加一层裤子的尺寸我也都留给夫人了。”
“二爷吃饭不忌口,但他口有些重,老郎中吩咐过不能吃辛辣的东西,你告诉厨房做饭尽量别放辣椒就行。”
“你在晚上的时候多注意些,有时候二爷睡不着觉,喜欢坐在院子里喝酒。不过他喝的不多你别打扰他,偷偷躲在屋后看着,别让他伤着就.. ..管家?”
我刚说了几句,就看见管家老泪纵横,又跪下了。
“姑娘啊--
我不知道这个管家到底怎么回事,以前老爷在的时候我都没发现他这么爱哭呢。
我转过头想让二爷说几句安慰管家-下,但二爷一直- -个姿势,动都没动-下。我一瞬间觉得高质量佛回到了几年前,二爷刚刚伤了接回家的时候,那副生不是生,死不是死的模样。
我晃了晃二爷,说:"二爷,你怎么了。”
二爷没有动,手掌盖着眼睛,只留下一张紧闭的嘴。
管家在一旁道:“自从姑娘走后,老爷已经三天什么都没吃了。”
我瞪大眼睛,对二爷道:“二爷怎么不吃东西。
管家磕了-个头然后起身,说:"姑娘,我老了,记不下这些东西,你还是自己记着吧。”说完他就走了。
我惊呆了,这么做管家也行?
“小猴子..二.爷张口,我连忙集中注意。我说:“二爷,你想吃点什么,我去叫人做。”
二爷好像还真的想了想说:"面条。“行!你等等。”
我飞快地去厨房弄了碗面,出来的一路上,所有人都在看着我,目光极为热切。我被这股热切所感染,心想着这碗面不管用什么方法,都要给二爷灌下去。
我又想到之前二爷不肯吃东西的时候,我还动过强呢。
现在不行喽,二爷那胳膊随便-捏我就碎了。
不过这次二爷特别配合,我把面端过去,他扒拉两下就吃没了。
看他有力气地吃东西,我心里很舒畅。二爷吃着吃着就停下了,看着面碗,低声说:“你还记得我们以前吃面的时候么。”
我说记得,他回来晚时,我们晚上经常是坐在厨房里一起吃面条。现在虽然还是吃面,不过这碗已经是玉瓷的了。
二爷说:"你走的这几天,我一直在想这碗面条。
我说:"“二爷若是爱吃面,就吩咐管家啊。”饿着自己算什么。
二爷苦笑了一下,道:“有时候,我真不知你是真傻还是装傻。'
我没说话。
二爷靠在床上,轻声道:“前年有一次跑江苏,碰见一场大雨,商队困在山里面出不
我不知道二爷怎么忽然跟我提这些,不过也安静地听着。
二爷拍了拍自己的腿,看着我,道:
“那时爷的那截竹筒也没了,就这么干走。晚上躲到山洞里,冷得要命。大伙怕就这么死在这,就相互聊天打气。当时坐我旁边的人就问我你都这样了,怎么还出来。'我跟他说我得挣钱。那人笑了,说‘也对,要不为了钱,谁愿意辛辛苦苦往外跑。’我又跟他说我为了挣钱,但不是为了钱。他问我什么意思..."
二爷回想过去轻轻扶着自己的腿,声音很平静。
“我告诉他,我没了腿之后,回想我这一辈子,觉得没意思透了,本来是不想活的。但是有一天我忽然发现,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肯为了我这样的废人拼命。不过那个人蠢的要死,我就在想,若我就那么死了,那她又算得了什么呢。”
“被废人当宝的东西,还是废的。所以我告诉自己,我得往上走,做人上人。我自己就剩这么半截但我得把她举高了。
“所以什么苦我都能吃,我在外面披星戴月,风餐露宿喝着冷风吞着沙子,但只要想到她在杭州城里享福,我心里就舒坦,这路就还走得下去。”
不知什么时候,二爷的眼眶又红了,红得我连一眼都不敢看。
“小猴子."他拉住我的手,弯下腰,在我低着的脸颊旁道:“你知道我这辈子,最悔的是什么事。”
我使劲摇头,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二爷颤道:“是没有记住你。”
他拉起我的手,放到他的胸口,滚烫的眼泪滴在我的手腕上,我觉得自己心口难受得几乎要死了。
“爷最悔的,是没有记住你。”他拿我的手一下一下地拍打自己的胸膛。“你明明在我的院子里待了两年,可我居然想不起来你。我甚至能记住那个院子里有多少座山池子,可我记不起来你。这辈子唯一一个没有丟下我的人,我居然记不起来她。你说你是不是在骗我你真的在那个院子待过么。”
我忽然觉得委屈的要死,大哭道"“我没骗你,我待过的!待过的-- -!”
二爷一下子把我抱住了,低声道:“你没骗我,我知道你没骗我。现在爷的报应来了。从前有你,爷看不见,现在爷想看了,你要:走了。小猴子,你还想让爷活么。”
我哇哇地哭,二爷身上的味道很好闻,干干净净,又有些暖。我哭了半天,直接在二爷的怀里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发现二爷也睡着了,他侧着身,环抱着我。
我刚动了一下,二爷的手一紧,睁开了眼
我是一只黄花猴子,这是第一次在男人的怀里醒过来我挣扎着想要保持清白。
二爷手臂跟铁箍一样,我怎么都挣不开,我说二爷你放开。二爷看着我,面无表情道"“放开了你再跑,让爷爬着追么。”
我不动了。
毕竟二爷的怀抱好宽好暖。
躺了一会,我小声说:“我不做通房丫鬟。”
二爷在我头顶低低笑了,说:"为什么。”我说"通房丫鬟要被踩脚的.."之前我看见的都是这样的。
二爷可能听不懂我话中深奥的地方想了一会,道:“你是说,我 会打你?”他说完,马上又道:“我从前也没打过其他通房丫鬟。
我点头,"是,二爷都打我了。”二爷手臂一僵"什么?”
我仰起头看着他,把之前我做出气猴子的事情给他讲了---遍。二爷黑着锅底脸,咬牙道“不可能!我不可能打你!"
我觉得二爷不相信我,又细细地把各种事情都讲了一遍。什么踢人啊、推人啊、扇巴掌啊。二爷的脸越听越黑,最后浑身哆嗦着坐起来,看着我的眼神竟然带着些惧怕。
“所以...所以你恨我对不对,我打过你,你恨我对不对...我还是第-次见到二爷这么慌的时候,他转过身,我以为他要撑拐杖呢,结果他直接一步迈下去了。
我忙叫了声二爷,他已经磕到地上了。我冲下床,看见他的腿已经磕破皮了。我要出去找伤药,二爷拉住我的手。
“你别走,小猴子,你别走。”二爷趴在地上,也不顾什么姿态了,死死地攥着我的手。“你打回来行么你打我打回来。’
我总算知道他到底怎么了。
我蹲下身,扶着二爷的肩膀把他抱到床上
我对他说:“二爷,从前的事情都过去了,你忘了吧。
二爷低着头,神色很痛苦。
我愚笨的猴脑忽然灵光-闪,觉得这是个好机会,赶忙又道:二爷,我不想做通房丫
二爷依旧低着头,低声道:“那通房夫人做不做。”
我一愣,通房夫人是个啥。
我小心地问他,二爷,那通房夫...有几个啊。”
二爷猛地抬起头,瞪着我,恶狠狠道:"从前杨府有几个夫人!?”我想了想,道:“只有夫人一个夫人啊。”
我都要把自己绕懵了。
然后我忽然醒悟过来,二爷这是在干啥。
二爷看我一双猴眼亮堂起来了,知道我可能是明白了,自己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我看着他,说:“二爷,你的脸好红啊。”
二爷转过来,冲我冷笑了一下。
我马上就知道自己要乐极生悲。
果然,下一瞬,二爷 把我轻轻一推,我就像死猴一样直接躺在了床上,二爷欺身上来,虚虚地压在我身,上。
我哆哆嗦嗦地问他:“二爷,你、你身上是什么味道啊。”为什么这么好闻。
二爷撑着身子看着我,淡淡道:“男人味。
我不敢再说话了。
那天,我亲身验证了一下从前通房丫鬟们嘴里说的那个“爽翻天”。
还真的是爽翻天。
值得悲伤的是- --我再也不是黄花猴子了。
我看了看安安静静睡在我身旁的二爷,他一直在问我,第一-次见到我是在什么时候,我说我忘了。
其实我撒谎了。
我怎么可能忘记那一天。
他穿着一身白衣,坐在堂中,一双修长的手端着茶盏,对我说"抬起头。”
我抬了头,看见他先皱了皱眉,后来又噗嗤一声笑出来,说:"“简直像只猴子一样。”那时,周围的丫鬟们都笑了,但我没有在意。
我一直看着他,看着高高在上的他,就像看着心里的仙人一样。
从前我想,像二爷这样的一个人,恐怕我穷尽一生,也摸不着一一个手指头。
后来二爷伤了,我能留下照顾他,觉得虽然苦点累点,至少他从神坛上下来了些,我碰得到了。
谁知道二爷那么厉害,自己从地狱里爬出来,我原本以为他又要回到从前的那个地方了,谁知道他确实回了一一拉着我的手一起。
后来,二爷经常要我给他讲从前的事情,我不说他就不高兴,说完他就自己在一-边难受。开始我不忍心,后来我又觉得很好玩。
但是,我只敢讲他发火时候的事情,他不发火时,安安静静地从我面前过去的时候,我从来不敢说。
因为我怕说了,有些事情会藏不住。
【无意】
我又被禁足了
淑妃怀了孕,要我这里的厨子,我不过是让她自己去宫外找找,做梨花膏的好厨子多的是
就被扣上了善妒小气的帽子禁了足
允则说淑妃怀孕辛苦情绪不稳,我不能解忧还加添乱,不让我再出明华殿
我多冤枉,那厨子只做的桃花酥甚好,做不出淑妃要的梨花膏啊
那晚有些凉,他神色清冷,玄清衣衫于月色中站立,要是没有这番话,倒是顶好看的温润公子
小槐端了桃花酥上桌,愤愤要给元清宫送过去
“她不是要厨子吗?这桃花酥就给她送过去让她吃个够”
“怀孕的人你多体谅体谅”
“她就是故意的”
“今日的粥好喝,甜的,你试试”
……
早膳之后李公公来传旨,明华殿解禁
我倒了杯清茶叹气
禁足多好啊,省得各宫叨扰
小槐猛的跳起来道皇上总算聪明了一回看的李公公擦了把汗
你看,明华殿就够我头疼了
自然不是允则查明真相,我虽不得他喜欢,到底是身份摆在这里,他不能拿我如何
先帝遗旨,丞相辅佐朝政,其女沈意是为云朝皇后
每当我被罚或是禁足便是百官上书,一国之后岂能为一嫔妃所罚
入宫那日,爹爹拉着我的手有些颤抖
“意儿,为父定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
是我第一次见他红了眼,那样高大坚毅的父亲当朝丞相,说话都有些无力
“爹爹是想要给你寻个好人,可先帝是遗旨,爹爹来不及也不能抗旨”
“意儿,你且放心,爹爹定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
丞相府沈小姐,再不能任性,被困于四面红墙,深宫牢笼
当晚允则破天荒的来了,带着一身酒气,明摆着不高兴
小时候我们一起玩过的,彼时他还是满目温柔,会护着我穿过石子河
自他当了皇帝,我再没见过他眉目含光
突然有些心疼,让人熬了蜂蜜水端上来
“喝了要好受些”
“你喂我”
…………
唇上一片温热,他猛然拉我入怀,瓷碗从手上滑轮碎的满地,我瞪大眼睛挣扎,却被他锁住手腕更加变本加厉
玄天夜色白纱飘摇
醒来的时候整个人酸痛难耐,小槐捂着嘴笑个不停
“娘娘,奴婢熬了补汤”
穿件立领蓝衫才遮住了我颈间的痕迹,我突然有些无力,起身差点直直跪了下去
“小槐,去熬我交给你的药”
小槐愣愣扶起我,从不解到红了眼
她知道的,我不能有孩子
丞相之女不能有孩子
历朝丞相逼位之事不在少数,我知父亲忠心耿耿,允则却不一定
他登基不久,朝堂之事大部分掌管在我爹手里,每每罚我,却是更激起朝堂共书,纵使小太监也知道,这朝堂,有沈家大半
我不能有孩子,这宫中有淑妃和其他妃嫔的孩子就够了
桂花开了,清新香气弥漫四宫,允则让人天天摘了桂花送到明华殿
“你喜欢的香味”
沈府种有桂花,我从小就爱在树下钻,惹上一身花香,清而不腻
从那日开始,他日日都往我这里来,美其名曰锦妃怀孕辛苦不忍叨扰却来扰乱我每日清闲
“皇后清闲,不如再熬些蜂蜜水给朕”
“皇后清闲,便跟着朕出游吧”
“皇后清闲,陪朕赏月吧”
我一点都不闲!好吗?
“皇后不能体会怀孕之苦,甚是遗憾”
“既然是苦,有何遗憾”
我偏头不去看他,他闪烁的眸子里是温柔还是试探,我都怕的要命
淑妃流产了
元清宫上下乱做一团,哭声满天,淑妃昏迷不醒
知道消息已是第二日,在允则怀里睡的格外沉,小槐扶我到的时候,他下朝已等了多时
太医跪了一地,床帘透过淑妃模糊的影子,毫无生气
我突然红了眼眶
生命有多脆弱
允则站在床边,看不清神色,我想上前拉住他的手,却生生被跪着哭泣小宫女刺耳的声音逼回了眼泪
“皇后娘娘好狠的心”
我又被禁足了
那晚变故来的太快,小宫女直指我害了淑妃的孩子,罗列出一堆证据
允则冷冷看着我,我却解释不了半分
那样毫无温度的眼神刺的我心悸
小槐抱着酒瓶醉的满脸通红
她说原以为我可以和皇上相爱了,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却再说不出责骂淑妃的话
淑妃不过是棋子,孩子也是
她哭的止不住声,我抱着她衣服都湿了一片
“小姐……我们回府吧,不做皇后了…好不好”
那样肆意明媚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皇后谋害皇嗣,证据确凿,允则发了大火,彻查沈家
“皇后如此,丞相脱不了干系”
听说那日年轻的帝王威严肃重,朝堂之上竟无人敢出声
我醉了两日,头疼的厉害
小槐端了桃花酥,眼里是藏不住的悲伤,强笑着不让我发现
“丞相府被封了”
……
明华殿外侍卫比前几次更加凶神恶煞,可这天下原本是没人可拦我的
“往日我是丞相之女沈意,今日我是云朝皇后”
“你们有几个脑袋拦我”
我抽出匕首冷眼看他们慌张无措,终究跪下放我出去
丞相府千金嚣张跋扈,缕缕闯入宫中,先帝都不曾责罚
先帝驾崩当晚,先皇后从城墙跳下,听宫人说是带着笑的,定是爱极了先帝
从那日起再见到允则便是在红墙里喜袍旁,眉眼冰冷,满目无光
他再不是往日少年
“娘娘是要去哪儿”
半路碰到不识之人,小宫女告诉我这是新进宫的林嫔
“娘娘以为找皇上又能如何,沈家早晚会如此”
林嫔生的一副好模样,却字字带着嗜血敌意刺的我心疼
“娘娘以为,皇上会留沈家几日”
沈家还有几日?她笑的有些狰狞,我只觉得头晕目眩
我终究还是没能见到允则,倒了下去
明华殿换了一批侍卫,横在门边
小槐笑的比哭还难看
我有孕了
我一时不知道该做何表情,她说她威胁太医没将此事禀报皇上
我摸了摸小腹道她做的好
“你说他若是知道了,会高兴吗”
桂花尽数凋零了,落在地上任人踩踏成泥
允则来过一次,静静负手立在殿外
“我熬了蜂蜜水”
“今日月色格外好,我们赏月吧”
我自顾自说着,摸了摸小腹,我们有孩子了,你高兴吗
秋风吹过来,有些悲凉,眼泪不争气的往下掉,我胡乱抹了把脸笑笑
“放过沈家吧”
他没有回答,秋风萧瑟,破灭了我最后一丝希翼
孩子足月的时候,丞相府被抄了
我再次冲出宫,一路狂奔至天牢
我在牢外拼命挣扎叫喊,听不见父亲回应,看不见沈家一个人
额头被磕破了,血从额角流到嘴里,样子实在是吓人可怜,我哭的失声,血流进嘴里,腥甜恶心
那日记忆已经模糊不清,我撑着身子从天牢走到允则面前,血染红了一路青石板
“允则,我用腹中胎儿换我父亲一条命”
我紧紧用染了血匕首抵着腹间,当时的样子一定甚是恐怖,小槐死咬着唇才扶住了我
他抬起头看我,冷的可怕,我几欲站不住晕倒,他终于开口
“好”
我眼前发黑看不见他的样子,我想他一定是没有高兴的
父亲被送到边疆去的那日下起了雨,我执意不打伞,小槐撑着袖子遮在我头顶,哭的惨烈
我在城墙上看马车缓缓远去,木然站在雨里,天地白茫茫一片,像极了沈府入我梦的桂花,我撑起身子站上了城墙,身后宫人的尖叫刺的我耳朵疼,便又往前倾了一些
直到父亲马车再也看不清
“你若是敢跳,朕定要追回你父亲斩立决”
“皇上放心,臣妾只是看看这云朝的江山,皇上再不用忧愁了”
他似有重重怒气,终究再恢复一片清冷神色,伸出手让我下去
我落入他怀里,只觉得可惜,若是有匕首在,便能刺穿他心窝
他脱了外袍盖在我身上,抱着我往回走,这一路好远,他不许人不撑伞,独自抱我到明华殿
幼时我在街上崴了脚,跟着的人全然不敢动,只有他抱着我回沈府
“疼吗?”
“疼”
“哭出来好受些”
“我才不会哭呢,我堂堂丞相之女怎能为这点痛哭”
他偏头笑了少女拙劣的演技,我皱着眉疼得紧紧抓着他的衣衫
“吃了这个就不疼了”
他放下我走进糕点铺,再回来时已拿着糖人给我,那是我吃过最甜的糖人
那些年碍于我身份从未有人敢与我交心,人人只道我跋扈任性,三皇子孤傲,与我倒是顶好相配的
动心是从哪日起,早已记不清
入宫那日,我其实是欢喜的,可我的少年终究将年少的爱意粉碎
我再扯紧了他的衣衫,像极了那个春日,我缩在他怀里,只是这一次只是蚀骨的疼,宫墙雨滴里都是我的哭声
他不是往日少年,也再没有丞相之女
允则派了人守在明华殿,他怕我再去城墙,可我连这殿门都不想踏出一步
淑妃被送出宫修养
林嫔冲撞我被打入冷宫
他执意不选秀 日日待在明华殿
人人都道帝后情深
瑟瑟和鸣
我摔碎了他送来的玉兰簪,李公公忙着要去捡
“若是还能完整拼好,便是李公公能力”
白玉碎了满地,只留下孤零零的簪身
允则让人拾了下去,说明日再让人送别的簪子来
我不再看他,让人扶我去内殿休息,踩着碎玉只觉得万分悲凉
小槐端来桃花酥时我睡的迷糊
梦里都是沈家的人追着我喊小姐
“小姐…小姐…您醒醒啊小姐”
听小槐说那日允则疯了般抱着我,太医跪了一地,若我再不醒便是都要没命了
我听来只觉得可笑,小槐说他是真的喜欢我
“小槐”
“日后孩子出生了,你告诉他”
“他姓沈”
桂花初开的时候,无人再敢提沈后
据说那日城墙之上,粉纱锦衣女子,隔着茫茫月色,恍若仙子
允则是半夜惊醒的,刚过满月礼的公主啼哭不停,宫人跪了一地不敢言语,怀里的人不见踪影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再也没有皇后了
年轻的帝王从未如此失态,衣衫都未曾穿好,凌乱的发丝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城墙之下有淡淡的花香,像极了那日丞相府的初遇,少女在挂花树下,遥遥浅笑
他立在那里,直到天地有了亮光,方才走近,抱起冰冷的女子向明华殿走去
母亲跳下城墙那日,他只看到了满目的红,一身锦袍尽数是血色,他迷迷糊糊晕了三日,醒来便是登基大礼,册封皇后
“你若想坐稳皇位,沈家不能留”
烛光盈盈里,她极为好看,可他只是冷了眼望去,那明丽女子眼里星光散去终是低了头
酒醉半夜,他会很难过,才会记起自己叫允则的那些日子,会拉着她去赏月下期看河灯漂流遥遥而去
他走的很快,将那女子放在床榻之后砸了满殿的东西,最后跌坐在摔碎的瓷渣里捂着脸痛哭出声,任碎渣割破血肉刺进肉里血迹斑驳
“沈意…沈意…沈…意”
那样明媚肆意的女子,死时怎能如此悄无声息
她在一个最为平常的月夜,带着笑意,从城墙落下
从此再无皇后,再无沈意
沈家到底是什么都没留下
皇后的宫女小槐和刚满月的公主也跟着皇后一起消失了,皇上没派人去寻,只宣旨设立
此后,百官再无丞相一职
无人敢异,皇帝威严
只是那日朝堂之上,年轻的帝王恍若老了十岁,满目沧桑,桌上的画纸飘摇,粉纱锦衣女子在桂花树下浅笑
像极了无人敢提的沈后 废相之女沈意
彼时小槐抱着公主连夜赶往边塞找到了沈相,丞相早已生出白发,双手竟抱不住一小小幼儿
小槐想起三日前,月色温柔
那女子坐于月色之下,浅浅笑开
她说她走不出这深宫,几分爱恨又谁人知晓
“小槐,你要为我高兴”
我的少年,死于云朝三十六年新帝登基之日,云朝四十一年,我去找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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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意】就完结啦!
知乎首答,第一次更文,就是突然想写的一个故事,文笔生疏漏洞百出感谢大家不嫌弃看完啦!小沈和小则谢谢大家
两千赞啦,首答写的仓促有不好的地方,大家多多指教
以后会继续把脑洞里的故事分享给大家的,再次感谢大家
《归期未期》 【已完结,请放心食用】
我被封为太子妃那日,原是三九骄阳。
太子大婚那日,开了春,阳光更是明媚的不得了。我在一顶小轿子里,被人抬着,踩着不绝于耳的鞭炮声,踏着重重喜庆,从侧门里,入了东宫。
坊间都知道,定远侯府嫡小姐秦安北,不是个寻常闺秀。怎么个不寻常法儿,碍着定远侯泼天富贵的面上,也不敢明说。
这倒也怨不得我,毕竟我十岁前都在北疆,是随着父兄长大的。北疆之地,民风本就彪悍些,兼之我又是在军营里摸爬滚打长起来的,若是写得了一手好字,绣得了一手好花,那才真真是不寻常。
虽说这女子的活计上我差了些,可我毕竟也是学了好些她们不会的。六岁那年,父亲选的小马驹被我训得服服帖帖,马术上的天赋让我那两个向来眼高于顶的哥哥都赞不绝口。
我在北疆纵马的时候,怕是这些上京城里的小姐们连跑都跑不太利索罢?九岁那年,已经射了一手好箭。百步穿杨不敢自夸,但也总比那些小姐们投壶的准头好上个千倍百倍的。
是以我甫一回京之时,听着这外间传言,惊得下巴差点合不上。我没嘲笑她们弱不禁风的便罢了,她们倒是先笑起我来了?
为着我回京这事儿,父亲母亲吵了好大一架。
我上头有两个庶出的姐姐,大姐年前嫁了尚书府,二姐的婚事也算是定下了,只等着今年及笄了。母亲这职责尽得差不多了 ,算盘便打到我头上来了。
左右哥哥们都是跟着父亲在北疆的,只一个幼弟,年纪尚小,跟母亲留在上京。足以见她平日也真是闲狠了。
我本也该是在上京府上随母亲长大的,可我出生那年,父亲打了一场大胜仗,正是春风得意之时,给我取名“安北”,也是寄了一份厚望在我身上。所以我虽是府上唯一的嫡小姐,却也没怎么过过小姐的日子,被父亲带在身边亲自教养,只年节上回京罢了。
这日我本是在院里练了一会儿枪的,却听见里间传来争执声。
母亲本是个温婉人儿,急起来却也是犟的不行:“我当年就说,唤什么安北?你还指望着你嫡亲女儿为你平定北疆?”
父亲压低了声,“安北是我亲自教出来的,不是你们这些寻常女辈。她既是我大梁的子民,便也就有为大梁安国的责任!”
母亲气急了:“可她终归是个姑娘家,是要嫁人的!你以为在边疆之地把她纵得无法无天是对她好,可战场上刀枪无眼,你便真的忍心?再这般下去,哪个敢娶她?你这是要耽搁她一辈子!”
父亲默了下去。母亲见他已是被说动了,便放柔了声音,接着道:“等年过完你们回北疆,便把她留在上京。安北聪慧,我找学究来仔细教着,必定不比旁人差。安国定邦还有你呢,再不济,安北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弟弟,轮不到她头上去。”
父亲叹了口气,最后也是应允了。
我听着,一愣神,竟把红缨枪上的穗子生生扯了下来。
父亲和哥哥走的那日,果真没带我。我本是想哭的,毕竟这么多年都是父兄带大的,总归是更亲近些。父亲对我虽严苛,却也是疼到了骨子里。
再者,比起琴棋书画来,我更喜骑射刀枪,这下子像是把小狼崽子关在金丝雀笼子里似的,难受得紧。可想起来父亲惯不爱看我掉眼泪,就又憋了回去。
大哥来摸了摸我头发,笑着说让我好好学着做个闺秀,却把自己常用的剑解了下来递给我,让我平素里就当是锻炼身体舞着玩玩。
二哥看着说自己也没带什么能送我的了,便应下了回去好好照料我的小红马。
临启程,父亲又叮嘱道:“安北再怎么样,也是我定远侯府上的嫡小姐,即便是放纵些由着她性子来,也没人能说三道四。”
说完这话,一群人便浩浩汤汤走了。我看着陡然安静下去的侯府,心里难过极了,也有几分体谅母亲心情了。
就这般,十岁这年,我才开始了侯府小姐的生活。
细说起来......倒真是没什么好细说的。比起我前十年在北疆叱咤风云的日子,在上京这两年简直嘴里能淡出鸟来。哦,这话要是让母亲听见了,会挨手板的。
只有逢年过节的,父亲他们回来了,我才松散些,不必之乎者也宫商角徽羽之类。父亲得空也会多教我几套剑法,带我去马场过过瘾。总而言之,怕是这上京城里,没人比我更盼着过年过节了。
绕是我被母亲逼着学这学那,性子也收敛得温润了许多,这名声却不见得随着我身量往上长。
若是忽略那次我与中书侍郎千金一伙人玩马球,她骑着马也不好好骑,净拿我取笑,情急之下没控制住一鞭子抽了她马,把她掀翻在地卧病了半月有余;再忽略那次我偷溜出府,有贼人惦记我身上荷包,我下手时忘了轻重,当街给他卸了一只胳膊......如此种种,我想我还是有几分闺秀气质的。
罢了罢了,我看这东西勉强不来,许是我自打投胎起便错了——错了男女。
晚间学着做女红的时候,我仔细瞧了瞧自己的手,颇有几分顾影自怜。这双拿得了刀舞得了枪还卸得了胳膊的手,若是留在北疆,未必不能战功赫赫,如今却委委屈屈地穿针引线,太可惜了。
父亲留我在上京,有一半也是为了宽慰母亲。随着日月增长,宽慰不宽慰我心里没底,母亲的愁容倒是增了不少。
好容易长到了十三岁。这年边境安稳得很,父兄在家里也多留了些时日,碰巧赶上了春猎。我自从得了消息,便安分守己着,再加上日日去父母亲跟前晃悠哀求,磨了没多一阵子,父亲便松口同意带我去了。只是嘱咐了我不许胡闹。
哥哥们十岁开始,若碰的上春猎,便是能正经参加的了。到我这儿,硬是拖到了十三岁,到底心里还是有几分忿忿的,必是得证明给他们看了,没把我留在北疆是我大梁多么大的损失!
上京没有我的小红马,只好换了一匹小白马。虽说没有我的小红马有灵性,可好处是温顺得多,不必花心思再驯服了。
这日我换上了新做的海棠红骑装,取了惯用的牛角弓,头发高高束起,顿感神清气爽起来。
父亲最后也没同意我与他们一同进猎场,只让我去猎场安稳的地方骑骑马放放风,射个兔子过过瘾便罢了。我面上自然是欣然应许,心里却琢磨着,待会四散开来,这么大的猎场,哪能注意到我在哪儿?
是以我骑着马溜达了两圈,顺手射了两只雁,发现手艺毫不生疏后,便欢快纵马朝林子深处去了。
我一手骑射是父亲亲自教导的,都说将门无犬子,此话诚不欺人。
撒欢跑了一阵子,才记起来自己是要露一手给父兄瞧瞧的。说来也真是上天眷顾,这个念头刚起来,我便瞧见有什么在树的重重掩映下一闪而过。
当机加了两鞭子,冲了过去,果不其然,一只鹿正在前方奔跳的轻盈。我眯了眯眼睛,反手取了箭,迅速拉满弓,嗖地一声,箭离了弦,势如破竹般。只可惜那鹿最后跳那一下子,避开了要害,只射中了腿。
我有些恼火,夹紧马肚子,扬手又是一鞭,冲鹿奔逃的方向疾驰而去。
许是手上忘了轻重,这马又不是我的小红马,十分的不配合,这下子竟是惊了马。我在心里狠狠骂了马场一通,这样的马怎能送来骑射?用它遛弯我都是要嫌弃的!
顾不得逃窜的鹿,我狠狠勒住马,马前蹄高高扬起,竟是想把我摔下去。电光火石之间,我身下一轻,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待我回过神来,已是坐在了另一匹马上。
这马当真是好马!我略带赞叹地摸了摸马的鬃毛,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笑。我愣了一下,又忽然想起到嘴又飞了的鹿,也顾不得道谢了,扯了缰绳来,朝身后说了一句“这位兄台,马借我一用”,便策马向前。
虽说是人生第一次骑马带人……但好在这人知情识趣的,骑术了得又足够配合,也没什么存在感,只觉得一道视线一直落在我后脑勺上。
顺着血迹追了没多一阵子,便又瞧见了那只小可怜。我取箭搭弓,又是一箭。只是距离略有些远了,我力道差了点儿,这一箭虽是射中了,那鹿却还是有力气奔逃的。
我有些急眼,又想策马去追。只听身后有破空之声,三箭连发,又稳又狠,那鹿再受不住,最后一箭竟是被生生钉在了树上。
我不禁赞叹出声。这般力道和准头,怕是能与我大哥旗鼓相当。
于是便带了几分敬意,微微侧偏过头去看他,一身银白盔甲,还是有那么点意思的。
“方才情急,还未道谢。不知公子是哪位?”
那人又是轻笑一声,声线低沉悦耳,慢慢道:“当是我先请教姑娘芳名才对。只是不知,上京何时出了姑娘这般巾帼?”
我没琢磨出味儿来,这到底是挖苦呢还是真心夸赞呢,便带了几分不满的探究,望向他双眼。
不期然撞进了一双含水桃花眸里,双瞳明亮,能瞧见我一袭红衣映在他目光里的模样。我怔了怔,继而心跳如鼓擂,这才反应过来,这人不是我父兄,两人共骑一马实在是距离过近了些。
他饶有趣味的看着我两颊一点点烧上红色,“方才你抢我马的时候可不是这般拘谨的。”
春色满人间,林中深处更是如此,一派郁葱之色。更兼着一树一树的花开,鸟鸣不时传来。那些马蹄声离此处远着,只听得隐约的喧嚣。
我与他初遇,便是这般光景。
也当得起这般光景。
我咬了咬嘴唇,不知该回什么,便想跳下马。许是我动作意图明显了些,他把手按在我肩头,微微用力:“你那马怕是骑不得了,我把你带回去。难不成你想自己跑回去?”
我一时语塞,狩猎用的林子里,还真不知道都有些什么。他既是开了口,我也不好太不识好歹。这样想着,就乖巧安分坐好,又稍稍往前挪了挪,与他保持一点距离。
马儿慢腾腾往回走着,他时不时跟我搭几句话。
“我倒是忘了,上京还真有位小巾帼,出自定远侯府上。”
“不敢当。”
“你骑射瞧着是小有所成的,可最后那一箭,失了力道,应是疏于练习了。”
“绣花绣的,力度不收敛,怕绣坏了帕子。”我颇有几分诚恳地解释道。
那人哑然了一阵子。
我纠结半晌,还是开了口:“那鹿虽说是你射死的,但终归是我先发现的,也是我先射伤了它的,”斟酌再三,接着道:“不如你我三七分?”
“不必。”
我慌忙接上,“那四六分也成!再不济,五五分我也不是不能……”
他打断了我:“都算你的。”
我怔了怔,虽说就算没有他,若是马争气一点儿,这鹿我打下来也不是不可能。鹿生性好动且灵巧,狩猎很是难得,通常是用来标榜自己骑射水平高的。这般好事,他竟肯全让给我?
罢了,没准碰上了个死心眼儿的呢!
想着,我心头一乐,不由自主回头望他一眼笑了开,连带着看这人也顺眼极了。
那人冷不丁被我一瞟,扯着缰绳的手顿了顿,接着又佯装无意地扯好。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怕是我脸上沾了东西,突然回头吓着人家了?
三言两语间,时辰过得也快,不留神便回到了春猎起点。各家的亲眷都在帐篷里坐着闲聊,正中间最大的那顶明黄色帐篷便是皇家的。
倒也不用我指路,马儿绕了几个弯,准确停在了我家帐篷前方不远处。他先一步下了马,甫一站稳便朝我伸出了手。
开玩笑,一没摔着二没碰着的,下个马我还需得人扶着?我右手一撑马背,轻轻巧巧一跃而下,颇有几分自得地瞧了他一眼。
他收回空中的手,笑着摇了摇头。
如今各家帐篷里全是女眷,他进去也不妥,便就留在原地。我进了帐篷,又探出头来,朝他挥了挥手,他这才上了马,绝尘而去了。
母亲坐在主位上,啜了一口茶,问道:“怎么是太子殿下送你回来的?”
我从案上捡了块点心塞了满嘴,囫囵着声音道:“我骑得那马半路耍性子了,幸得太子殿下搭救……太子?!”
老祖宗说食不言寝不语是有些道理的,毕竟这一受惊,太容易被噎着了。
我端了茶猛灌几口,颤颤巍巍道:“母亲说,方才送我回来的是谁?”
母亲看着我的慌张模样,痛心疾首极了:“你在上京也这么多年了,连太子都不识得?”
我在上京这么多年每日里除了绣花便是读书弹琴的,为防着我御前失仪,连宫宴都不让我去,哪有空识得太子?——这话自然还是只能在心里埋怨埋怨的。
我心下忐忑,父兄都是极为正统的忠君爱国之人,把皇家看得比一切都重,这若是知晓我抢了太子的马,还抢了太子的鹿,还把太子本人当马夫用……怕是今晚我就能见家法了。
不过这太子与我想象的很是不同。上京城里的公子哥们,多半文绉绉的,扇子人手一把,摇的比我还好看。原以为太子爷作为上京贵公子们的领头,该是文人气一些的,没成想,倒是有几分血性。
自己巴巴儿地跑到母亲手里,自然是不用再想出去了。我盘算着扬眉吐气的目的也达到了,箭上是有各家的标记的,索性等着清点猎物就好。
果不其然,晚间父兄他们回来,远远便听见父亲唤我。我欢快迎出去,被父亲举起来转了两个圈。
“不愧是我侯府的女儿!”
大哥递给我一把弓,一眼即知此非凡品,也是含笑道:“这是皇上亲赏的。今年猎场鹿少见,算是你运气好。太子殿下也说了你不少好话,时至今日,你终于算是在上京熬出头了。”
我接过弓来拉了拉弦,果真好手感,这趟春猎总归是赚的。
春猎轰轰烈烈结束了,父兄他们也是该启程了的。自打春猎回来,母亲便开始带着我出门了,励志要将我打进京城贵女圈里去。我便任由着她把我打扮得精致贵重,像捧个瓷器似的给别人看。
次数多了,我也是颇有心得。其实说来也简单,无论是去别家拜会还是接待来客,只消端正坐着,含着笑——这笑有讲究,不能像我以往那般灿烂,要收敛含蓄,效果最好的便是皮笑肉不笑——能不说话便不说,非要答话便客气简短些。案上的点心是不能动的,一动便又诸多讲究,实在无聊了便喝两口茶,一点点啜饮。
这一套做得多了,母亲神色也一日比一日好看了,外人提及,都道我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沉稳了。
我实在想不明白他们依何得出的结论,也便不费这份心了。
太子殿下也隔三差五便来府上一趟。我也乐得他来,不为别的,他来府上那可是天恩浩荡,无论女红还是琴棋书画都得停了,专程来陪这位太子爷。左不过就是偶或陪他到处转转说说话,经常换身常服偷溜出去,有趣得紧。
这一年日子轻松,过得也就快。眨眨眼的功夫,天就落雪了。
父兄回京这日,我起了个大早,随母亲打点好了给他们接风洗尘的一应事务。
晚间用了膳,一家人许久未见,厨房烧了梅子酒来,又配了几样小菜,便就着酒看着漫天的雪谈天。
房内炭盆烘得极暖,几口酒下去,便起了一层薄汗。
父母亲在说着话,我插不上嘴,便拐了二哥一把,问他:“你今日回来的时候,同行那个,我看着有几分面熟。”也不是我惦念着,那人多看了我好几眼,想不注意他都难。
二哥略一思索,道:“你说贺盛?”
我皱了皱眉,“镇国大将军贺祁第三子?”
北疆素来是我朝兵家必争之地,自先帝登基,便多看重边境安宁,对武官也多有倚重。如今北疆这片的兵权,除了我定远侯府手上的,便是握在镇国大将军手里了。双方虽都是为了朝廷,却也是各自为政,好在北疆地域广,我秦家军与他贺家军平素无什么交集,是以两家往来也是少的。
二哥灌了一口酒,“哎是他。他比你长两岁,说起来,你们当初还是有过节的,你可还记得?”
既然记起来是谁,那自然是记得了的。
我九岁那年,还没被上京这些规矩框着,在北疆上野得很。父亲为了照顾我名声,自然,其实是为了他方便,让我在军营时整日里束着发,衣袍也随哥哥们。军中父亲心腹的叔叔们拿我逗趣,天天小兄弟长小兄弟短的,我自个儿都忘了自己本是个姑娘家。
那日,恰好与贺家军碰头了,十一岁的贺盛气势汹汹闯进了军营——自然也是没人拦他的缘故,说要与秦家人比试。
他在比武场叫嚣,引来了不少看热闹的,我怂恿二哥上场收拾收拾他,二哥却不屑一顾:“大哥是怕不小心伤了他不好交代。我再怎么着,也是长他一岁,这传出去可不成了我欺负他了。胜之不武,罢了罢了。”
眼见着二哥不听劝,我又咽不下这口气,从二哥那里出来,转身提了红缨枪上了比武台。
九岁那年,秦家枪我是练得熟透了的。
可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吃了小两岁的亏,兼之女孩力气要小一些,只好凭着身形灵活避其锋芒。贺盛能来叫嚣,虽是少年心气,却也是有备而来。观他刀法大开大合,我自知拖下去必是我输了,又碍于脸面不想人前输阵,只好另辟蹊径。
我十分不齿的,早在上场之前就做好了不齿的准备的,抓了一把沙子,藏在袖口袋里。我佯装被刀锋划到,露了出破绽,他果然攻上来。紧接着我一扬手,将沙尘撒进他眼睛里。
大哥这时候赶到,远远一点地,整个人腾空而起,跃上比武台,剑未出鞘,只一挑,便卸了他刀。我自知闯祸,乖巧站在一边。
贺盛怒极,骂我卑鄙。我好脾气的笑了笑,谅他这一时半会儿的也瞧不清楚,开口道:“贺公子此言差矣,怕是没听过兵不厌诈的说法?”
我一开口,女声便是十分明显了。贺盛后知后觉,又想起定远侯之女还小他两岁,怕是也体会到了二哥说的“胜之不武”。这话也不对,毕竟他也没胜了我去。
大哥见我没伤着,面色便带了几分无奈,道:“安北!快给贺公子谢罪。比武场上用阴招,本就是你错了。”
我闻言乖巧行了礼谢罪,末了还刻意加了句:“这论起来,安北还是要尊称贺公子一声哥哥的。此番实是冒犯尊长了。”
大哥憋着笑,也作了一揖,“小妹年幼顽劣,贺公子莫要放在心上。”
贺盛一肚子气,也被堵得哑然无声,只好打碎了牙往肚里吞。
回忆往事,我不禁笑出了声。
“那个时候,我为了帮你泄愤,还偷偷找麻袋套了他,打了一顿。”二哥叹了口气,“后来被父亲三十军棍打掉了半条命去。”
我好心提醒了一句,“那三十军棍半数是大哥替你受的。你打到一半,就没了声响,好在没吓死我和父亲。”
二哥瞪我一眼,“还不是为了你这个白眼狼!”
我忙将这一茬揭过去,“你们为何一同回来的?”
“回来路上偶然碰到,便同行了。士别三日,果真是当刮目相看。贺家三郎如今也称得上少年俊杰了。”
笑笑闹闹的,夜已过了半。
第二日我一直睡到了晌午时分才醒,用了膳,便溜达着去了书房。
如我所料,大哥果然在书房里,捧了一本兵法在读。我凑上去,十分狗腿地倒了杯热茶,“大哥,喝口水歇歇罢。”
他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接过茶喝了个干净,“我便知道你醒了便要来找我了。”
我笑眯眯道:“那是自然。这许久不曾见大哥,做妹妹的挂念得紧。”
大哥颇为嫌弃地瞥了我一眼,我赶忙接着说:“学究说要以己之心度人之心,是以我想着大哥也该是十分挂念我的。也不知大哥这次带了什么礼物给我?”
大哥白了我一眼,终还是转身去了书架后,大大小小拿了不少东西出来。我脸上笑容更盛,一个个打开来瞧。
“发钗很是精致,大哥眼光果真是好,”我拿着放在一旁,又想起来什么,“阿彦...啊不是,太子殿下也送了不少来。”
“这小玩意儿有趣,”我从一堆东西里挑了个造型别致的拨弄了几下,又嘟囔了句,“月余前太子赠了一套玉连环,我到如今还没解开呢。”
“唔,这个前两天他也拿了一个差不多的。”
三捡两捡的,我把东西翻了个遍,也没瞧见真正想要的,又眼巴巴盯着大哥。
他眉眼弯了弯,“怎的,没看见中意的?也是,这些东西太子殿下差不多都送了一个遍给你,你自然是没什么觉得稀奇的了。”
“那哪能跟大哥相比?大哥的在安北心里才是最好的。”马屁从小拍到大的,我可是轻车熟路。
大哥无奈地叹了口气,从身后拿出一只木匣子。我探手抢了来,急急打开。黑漆描金纹的一把小弩躺在其中,另还配了五支小箭,袖珍极了。
我小心翼翼将弩取了出来,宝贵地用袖子擦了擦。
“这袖中弩便于携带,虽说只能供防身,不过你如今人在上京,是十分够用的了。”大哥有些揶揄问:“太子殿下不知道你喜欢这些?这倒是没送重了。”
我爱不释手地摆弄着弩机,闻言答道:“他知道,但是这些东西明面上送不进来的,私下里更是不妥当。”
看着大哥意味深长的笑容,我手上一顿,后知后觉道:“这么一想,这礼收的这么频繁,来来往往又这般密切,的确有些不寻常。”我斟酌了字句,“大哥,你说太子总不会是瞧上我了罢?”
大哥依然是那副意味深长的笑容,看得我心里直发毛。“安北,你跟大哥说,你可是也欢喜他?”
我私以为大哥这话问的十分不妥,八字还没一撇,哦不对,是连墨都没蘸好的事儿,怎么就用上“也”了?
“欢喜不欢喜的,我也不太清楚。只是想想东宫那样琳琅满目的规矩,头都要疼了。”
大哥低声叹了一句“果真是个傻的,”便去倒了热茶塞我手里,“你若是真心喜欢,自然会为他改变许多,也不觉是烦忧了。”
说罢停了停,眼神里带了几分怜悯,“还有,琳琅满目这词,不是这么用的。”
我一口水还未来得及咽下去,差点呛到。便瞪了他一眼,“大哥早就到了议亲的年纪了,也不知什么时候能给我娶个嫂嫂回来?”
“说话越发的无法无天了,”他伸手弹了我额头一下,我吃痛地揉了揉。“北疆上看着平静,实则暗流汹涌,我哪有心思想这些?你若是实在要操这份心,且替我留意着,看上哪个,想让她当你嫂嫂了,便知会我一声,我去提亲。”
眼见着年关近了,母亲忙起来,也不日日催命一般逼我读书了。倒不是我不爱读书,小时候二位哥哥轮着给我念兵法听,我还上瘾着呢。只是母亲让我好好学着的女诫女训之类,常常是读了三四行便开始瞌睡,怎的也记不住。
连着下了两日的雪,午后难得放晴。我手痒得狠了,偷偷取了红缨枪,在后院舞了几套枪法。这时节梅花开的正好,练得也乏味了,玩心一起,便去挑红梅上的落雪。一时间香雪纷纷,倒叫我想起了流风回雪一词。我仔细品了品其中意味,忽的悟出了点什么。枪尖一转,红缨柔柔弱弱扬起,再一转却有飒飒之声,sha机顿现,梅枝应声而落。
正兀自兴奋着,听得有脚步声近了,想着左不过是大哥或是二哥,刚好送上门来让我练练新招式。便是头也未回,红缨枪往身前一横,径直向声音来处刺去。还是怕伤了人,末了收了几分力。
来人脚步一顿,腾空而起,自我上头翻了过去。我嘴角勾了勾,去势一收,借了梅树一把力,攻了上去。
来人弯下身取了早先我打落的梅枝,并未抬头,梅枝往上一挑一推,避开了我枪尖锋芒,四两拨千斤地化了力。我使了一套秦家枪,又把方才悟出的流风回雪加了进去,秦家枪本是至刚,此番一融合,少了几分正气,却颇有些诡谲难测之意。
交手两个回合,我才发觉这人似乎并不是我秦家人,竟是连秦家枪的套路都不太熟稔的样子。我分了心仔细一瞧......原是这流风不仅回了雪,还把太子殿下吹了来。
梅枝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探了过来,正击在枪身上,震得我虎口一麻,枪差点脱了手。他低笑了一声,“跟我比试你还有闲暇分心?”
我再不敢大意,专心迎了上去。
也不知是交手多少回合,这些年疏于练习,体力实是跟不上了,到了后面我已有力不从心之感。他不急不慢地引着我,似是有指点之意。直到看我喘气喘得愈发急促了,才收了势,将梅枝往枪前一递,那时运不济命途多舛的梅枝便又碎作了两截。
我收了枪,撑在地上倚着喘了好一会儿,才把气喘顺了,摸了一把脸颊上的汗,“你怎么自个儿进来了?”
“世子放我进来的,”他把外氅脱了下来,往前走了两步,极其自然地给我披在了身上,又把系带系好。“天冷,你又出了一身汗,一吹风该冻着了。”
听他提及大哥,我又想起那日在书房与大哥说的话,便觉得别扭起来。在北疆那些年给我落了个总想不起男女大防的毛病,这一年间他来的勤,我们又时常偷摸溜了出去,我也多是乔扮男装。在此之前,像这般的动作细细想来也不少,可我都没多想。
如今多想了,反而尴尬。好在他似是没察觉,接着又替我扫落了方才对招时从树上溅起落在头上的雪。我偷偷抬眼瞧他,谁料正撞上他眼神,便慌忙把视线移开,盯着地面使劲瞧。
他在我头上轻轻笑起来,我气恼,本是要狠狠瞪他一眼的,只是抬头甫一看见他那双桃花眼,因着笑弯了弧度,里头像是藏了星宿,便泄了气。
“你眼睛真好看。”我真心实意夸赞道,“比那次我们偷偷去看的夺月坊头牌都要好看上许多倍。”
他笑容僵了僵。我哀叹一声,“若是能换给我多好,左右你长着这么好看的眼睛也没什么用的。”
他一抬手,又快又准又狠地弹了我额头一下,咬牙切齿着温温柔柔道:“不会说话便少说些。”
这一个两个的,怕不是都嫉妒我额头生的好看,可着劲儿弹!
太子此番造访本是亲自送了皇上的年节赏赐来的,如今陪我这一闹,又吃了会儿茶消消汗,便也就回去了。只我晚间躺在榻上,琢磨着今日过招的枪法之时,冷不丁想起那双桃花目,自己笑了起来。笑完了还是有几分的惊惧的,这平白无故也能笑出声来,怕不是真有些痴傻了?
大年初六上,皇后娘娘宴请各府夫人小姐,且多是我这个年纪上的。以往是只各夫人去拜见的,今年也不知是怎的。母亲如临大敌,简直把我耳朵都要嘱咐破了。
从前倒是也见过皇后娘娘,只是多半隔着远或是帘子遮着,瞧不真切。待到真有幸目睹皇后娘娘仪容,才发觉太子那一双眼睛是随了谁的。只是皇后娘娘将我那一套皮笑肉不笑的理论发挥到了极致,虽是面上让人如浴春风,我却始终觉得,那笑没到眼底,眼睛也便失了几分神采。
待轮到了我上前请安,我规规矩矩行了礼,皇后娘娘叫我上前去,含着笑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我一遍。
我心里没底得很,那笑近着看,更觉得起来。兼之这打量的神色,像极了母亲挑衣服的时候。
好在也没多久,皇后娘娘笑着道:“本宫见这孩子投眼缘,看着就亲人。凝桂,把本宫那只金丝种翡翠玉镯取来,赏给安北。”
我又规矩行礼谢赏,退回母亲身旁,忐忐忑忑等着宴会结束。
回府路上,我和母亲同在马车里,我摸了摸那只玉镯,十分担忧道:“无功不受禄,皇后娘娘这抬爱也太猝不及防了些。”
母亲闭着眼睛养神,淡淡开口,“许是看你顺眼罢了。”
我拉着母亲袖子摇了摇,“我看皇后娘娘眼神儿好着呢,不至于第一次见我便合了眼缘了。”
母亲睁开眼打量了打量我,我满心想着她怕是要教导我不要妄自菲薄了,没成想,母亲赞许地点了点头,“我看也是。”
回了府里,父兄都在后堂,也没有旁的人,我和母亲也就径直过去了。父亲见了皇后娘娘的赏赐,眉头深深皱了起来。
我摆样子摆了一天,腰酸背痛,进了门就不成样子地摊在贵妃榻上,一边自个儿捶了捶腰,一边想着母亲若是日日都这么过,也真是不易,就算练了一天武也不至如此之累。
父亲负着手来回踱步,终是下了决心,朝母亲开口道:“安北也不小了,今年便把她婚事定下来罢!”
我心里一惊,慌忙看向母亲。
“皇后娘娘前脚刚赏了她,你后脚便把她许出去,这不是明摆着打天家的脸吗?今日这宴席,分明就是皇后娘娘在挑儿媳。”母亲颇为不赞同,“再者说,太子殿下瞧着对安北也是有几分上心的,太子妃的位子,又不是坐不了。”
“荒唐!”父亲略微有些动怒了,“我看你真是鬼迷了心窍!”父亲一指我,“你看看她,哪有半分入得了东宫的脾性!”
眼瞧着这战火马上要烧到自己身上了,我摸了摸鼻子,直了身子端方坐好。
父亲接着道:“她这无法无天的性子,便给她许个寻常人家,能真心待她,能纵着她些,便是好的。我定远侯的女儿,谁敢怠慢了去?你这做母亲的,何苦把女儿往火坑里推?”
我明里暗里总觉着父亲这话是在损我愚笨又张狂,可也不敢开口辩解。
这劈头盖脸一顿说,母亲松动了些。她琢磨了一阵,又有几分担忧问道:“可如今皇后娘娘的意思怕是无人不知了,即便是想提前一步定下安北婚事,又有哪个敢来提亲?”
见着气势没那么剑拔弩张了,我又慢慢倚回了靠背上,随手端起了方才上的雪梨汤,喝了一口。
二哥这时突然插嘴,“这几日我倒是把这事儿忘了。那贺家三郎,之前与我提及,似是有这意思,还托我回来先探探小妹口风。我看人是配得上小妹的。”
“此话当真?”父亲又踱了几步,“贺家也是将门世家,没那么多规矩。我两家来往虽少,可同在北疆,若是能成,也还算个不错的去处。”
我手一抖,雪梨汤撒了出来,湿了袖口也顾不上擦。“不妥不妥不妥,”我把汤盏放下,“我与那贺盛统共见了没几面,私下里也没往来过,他这想法也太没根没据了些。怕是还惦念着小时候结的梁子,想把我娶回去慢慢讨回来?”若真是如此,那这人,度量可不是一般的小。
眼见着母亲又该训斥我口无遮拦了,我求助地望向大哥。自打父母亲开始说这事儿,大哥就一直忍着笑。如今接到了我目光,他清了清嗓子,终是肯开口:“婚姻大事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还是要过问小妹意愿得好。毕竟这一嫁出去,母家再怎么护着,也不能面面俱到。往后的路还需得她自己走的。”
我用力点头,附和道:“大哥说得对,若是我自个儿选的路,日后必然没有后悔的道理。”
父母亲交换了眼神,父亲笑着叹了口气,“罢了罢了,女大不中留。倒是我操心过了。”这事儿终是这么揭了过去。
只是我想起二哥说的话,便有几分胆寒。小时候是我不懂事,可又不是比武招亲,输了便输了,怎么还惦记起人来了?那贺家三郎瞧着也是相貌堂堂,十分英气的。若不是他实则是个心眼儿小的,便是...有些受虐的偏好?我在心底打了个寒战,不管是哪样,都是嫁不得的。
自那以后,我往往是躲着贺盛走。可天多半是不遂人愿的。
这日丞相夫人设宴,请了朝中好些大臣的家眷,我在宴席上闷得慌,告了母亲,便自去松口气。
有小丫鬟领着路,也不必怕走失,便在湖边转了转。哪料到贺盛正是迎面走来,身边除了一个侍从,也没旁的人了。我暗道不好,转身便想走。
“秦妹妹!”贺盛出声唤我,这声妹妹听得我脚下一个踉跄。
这便是走不得了。我只好深深吸了一口气,僵硬着扯了扯嘴角,转过身来。“贺公子好。”
他快走几步到了面前,“这些日子怎的都不见你?”
我暗暗腹诽,见得到才是有鬼。面上却浅浅笑着道:“许是不凑巧罢。”说着又不动声色往后退了一步。
他停了步子,爽朗笑笑,“与小时候果真还是不同了。”
我在心底叫嚣,我怎么说的来着,与我猜的分毫不差!他就是惦念着小时候结的梁子,这么多年念念不忘的,小气!
心里虽是这么想的,面上也是要服软的。“当日是安北年幼不懂事,隔了这些年,想起也是羞愧的。”
未待到他再回答,就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远远传来:“安北!”
我回头,见了礼:“见过太子殿下。”
贺盛也见了礼,太子微微颔首,停下了步子。“你大哥在四处寻你,应是有事要商。孤带你过去。”
我如蒙大赦,欢快向贺盛告了辞,向太子走去。
走了几步,我看他领的方向不像是宴席的方向,又观他薄唇紧抿,面上尽是不郁之色。不禁开口问:“大哥呢?”
他恨铁不成钢地瞪我一眼,“我胡诌的。”
我一愣,不是很明白他这冷不丁冒出来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我知你二人幼时相识,可就这般私下见面,还是不妥。叫旁人瞧见,还不知要生什么风言风语。”
我又愣了愣,小丫鬟早被他支走了,如今也是只我二人走着罢了。我与贺盛再怎么说,好在还是各带了一个随从的。只是看他面色不善,便知情识趣地闭了嘴。
他见我没回应,便停了步子。“怎么,不高兴了?不若我再把你送回去,让你二人好好叙叙旧?”
我心下愕然,这人今日怎这般阴晴不定?我还没说他板着一张脸,他倒是说我心有不快了?我明明愉快得很。又怕言多惹得他更不快,便只轻声细语道:“不...不必了。”
他看我一眼,冷笑一声,转身一拂袖大跨步走了。
我摸了摸鼻子,怕是他遇事不顺?竟这般大的火气。活脱脱一得寸进尺,愈让着他愈来劲的典范!好在我今日心情好,便宽宏大量,不与他计较了。
这散心散了一通莫名其妙,我便自个儿回了席上。
刚开了春,父兄便奔赴了北疆。贺盛终于也是走了。
这一来,太子再见我之时,便是轻快得紧的了。
这年天公不作美,胡人之地连着大旱,便把心思动在了中原土地上。边境战事吃紧,家书通的也没往年勤。
上京城倒是没什么变化。母亲更看重我的行进举止了,愈发严苛起来。
眼见着要及笄了,府上也开始给我备嫁妆。绣品一类虽是不用我亲自动手,也是要送到我面前来教我补上几针,讨个彩头的。
入了秋,大将军那儿败了两场仗,引得龙颜大怒。贺盛负了伤,先一步回了上京。
我再怎么避着他,到底也是老相识了,听闻他是为了疏散民众才落在后面被胡人包围的。他本也只带了一小队人,豁出性命把包围圈生生撕了一道口子,好容易才捡了一条命回来,被护送回上京之时还是人事不省。心下除了敬佩不已,也是有几分担忧。
母亲于情于理都是要代表整个定远侯府去探望的,我便央了母亲一同去。皇上派了御医来,忙活一夜,才从阎王手里抢回了这条命。我和母亲去的时候,他仍昏迷着。我看着他,颇有些肃然起敬的意味。想到从前,怕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这般看来,二哥看人也是准的。贺家三郎,早就不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了,边疆的风雨把他磨砺得如鞘中宝剑,锋利而自敛,好一个顶天立地。
待到他全然好起来,已是入冬了。这期间我也放下了成见,隔上半个月便去瞧瞧他。我本是有志于捐躯报国,好生护着我大梁子民的,奈何生就是女儿身,即便再是想,也是不能的了。如今看着旁人能做我做不了的事儿,心下也多宽慰。
前线多战,他甫一养好身子,便又回了北疆。
这年冬,天冷得很,入了三九更甚。午后忽的出了太阳,阳光暖融融的,照的人也惬意。母亲叫我去折两枝红梅来插瓶。我挑了许久,折了一枝开得正盛的,斜斜插在了白瓷瓶里。
母亲却笑着摇了摇头,告诫我道:“花开得盛自然是好。可这插瓶的花,最好的却是有些将开未开的。”见我不解,又接着道:“盛极必衰的道理你该是懂的。倘若折下的时候便开的太盛了,过不了两日,便该败落了。”
我深觉其中有几分道理,便打算去重折一枝来。宫里传旨的公公便是这个时候来的。
“惟时淑女,诞扬显命,敷告群工。定远侯秦元洲之女秦安北,毓德粹温,秉心渊静,以祗以顺......克称龙光,永膺燕誉。可选充皇太子妃。仍令所司备礼册命,主者施行。”
这道旨意来的意料之外,却也情理之中。左右母亲都提点了好多次,太子在月余前也已坦露了心迹,我心里早便有数了的。
我摸了摸腰间系着的玉坠。这玉坠,是那日太子亲手为我系上的。这玉坠本是一对,另一块悬在他腰间。他说玉是一对,人也合该是一对的。
我本是在书房临摹字帖,写倦了,便开始随意勾画。鬼使神差地,在纸上写了三个字——萧承彦。我盯着这三个字瞧得出了神,连他是什么时候进的书房都浑然不晓。他在我身后笑出了声,我才惊醒,又羞又恼地想去藏那宣纸,却被他一把按住。
他自我身后,握住了我手中笔,引着我,一笔笔在他名字旁写了我的名字,笔锋里分明是数不清的心事。
“你是我生平仅见,敢写当朝太子名讳,还敢写的这么丑的。”
他弯着腰,声音便是自我耳后传来的,激得我右耳热成一片。
后来他说了许多,说他心意何如,又说也知我心意。他还说自会护着我,即便我再轻狂再骄纵,他也会好好护着我,必不让我受半分委屈。
我看着宣纸上的墨迹一点点干涸,两个名字留在纸上,便有些至死不渝的意味在。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用力点了点头。
他自身后拥住我,喟叹一声,“安北,你可知我等这一刻,等了多久。”
他替我系上了玉坠,一字一顿说了一句,“此生定不相负。”
好久好久以后,他对我说,那一刻,他原以为终是系住了我,也原以为,终是把我们这一世紧紧系在了一起。
而那个时候,我望着东宫重重的宫墙,怎么也望不到头。只收回目光,垂了眼眸,极清浅道,“那时戏言,我也从未当过真。”
指尖玉触感温凉,我跪下接了旨。
那日里我捧着圣旨,手微微有些颤,宝贵极了,像是捧着一颗真心。
圣旨不重,却许下了一生。原是我这一生,也如纸薄。
因着这道旨意,北疆我秦家军备受鼓舞,接连着打了好几场胜仗。赏赐一批批地送进府里,一时之间,定远侯府上风光无两。
我可算是扬眉吐气了一回。早先母亲偏叫我去和各府上小姐打交道,我是十分看不惯她们虚与委蛇的做派的。明明背地里排挤得很,又何苦挂着笑坐在一处,姐姐来妹妹去,话里夹枪带棒,让人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还当真以为我听不出其中深意不成?
如今到底不同了,整日里人流不歇,侯府的门槛几乎被踏破。各府上领了未出阁的小姐来,各个见着我便姐姐姐姐唤得甜腻极了。
好在我是不与她们计较的。她们原先如何待我,现下又如何待我,于我而言,实是没什么分别。
大婚定在了三月初九,司天监说是个难得的好日子。宫里的人也来了一批又一批,光是教导礼仪的嬷嬷,便有五人。虽说是喜事,却也不胜其烦。
我向太子抱怨成婚礼繁琐得很,练得我胳膊都酸了。他一边不轻不重地替我捏着,一边同我说,东宫已经布置下去了,一切陈设皆按照我喜好来,旁的也不必我操心,我只消安心等着,披上嫁衣,走到他身边便好。
前线形势一片大好,父兄传了家书来,道是战机正酣,便是年节上也未曾回来,好在战报都是好消息。倒是也不止我父兄,整个北疆都征战不休,便是连大将军府上,也未曾回京。
正月十一十二连着下了两日的大雪。雪天路滑,少了那许多的来往,倒也乐得清闲自在。午后雪小了,我拿小瓷瓶去了后院,一点点采了梅花上的落雪。
小丫鬟怜薇急急取了伞跟出来,撑在我头顶上。“小姐要什么吩咐奴婢就好,外面天寒,小姐还是回房里罢?”
我小心翼翼让那积雪落进瓶里,抱怨道:“我真是不明白,制那劳什子落梅酒,何苦要这么一点点采了香雪熬煮成水?我看与素日里用的水也无甚分别,平白折腾人。”
“您要什么酒,吩咐奴婢去买了便是。”
我摇摇头,“这是我问宫里伺候太子的嬷嬷才得知的,他好这口。酒方我誊了一份来,这时候制好了,明岁年节上便能开坛了。还是得我亲手来做才好。”晃了晃手里那瓷瓶,费了这半天劲,也才得了一小瓶,“用水还这般讲究,他可真是难伺候。”
怜薇抿着嘴笑起来,“太子爷前日里还约小姐上元节看灯呢。小姐与太子爷当真是情谊深厚。”
我一琢磨,这若是叫大哥知晓了,定是又要取笑我小女儿心思的。便横了横心,索性制两坛,留一坛明岁给父兄祝捷,也好堵住他嘴。
“那奴婢去取件厚实的披肩来。”
我拦住她,“北疆上风雪比这可大的多,我连风寒都未曾染过,哪那么娇弱了。”
紧赶慢赶着,正月十四这日,好在是把这两坛酒埋到了梅树下。
我略有些咳嗽,怕是着了凉。足以见得,话还是不能说得太满。可我怕苦,因而怕极了喝药。想着只是小症状,我身子底子又好,应是不打紧,便瞒了下去。
正月十五那日,我未等到灯会,反而先等来了围了满府的官兵。
为首的那个,说我父兄抗旨不遵,一意孤行偏要追击敌军,正中了胡人圈套。五万大军,五万精锐,生生折了进去,无一生还。
无一生还。
我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心里空白一片,眼泪大滴大滴砸在手背上。母亲原是正儿八经的名门闺秀,这么多年,我从未见她失过态,她和父亲吵得再凶的时候,也是正襟危坐着的。可如今,她跪坐在地上,爬着扑到那人脚下,拽着他袖子,凄声问他:“什么叫...无一生还?不,我不信,侯爷呢,我要见侯爷!”
那人蹲下来,把袖子从母亲手里抽出去,“夫人节哀。当日是侯爷和世子领兵去的,二人皆已战死。二公子扶柩归京,不日便到了。”
怎么会,明明才得了家书不久,信上他们说,一切都好,待稍作了结,便班师回京。
信上还说,这次年节没能赶回来,便多在府上待一阵子再走。待我风风光光嫁了人,他们这心事落地了,再走。
大哥从来不骗我的。可他们却是连回来,都做不到了。
我那坛子祝捷酒,才刚埋下去呢。
我想起小时候我比武总输,还偏爱跟人家比,被打疼了就哭鼻子。北疆风大,泪痕若是不擦,便容易皲了脸。大哥便总备了手绢,给我擦眼泪,一边擦一边哄我,说我总有朝一日,比他们都厉害。父亲见我哭便手足无措,只佯装着严厉,呼喝我,“我秦家的儿女,动不动便掉眼泪,成什么体统!憋回去!”训得多了,我便不兴哭了,比武也输得少了。
是了,如今我哭成这样,父兄见了该是不喜的。我匆忙擦了一把眼泪,去搀扶母亲。
抗旨不遵,这个名头安下来,是要满门抄斩的。如今这围了满府的官兵,怕也是奉了圣旨。
祖母颤巍巍走了来。乌木拐杖在地上狠狠一拄,“老身要面见圣上。”
为首那人皱了皱眉,“老夫人,这怕是不妥。”
说话间,有仆从匆匆奔上来,朝祖母跪下,双手奉上了什么。祖母颤着手接过,“老身有先祖皇帝亲赐的丹书铁契,难道还换不得见皇上一面!侯府自开国起便辅佐先祖皇帝,满门忠烈,多少男儿战死沙场,难道就这么被抄了去?”
那人恭敬行了礼,道了一句请。
祖母领了我们,跪在殿外。祖母在最前头,紧跟着是母亲,再后是我和弟弟。就连两个出嫁的姐姐,也闻讯赶来,跟着跪在后头。
行了大礼,祖母高声道:“老身便奉着这丹书铁契,领着侯府众人,直跪到陛下肯见为止!”
殿里却始终没声响。
雪又开始下,地上积雪还未融,跪久了,膝下雪融了,便染上衣裳,冰凉刺骨。旁的还好说,只是祖母年岁大了,未免让人忧心。
有公公走出来,对祖母道:“老夫人,这天寒,还请回吧。”
祖母没做声,只仍把那丹书铁契高举过头顶。
公公叹了口气,转身回了殿内。又过了片刻,出来道:“老夫人,陛下请您到偏殿候着。”
祖母这才直起身,也不让人扶,自个儿一瘸一拐,去了偏殿。
我们便仍跪着,直到太阳落下去,太监宫女们点上了宫灯。
弟弟已经懂事了,本是来年便要同父亲一起去北疆了的。可毕竟还年幼,此刻偷偷拽了我衣袖,“阿姊,我害怕。他们说父亲和大哥不会回来了,是真的吗?”
我攥了攥他冰凉的小手,“不怕,阿姊在呢。父亲和大哥,是为国捐躯,是无上荣耀。你是我秦家的儿郎,这些道理你该明白。生死事小,家国事大。”
他仍懵懵懂懂,“既然是光荣,为何我们要在这儿跪着呢?”
我拍拍他头,“会好的。”
可那孩子还是低下了头,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哭腔,“阿姊,我不想要什么荣耀。我只想要父亲和大哥他们。我想他们了。”
我仰起头,让眼泪流回去,终是什么也说不出,只沙哑着道了句“好孩子。”
今夜是上元佳节,本是该阖宫庆祝的,如今这事一出,宴席也取消了。只是宫里那些喜庆的陈设还未来得及撤去,满目都是人间的欢喜,人间的团聚。
双腿早已跪麻了。母亲跪在前面,一直未有声响。我沾了寒气,前几日便开始咳嗽,如今更是难捱。又怕惹得母亲更操心,只能强忍下去。
有脚步声传来。我一偏头,见太子立于檐廊下,望着我。
那处太暗了些,我瞧不真切他模样。他就那么站了一会儿,我们一跪一立,两相对望,中间隔着殿前一只大红的宫灯在风雪里飘摇。
我收回目光,跪正了,闭了闭眼。
听得他似是进了殿。过了兴许有半个时辰,他自殿中出来,往这边走。
我没有抬头。视线里只见是一双黑缎云纹靴子在我面前停了停,紧接着一件大氅落在我身上。
我藏在身侧的手紧了紧。有那么一瞬间,很想伸出手去,拉住他衣摆;很想告诉他,我也很害怕,我也很想我的父兄,想得整颗心都在疼;很想央他去求求皇上,我父兄绝不是狂妄自大的人,待军兵更是如待亲人,他们不会无端鲁莽行事,让这五万人悉数葬身沙场,必是前线有急情,他们未来得及回禀。
可我终究没伸出手。他也只是略停了那一停,便走了。
我眼前一阵发黑,浑身越来越没有气力,额头滚烫,却也只能咬着牙强撑下去。好在太子刚走不久,圣上便去了侧殿。
又不知跪了多久,传旨的公公被召了进去。我原是做了最坏的打算,安静伏在地上听公公那尖利的声音一字一字掷在雪地里。
定远侯刚愎自用,抗旨不遵,念在侯府累世功勋,只褫夺爵位,收回兵权。
北疆战事正紧,骤然失了秦家军,再派旁人去慢慢熟悉已是远水救不了近火。是以兵权统交给了镇国大将军贺祁。
秦氏女已不配太子妃之位,另择大将军嫡女贺南絮,封太子妃,婚期仍定在三月初九。秦氏安北,封良媛,同日入东宫。
是比我预料的,还好得多。母亲松了一口气,沙哑着声,领着我们叩拜谢恩。
我该是烧的重了,一路上头都是昏昏沉沉,今日一遭,愈发像是梦一场。隔着马车的帘子,都挡不住民间的喜庆。上元节夜里没有宵禁,这个时辰了还是闹腾得很,喧闹得让人恍惚。
回了府上,母亲看着已经振作了不少,把事情一件件交代了下去。我本想去帮把手,祖母却叫住了我:“北丫头,你随祖母来。”我没做声,跟着祖母回了房里。
在外奔波了一日,祖母怕是一直强撑着,嬷嬷搀着她,甫一坐到榻上,她便剧烈咳嗽起来。再抬眼看我时,面容上是掩不住的憔悴和苍老。
我怕将病气过给祖母,就离得稍稍远些坐着。
祖母长叹一声,“丫头,委屈你了。”
我摇摇头,“安北不觉得委屈。倒是祖母,要保重身子。”
祖母略有些疲惫,慢慢跟我道:“有些话,祖母还要叮嘱你。你父亲和大哥去了,祖母知道你不好受,祖母也不好受。但你是秦家的女儿,你得撑住了,撑好了。”
她喘息一阵儿,才接着说:“以往府上势大,便是纵着你些也无妨,可如今今非昔比,府上已经倒了。没了侯爵之位,又没了兵权,想东山再起,绝非易事。”
我看着祖母,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闭了闭眼,“封你为良媛的旨意,是太子殿下亲求的。殿下总有朝一日,是要继位大统的,这后宫与前朝的联系,可谓是千丝万缕。”
我低下头,“安北明白了。”
祖母倏地睁开双眼,“祖母希望你是真的明白。”说着,她竟缓缓起身,朝我一拜。我慌忙扶住她,“祖母,使不得!您这是折煞我了。”
祖母却执意拜了下去。“此后你便不能是自己了,你的一言一行,都须得为府上考量。安北,你答应祖母,尽你所能,重现我秦家当年荣光。不然,等祖母去了,实是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不是我要拜你,是秦家满门要拜你。”
我只觉得口中苦涩得很,哽了哽,“安北定不负祖母所托。”
祖母露出了欣慰之色,连着道了三声好。
我退了两步,跪下来,行了大礼。再起身,往屋外走的时候,恍惚听到了祖母压低的哭声。
怜薇在屋外候着我,见我出来便迎上来,“小姐还是回房早些歇下罢,明日...明日二公子便到了。”
我摇摇晃晃往祠堂走,“父兄在的时候最是疼我,我却是连守孝三年都不成。如今便叫我多尽些心,也好受些。”
许是我身子底好,早先烧的难受,这半天倒也感觉好多了。在祠堂守了一夜,也仍好生生的。怜薇拿了粥来,劝我多少喝一口。我实在没有胃口。
“怜薇,我觉得身上好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小姐许是忧思过度,累着了,”怜薇上前把粥送至我嘴边,手碰到了我脸颊,大惊失色,“怎么这么烫?”
她又仔细试了试我额头,当即要将我搀起来,“小姐病得这般重,该好好歇着,奴婢这就去叫郎中。”我眼神空空的,仍跪在地上,她见搀我不起,眼眶忽的红了一圈,“小姐您别作践自己身子了,侯爷和世子若是泉下有知,也不愿意见您这样!”
听了这话,我抬眼看向她,任由她把我扶起身。就在这时,外间传来一阵喧闹。我心口一紧,“二哥!定是二哥回来了。”跪的久了,双腿麻木,我踉跄一下,一把推开来拦我的怜薇,这才奔了出去。
待跑到了门口,见到了来人,脚步不知怎的,一步步慢下来,想再往前走半步都是不能。
朱红描漆的大门大开着,二哥一身孝服,头发用白条布高高束了起来。他往常回府总是没个正形,嬉皮笑脸,又惯爱臭美,衣服做的比我还勤。可如今因着日夜赶路,风尘覆了满面,眼睛充满了血丝,整个人瘦脱了形。一夕之间,高质量佛苍老了十岁。
而他身后,一前一后跟着两口棺。棺里躺着的是我日思夜想,却永不能再见了的人。我的,至亲。
母亲兀自强撑着,把该尽的礼俗一项项完成了。
我突然感觉身上好冷,如坠冰窖的冷,冷的人心脏都皱成了一团。明明咬紧了牙关,却还在抖个不停。二哥与母亲说了些话,我听不太清。不止听不太清,就连视线也有些模糊起来。
二哥朝我走近,他的脸上尽是疲惫。他嘴唇开开合合,我努力去听他在说什么。
“二哥无能,没把父兄好好带回来。这小红马是当年父亲亲自挑给你的,我把它带了回来,也算是给你留个念想。”
我想告诉他这不是他的错,可还未来得及开口,便眼前一黑,整个世界天旋地转,只听见了怜薇的惊呼声。
我又看见父亲和大哥了。
我那时小,刚刚拿得动枪,便要跟着学。父亲不厌其烦地一点点手把手教我,直到我舞得出完整的秦家枪,他笑的比我还高兴,一把举起我高过头顶,转了好几个圈。
大哥在书房里读兵书,长身玉立,回头冲我笑,“我便知道你要来找我了。”书房的阳光太亮了些,有些刺眼,我只得眯着眼睛看他。他拿了好多匣子出来,说都是这一年给我攒下的,见着什么便想着买给我。
我一一看过去,欣喜极了,笑着抬头,刚想谢过,却见大哥身着被血染红的盔甲,单手用剑撑住身形,血汇聚着流下来,滴在地上。
又有利刃自他身后而来,我尖叫一声,扑了上去。
可我扑了个空。我只能看着无数利刃刺过来,看着他大口大口涌出鲜血,看着他轰然倒地。
我还未留意着,寻个嫂嫂呢。
黄沙卷起,迷了我的眼。我高质量佛听到许多声音在唤我。
我听见父亲的声音,好似叹息一般地,唤了我一声。紧接着一把力推了我一下。
我倏地睁开双眼。怜薇喊了一声“醒了醒了,小姐醒了!快去通报夫人!”
她一边把水慢慢喂给我,一边道:“小姐你昏睡了整整两日,郎中说...郎中说,若是今夜还不醒,便没有指望了。”
我这一病,断断续续的,等到大好,已是二月中旬。
病好了,心绪也跟着安宁下来了,倒像是经历了一场新生。
这日天气好,我卧病久了闷得慌,便一人在后院闲逛,也当是散散心。
突然东边墙头似有人影,我JING觉地望过去。一人自墙后翻了进来,轻功了得,落地时半分声响也无。
那人站起身来,竟是贺盛。
他三步做两步走到我面前,开口便是:“病可好全了?”
我虽是莫名其妙,琢磨着这人难不成还有个不走正门偏要翻墙的爱好,却也有几分感动,忙不迭道:“已然全好了。”
他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我来便是想问你一句,可愿跟我走?”
我听了这话,十分惊愕,总觉着是我会错了意,这是光天化日之下,约我私奔?
他接着道:“初时你封太子妃,我还在北疆。如今...你非正妃,在东宫的日子怕是要难过。”
他这话唬的我一愣,不由得被他思路带偏了去,“俗话说聘则为妻奔是妾,贺公子这般,与我嫁入东宫有何不同?”
他正色道:“自然不同。我贺盛起誓,绝不再娶,只要你点头,今生今世我便只守着你一个人。”
他神色认真得紧,我脑子却还是蒙的。许是病久了落了点傻气?怎的我是愈发跟不上他说的了?
他见我不说话,直视着我双眼,“你若是答应,往后你想去哪里都成,北疆也好,南地也罢,我都带你去。”
我这才把散了一地的思路捡了回来,“私奔事大,抗旨事更大。即便是我愿意,也不能连累满门,更何况我自知当不起贺公子这般深情。安北实在想不通,贺公子何故就认定了我?”
他默了默,艰难开口:“去岁我曾与你大哥见过一面,当时戏言,若是他有闪失,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便叫我关照着。”
我笑了笑,轻松了不少,“既是这样,贺公子不必挂怀。”
他急急道:“你当真要嫁?你这样的脾性,入了东宫,怕是要拘着。就算没有你大哥的托付,我也向来是真心待你的,你难道半分不知?何况既是答应了你大哥......”
我打断了他,“我自是愿意嫁的。大哥所托,若是贺公子过意不去,那不如允我一诺,”我拜了一拜,“我入了东宫,总是对府上照应不便的。万望贺公子能替我照看一二。安北在此谢过了,若有他日,必当报答今日恩情。”
他方才扶着我肩的手慢慢拿了下去,极低极低地笑了一声,“我明白了。我答应你。”
三月初九,良辰吉日。
太子与太子妃的大婚便是这日,我入东宫,也是这日。
我坐在轿子里,轿夫抬得很稳。曾经我也琢磨过,我出嫁那日,该是什么景象。所想到的,不过十里红妆,和那人伸到我面前的一双手。我就扶着那双手,稳稳地,一步一步和他走下去。
而如今,我把红盖头掀了上去,又把帘子掀起一角,仔细瞧了瞧外面。
大红的彩绸系着,红灯笼挂满了东宫,爆竹声虽远着,也不绝于耳,这样的热闹和喜庆,确是与我曾想的一般。盘算着时辰,这时候,太子与太子妃大礼应是成了的。
我还记得教导礼仪的嬷嬷是怎么一点点给我掰正了行礼的姿势,头要低几分,双臂要举到什么位置。
嬷嬷说,太子大婚是国事,文武百官都观礼庆贺,半分差错也出不得。
如今的太子妃,我曾见过几面,温婉端庄,与他,应是很相配的。
轿子停了下来,稳稳落在地上。我轻轻把红盖头放下来,下了轿。怜薇忙过来扶着,“主儿,当心脚下。”我扶着她,由她引着,进了殿。红盖头垂下来,把视线挡的严严实实,这种看不清前路的感觉让人心慌。
是以我一入了门,便动手把盖头扯了下来。怜薇未来得及拦我,我朝她安抚地笑笑,“今日是太子与太子妃大婚,太子殿下必是不会来的,我早一些取下来,也松快些。”我又想了想,“不若把这喜服也换下来罢。”
怜薇低低应了一声,声音里有些湿意,“可今儿个也是主儿成亲的日子,主儿真是委屈,奴婢都替您不值。”
我一边取下头上金钗,一边淡淡道:“如今不比府里,你是我身边的人,说话也该注意些。这些话与我说说便罢了。太子殿下迎娶正妃,该高兴才是。”
怜薇清了清嗓子,“奴婢记下了。是奴婢不好,说这些让主儿伤心的话。主儿切莫放在心上,来日方长。”
我抬头望了眼窗外,天已经黑了。这东宫,宫墙重重,高质量佛望不到头。“是啊,日子,还长着呢。”
换好了衣衫,一时半刻我也睡不着,索性好好看了看这要与我相伴多时的殿宇。一应陈设布局都很合我的心意,怎么看怎么顺眼,足以见得是花了心思的。我转了转,在不起眼处,甚至还有兵器架。架子虽小,也做的精细,看着倒像个摆件,失了sha伐气,也便不太突兀。我唤来怜薇,叫她把大哥曾赠我的剑拿了来,摆了上去。
那小红马,前些日子也被牵了东宫来。太子知晓它对我意义非凡,便早一步安排好了。
仔细转了一圈,我心情好了不少,便坐到案前,“怜薇,把我那玉连环取来。”怜薇把东西拿上来,又把烛火挑旺了些。因着是大喜之日,连蜡烛都换成了大红喜烛。
“主儿仔细别伤了眼睛。明日还需得向太子妃请安,陪同着去向皇后娘娘敬茶呢,主儿还是要早些安置的好。”
我点点头,示意知道了,便叫怜薇下去了。
我趴在案上,安安静静解了许久那玉连环,也未能解得开。正略有些烦闷,也有些瞌睡了,忽听得怜薇在门口又惊又喜地唤了声“太子殿下”,登时便醒了个彻底。
珠帘被人挑开,太子一步步走了进来,后面的丫鬟轻轻退出去,把门掩上了。
他还是一身大婚时的喜服,红得晃人眼。
我不明所以地站起身来,行了一礼。照理说,这时候他应当是在太子妃殿中才对。
他脸色并不好看,见了我,径直一把拉住,用力抱在了怀里。
两下无言。
我闻着他身上酒气浓的呛人,轻声开口:“殿下怕不是进错殿了?”
他默了默,只压着声音,唤了一声“安北。”从前他也这般唤我,只是从未唤得这般...听着便让人揪心。
我定定神,坚决道:“殿下喝醉了。”
他抱着我的手臂紧了紧,“我没醉。”
我认真看着他,“不会有人喝醉了还真说自己醉了的,说醉了的多半没醉,说没醉的多半是醉透了。”
他没接我话,大致是着实醉了被我绕晕了的缘故。只是硬拉着我到了榻上,我顺从地坐定,更云里雾里。
他揉了揉额角,眼底几分暴躁,“底下这些人怎么做事的?怎么什么都没准备?便是连合卺酒都没备好?”
我也跟着揉了揉额角,这真是醉死了。我把那句“合卺酒在太子妃殿中预备着呢”咽了回去,想着还是不要同喝醉的人讲道理的好。更何况,这个时辰,应当是撒过帐喝过合卺酒了罢?
我像哄孩子一般,从案上寻了两个杯子,倒了两盏热茶,递给他一盏,“也是差不多。”
他怔了怔,还是同我喝了。我把杯子收了回去,继续哄着,“殿下这合卺酒也喝过了,是时候去找太子妃了。”
他定定看着我,眸中翻涌过许多情绪,声音沙哑,“安北,委屈你了。”
怎的今日人人都说我委屈?我真心诚意地摇了摇头,“不委屈。如今这步田地,能这般已是我的福分了。”紧接着不依不饶道:“殿下还是早些去太子妃殿中吧,再晚怕是不妥了。”
他不是爱酗酒的人,平日里也多自制,喝醉的次数寥寥可数。这一醉,身上便少了些清冷气儿,那些棱角分明的凌厉也退了下去,整个人柔和了不少,实是与平日不太一样。让人看着,很是想上手戳一戳。如今垂了眼眸,看着倒有了几分委屈。“你以往不同我这般讲话的。你以往,不叫我殿下的。”
真真是我见犹怜。我甚至有那么几分想抓一把糖塞他手里。我把那只想戳他脸的手收回袖子里,睁眼说瞎话道:“那时候年纪小,礼数总有不周的地方。如今我也明白了。还望殿下莫怪。”
他脸色垮了下去。我瞧着不好,偷偷往他远一些的地方挪了挪。谁料他径直站了起来,将我一把抱起,我惊呼一声,回过神来已是坐到了他腿上。
这个角度看,他衣领的云纹倒是好看,以往倒是没发现还有暗纹。
他把头靠在我肩上,我使了几分力去推他胸膛。他抱得更紧了些,呢喃了一句“我好累。”
明明想起他是大婚累成这样,心里有几分不快,可听到这话,我手上的力道还是松了。
静默相拥了片刻。我想了想,虽说忠言逆耳,但该劝还是要劝的,便又开口道:“殿下还是去”,话还未来得及说完,他突然吻了过来,把我未完的后半句吃了下去。
初时还有些暴虐,紧跟着便是极致的温柔,缠绵宛如春日梁燕。
我醒醒神,慌忙又去推他。他只在我耳边,轻声地一遍遍唤我。那声音像是带了钩,径直钻进我心里去,搅起涡旋来,不疼却痒得紧。
外面惊雷阵阵,大雨瓢泼而至,洗刷在东宫红墙碧瓦之上,又自屋檐落下。
烛火轻晃,红色的烛泪一道道滴下,又凝固起。
眼前如江潮涌起,重重叠叠,在江岸激起千层浪。
情至浓时,他抬头看我,低哑着声音,诱哄道,“你唤我什么?”
从初时见面,我便知晓他生了一双顶好看的眼睛。如今那眸子蒙上洗不掉的欲念,却也亮亮的。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顶尊贵的人,现下我自他瞳仁中瞧见的,却只有自己。
高质量若山川湖海,二十八星宿悉数碎裂其中。
“阿彦。”
第二日我一醒,便觉大事不好。怕是他把醉气过给了我,怎的我也跟着不清醒了?昨夜这一闹,太子殿下大婚之夜没留宿太子妃宫中这事儿,怕是满朝皆知了。闭着眼睛,我也能猜到今日上朝,有多少折子要参他。没准儿我也能跟着混上个狐媚惑上的名头,倒是挺赚。
他已然换好了衣裳,见我醒了,笑着道:“还有时辰,你再睡一会儿。”又俯下身来在我额头落下一吻,才离了殿。
他说由着我睡,我可是不敢睡了。便换了怜薇进来,替我更衣梳洗。
怜薇一脸喜色,“主儿,太子殿下还是顶挂念主儿的。”
我叹了一口气,“如今,你当真以为这是好事儿?”见她一脸茫然,我才笑了笑,“我瞧着你才是个真实心眼儿的。今日你便明白了。”
去了太子妃殿前,我来得早,又候了一阵子,太子妃才起身。侍从对我脸色并不太好,我也只当没瞧见。
待被引着入了正殿,我便依着规矩,朝太子妃行了大礼。太子妃端坐正座之上,脸色看起来不错,面上也始终含着笑,很是端庄大气,正宫风范。
待礼数都尽了,她亲扶了我一把,“妹妹请起。”又照常例说了些官话,无非都是那些云云。
这第二日一大早,太子妃是要去敬皇上皇后茶的,我便也陪着一同。上马车之时,不知为何,太子妃偏要与我共乘一车,我也便应了。
马车缓缓走了一阵儿,她突然开口:“方才人多眼杂,许多话我不方便说。家中兄弟姐妹,我与三哥关系最要好。出嫁前,他曾反复叮嘱了我,要我好好照应你。”
我一愣,一时之间不知该接什么好。
她又接着道:“我与你不同,虽都是将门之后,可我打小便养在上京。是以我那年一见着你,便很是欢喜你那份恣意和洒脱。可惜母亲向来拘着我,你当日在这上京贵女里,又委实...名声不算好,因着我便没什么机会同你多往来。”她抬头看着我,神色很是真挚,“如今倒是好了,你我二人同在东宫,也算是遂了我小时候的意。”
有的没的搭了几句话,便到了中宫。
皇后娘娘端坐凤位之上,面色算不得好,尤其是在望向我的时候,眼神高质量佛含了刀锋。我便敛了眉目,尽力做了一副恭谨的样子。
太子妃在前领着,我们二人皆行了大礼。
皇后娘娘含了些笑的声音在偌大的宫殿响起:“絮儿,来。”
太子妃起身走上前去,我仍跪伏在下面。
皇后娘娘执了她手,“如今也该改口了。”
奉茶也奉过了,太子妃便顺从道:“是,母后。”
皇后娘娘叫人上了茶水点心来,“在东宫住的可惯?此番是仓促了些,若是有不称心的,大可告诉本宫。”
太子妃似是瞧了我一眼,有些担忧,“儿臣一切都好。”
这婆媳二人闲话起来,像是要说个没头。我跪在底下,百无聊赖,浑身都麻了,却也不敢擅动。皇后娘娘又照例训了话,赏了些东西,这才打发了太子妃走。
太子妃临走时望着我,欲言又止,皇后娘娘瞧见了,冷笑一声,“你且先回去。本宫还有些规矩,须得好好教教秦良媛。”
太子妃咬了咬嘴唇,终还是行礼告退了。
她这一走,皇后娘娘便收了笑意,慢慢端起一盏茶来,啜了一口,这才正眼看我。原先还有几分慈祥,此刻消失了个干净,常年位居高位养成的威严倾泻下来,把我压了个严严实实。
“秦良媛,你倒是好大的本事。”
我自知今日这关难过,又着实理亏,便再度叩首,“妾身知错。”
“知错?”皇后娘娘起身,旁边伺候的嬷嬷忙上去扶着,从那凤座上一步步走下来,停在我面前。“顺德,把那东西拿上来。”
顺德公公捧了一碗黑色汤汁来,满当当一碗,一股浓重的药味传来,随着走动,还溅了几滴出来。
我心里抖了抖,这药看着就苦的很,至于是什么药,我心里大致也有个猜测。
皇后娘娘没说话,只低头转了转手上的佛珠。
我上前一步,端起碗来,一仰头,喝了个干净。果真是苦,比我以往喝过的药,还要苦几分。我深吸了几口气,往下压了压胃里翻涌的感觉。
见我喝了,她才松了几分神色。“方子你拿回去,侍寝过后便喝着,本宫的人自会盯着你。若是让太子知晓此事,你便不必留在东宫了。”
我低低应了声是。
“回去你便抄女诫百遍,不抄完不得踏出宫门半步。本宫看你如今也长进了,沉稳了不少。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你自个儿掂量清楚。”皇后娘娘一拂袖,“罢了,本宫今日也乏了,你且回去好好反省。”
末了,她回头打量我一眼,笑了笑,“本宫这个儿子,你也该是了解的。有些事儿,想来不必点破。”
“谨遵皇后娘娘教导,妾身告退。”
药的苦味还留在口中,难受得紧。我出了这宫门,却见太子妃的车驾仍留在原处。
见我出来,她便迎了上来,握着我手,面上的担忧之色不似作,“妹妹怎出来的这样晚?母后可是为难你了?”
我笑笑,“皇后娘娘教导妾身是应该的。”我与她毕竟无甚来往,今时不同往日,戒备也便多了些。
待回了东宫,小半天已是过去了。我前脚刚踏进我那擢芳宫,后脚便有宫人落了锁。
虽说是禁足,好在吃食上也并不短了我的。我用了几块甜糕,又用了一盏酥酪,总算是把那苦味遮了过去。想着这药怕是要喝个几年,便愁得慌。
此刻我宫中除了怜薇没有旁人,便拿了那方子,瞧了半天。可我不通药理,瞧了也是白费功夫,索性叫怜薇收起来。今日怜薇并不在殿上,见我拿出这方子,也跟着瞧了几眼,神色大变。“这方子主儿是从哪儿得来的?这,这分明是避子汤!”
我听了这话,饶有兴味,“你还通药理?”
怜薇拿着方子仔细看了遍,“奴婢家中本是历代行医的,奴婢幼时也便跟着识得些药材,只算粗通。”
我点点头,“这方子你好生收着,莫让旁人瞧见了。日后若是我侍寝,你便按这方子偷偷配了药来。”既是皇后娘娘嘱托,想来也是安排好了,于配药上不会节外生枝。
怜薇声音又略有些哽咽,“可是皇后娘娘安排的?”
我看着这姑娘,想不通她为何整日里有这么些泪珠子要流。便安抚道:“无甚。想来这每次都要喝的药,药性应是温和的,也是娘娘慈悲了。大婚头一日,我便生了这样的事,难免惹眼。这便是防着我在太子妃前诞下长子,他日嫡长子出生了,娘娘一高兴,兴许也就把我这药停了也未可知。”
我见她眼泪终是止住了,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又不放心地叮嘱道:“此事事关重大,只准你知我知。”
“奴婢心里有数。”她应了下来,上来替我捏着肩膀。
我舒服得喟叹了一声。昨儿夜里睡得本就晚,太子...十分不得章法,还偏偏爱折腾得很,今天这一场跪下来,身上还是酸疼的。想着便叫怜薇叫了热水来。
我整个人沉进浴桶里,怜薇一面替我洗着,一面道:“主儿待会可要先抄上几遍女诫?奴婢叫她们把笔墨纸砚先预备上。”
我闭着眼睛享受得很,“不必不必,今日我得好好睡一觉。不急于这一时,慢慢抄。”
怜薇却有些急了,“主儿早一日抄完,便能早一日解了禁足...”
我揉了揉额角,开始质疑自己,当日出府,应该再带一个机敏些的。“太子殿下这段时间想必是不会来的。”
怜薇倒水的手顿了顿,“主儿怎么这么说?太子殿下对主儿这般上心,就算顾及太子妃,也不会冷落了主的。”
我敛了敛眉目,用手泼着水玩儿,这些话也不知是说给怜薇听,还是说给自个儿听。“他昨日是醉大了。你自想想,今日朝堂之上,会有多少人弹劾?你以为太子殿下当日为何要娶我?而今又为何娶了贺家小姐?”
“自然是太子殿下与主儿情意深重,只是不成想出了这事儿...”
我摇摇头,“如今我看明白了,”我极轻极轻,却一字字坚定道:“他娶的,是整个北疆的安宁。”
这一个月日子便清闲得很,我慢悠悠抄着女诫,权当是练字了。怜薇也日渐沉稳了些。
想着这么多日子不用喝那药,受那份罪,我心里也有几分高兴的。
抄到今日,总算是抄完了。踏出了这宫门,看着天都蓝了不少。皇后娘娘也没再为难我什么,倒是还夸了句,说我如今愈发沉得住心,很是不错。
这些日子里,太子妃倒是时常来看我,带的尽是我爱吃的,也有些小玩意儿,再陪我玩两局牌,颇合我心。我与上面那两个已经出嫁的姊姊见得不多,自然也没什么亲厚。太子妃此番,倒是让我有几分有了个阿姊的错觉。
她虽未明说那些宫外的物件儿——有些一眼便看得出是出自北疆的——是从何而来,可我心底也明镜似的。这个贺盛,还真是将我大哥学了个九成九。
如今既是解了禁足,我便多逛了逛。时辰还早,太子还未下朝,我绕着东宫里那处荷花池转了转。这一转,倒是看到了好几副生面孔。原是我来这东宫不久,除了第一日,也一直禁着足,不识得人才是正常。可那几个,眉目如画,桃面粉腮,一个顶一个的好样貌,让人看着便赏心悦目得很。身上所着衣裳又都是新进的宫装,很是扎眼。
我心下不免生疑,便唤了怜薇近前,本是想叫她这几日多多留意打听着,而今既是不明情况,便暂避了,回宫便好。没成想,被簇拥在正中那个女子,竟先看见了我,朝我走了过来,行了一礼。
“这位,想必就是秦姐姐罢?”这些人里本就数她最为出挑,声音又婉转如莺啼,果真是个妙人。
我温柔地看她一眼,含着笑虚扶了她一把。
“姐姐禁足时间长,想来是不认得妹妹几个的。”为首的那个接着道,“妹妹许氏,半月前方入得东宫,幸得太子殿下宠爱,如今已封了昭训。”
我点点头示意知道了,她便挨个给我介绍。“这位是慕容氏,封了奉仪。余下诸位妹妹,还未得封。”
她后面说那些个人我也并未记住。只是挨个看了一眼,混个面熟罢了。想着来日方长,倒也不急于这一时记下。
那位许昭训,话真是不少,翻来覆去无非是在说太子殿下对她多么宠爱,眉宇间得意之色掩都掩不住。
我倒是明白了缘何太子妃来的这么勤,也从未开口提过东宫进了新人的事儿。无他,只是这些个莺莺燕燕,看上去着实让人赏心悦目,一旦开了口,便是烦得很。
这么一想,我倒是有几分同情起太子来。想来,日日面对着她们,头是该痛的。
我向来不喜这种场面,散步的心情也没了,找了个由头,便走了。
回了宫里,传了膳,怜薇替我布菜,我便发觉这小丫头,刚夸了沉稳,就被打回原形。
我也不急,慢慢吃着等她开口。
果不其然,她还是没忍住,“主儿,太子殿下大婚刚一月有余,怎的就进了这么多新人?”
我自顾自吃自己的,“他是太子,有多少人伺候也不足为怪。若是把心放在这上面,后面便有的受了。”
话是这么说的,终归心里,还是有些难受。
怜薇闷闷不乐地应了一声,又嘟囔道:“可我瞧着,那许昭训的一双眉眼,有七八分像主儿。那慕容奉仪,唇形像极了主儿......”
我笑起来,打断了她,“我自个儿瞧着可不像,怕是你见了人人都要说像我。若果真像我,太子殿下自来寻我便是,又何故这一月间,连只言片语也未曾有?”
自我解了禁足,又过了半月有余。每日里去向太子妃请安,云里雾里与那些人绕一堆话,回了宫自个儿找些事儿做打发打发时间,便也就这些了。
她们整日里聒噪得很,我不想多掺和,是以多半守着自己宫门,不常走动。至于她们背后议论我那些,便也睁只眼闭只眼过去了,还吩咐了下面的人不得生事。
太子妃捎给我的东西里,开始有了书信,虽是只言片语,言辞也是谨慎得不能再谨慎,偷偷藏在了赠我的小物件儿的暗格里,想来是万无一失的。信里交代了我府上的近况,那日得他一诺,未成想竟上心至此。
信里还说,他替我二哥做了安排,虽说是委屈他隐姓埋名去到北疆重头再来,可依我二哥之才,以时日,必能出人头地。
末了,只克制地问了句我近来可好。最后一笔的墨洇了,像是笔尖在此处顿了许久,话未说尽,又深知说什么都是不妥的,只好草草收笔。
我得知一切都在向好,心下也多宽慰。于是提了笔回信,真心实意地写了一句一切都好,却不知他肯不肯信,毕竟外间传闻怎么说的都是有的。又道了谢,旁的话倒是也不敢多写。
这日心情便大好起来,午膳多用了些,小憩了片刻,一反常态地出门遛了个弯儿。正到了牡丹的花期,花匠照料的用心,一簇簇的牡丹看着就喜人。我忍不住探手去摸了摸那花瓣,正是满心欢喜。
“请良媛安。”
我抬头看了一眼,来人一身桃红色杜鹃绣花夹裙,脸上盈盈笑意,愈发衬得千娇百媚。是昭训许氏。
我不咸不淡的打了个招呼,便想先走一步。谁料这人不依不饶,快走几步跟了上来。
“姐姐这解了禁足也半月有余了,怎的这么久也没见太子殿下来看看姐姐呢?”
我瞟了她一眼,以往觉得这人虽张扬,倒也活泼,说话做事也还算得体,可如今看来,分明是当日没摸清楚状况,怕得罪了不能得罪的,有所收敛。这不,现下眼巴巴就赶着来了。
我好脾气地活动了活动手腕,“哪儿比得上妹妹。”
她听了这话,十分受用,得意地伸手把我方才碰过的那株牡丹摘了下来。十指纤纤,牡丹在她手里,映的指如削葱根。“姐姐应是知晓的,牡丹乃正宫所用。”
我看着那可怜兮兮的牡丹,暗叹了一声可惜。
她接着道:“妹妹倒是忘了,姐姐原是差一点就成了正宫的。若不是定远侯父子,不对,看妹妹这记性,哪儿来的定远侯呢。”
我手上顿了顿,深吸了口气,笑着看她:“小妹妹,话是不能乱讲的。”
她眼底挑衅之色愈重,“妹妹说的可是实话。你父兄,吃的可是官粮,却犯下这等罪来,平白拉了五万英魂陪葬。姐姐还以为自己是谁呢?不过罪臣之女罢了!”
我深深望了她一眼,径直出手,扣在她手腕上,微一用力,她手上的牡丹摔落下来。我直视着她双眼,“妹妹既然口不吐人言,姐姐教你。”
她表情惊愕,还未等她反应过来,我手上使力一折,咔嚓一声脆响。我收了手,退了两步,满意地看了看她不自然垂下的手。
她反应着实慢了些,这时才爆发出一阵尖叫。“你,你...”
我打断了她,“妹妹先想好了再说话,你还有一只左手腕。胳膊也能卸下来,再不济,腿也是行的。”此番倒是感觉神清气爽,把这些天窝在心口的气出了个干净。我将地上那牡丹捡了起来,插回土里。“下次折花的时候,记得问问这花愿不愿意。”
她哭嚎的我心烦,底下伺候的也慌成了一团。我便转身想走。
还没走两步,就听见原还是哭的撕心裂肺的人儿此刻哭声轻起来,像是委屈的不得了,悠悠地唤了声“太子殿下!”
许是我下手还不够狠不够重。
我也走不得了。便回过身,规矩请了安。太子爷一把扶起许氏来,倒也没叫我起。
这母子两人,教训人的时候,不叫起身这条,还真是如出一辙。
许氏梨花带雨,又添油加醋地炖了一锅好粥。
我偷偷抬头瞥了一眼,见太子一直望着我,眼神凌厉地像是要把我钉在地上,便知趣地把头低了下去。
“秦良媛,你以为这是哪儿?这是东宫!你竟敢动手打孤的昭训?”
我不知为何,心底堵得慌,抬起头来,与他目光相接,“回殿下话,妾是良媛,许氏是昭训,她出言不逊,妾难道不能管教?”
“太子妃还未说什么,哪有你管教的份儿!孤看母后禁你一月足是不够啊。”他面色铁青,“来人,秦良媛罔顾宫规,禁足一月,此后擢芳宫供应一应减半。许氏恭谨顺婉,晋为承徽。”
我心头拥塞之感更甚,移开了目光,没再看向他,更不想看许氏得意的嘴脸。只向他一叩首,示意领罚,便起身转过脸去。
他身边两个随从走来,我避让了一步,带着笑意开口,“不劳驾,我自个儿会走。”
我进了东宫这不到三月间,有足足两月都在禁足。都道是红颜未老恩先断,没成想到了我这儿,断的更是猝不及防。
太子妃依旧时不时来看我,陪我解解闷。那日她带了两只兔子来,雪白雪白一小团儿,抱起来毛绒绒的,可人得紧。见左右没有外人,她偷偷附在我耳边说道:“我三哥知道你过得不如意,便叫我带这活物来陪着你,权当是个慰藉。”
我正爱不释手地捧着,给它们顺毛,心都化成了一滩。听了这话,笑的眉眼弯了起来。“我很欢喜,替我带一句谢谢。”
因着此番禁足只是我一人,怜薇她们还是能正常走动的,她便三天两头给我说这东宫里的八卦。
今日是王美人给谢美人做了个套,明日又是杨美人被人陷害,如此种种,循环往复。有两次甚至惊动了太子。
我一面吃着点心,一面听得津津有味。太子殿下既然喜欢这么多人伺候着,那便看着她们慢慢斗罢。
直到怜薇说太子妃的饭食被人查出了不妥,我才一惊。动手那人心思极巧,将几样东西配在了一起,单是用银针验,什么也不会发觉。就算吃下去,也是个长年累月的活儿,一时半刻不会有恙。说来也是机缘巧合,碰巧太医诊脉撞上了太子妃用膳,这才早早发觉。
第二日太子妃来之时,我终是开口问了她。她皱了皱眉,“哪个嘴碎的与你说这些?从前不告诉你,不是防着你,是觉着这些事儿会污了你耳朵。你如今禁足也好,不会有人把手伸到你这儿来。”
我心下一暖。
待到我这禁足快解了,才又是平地一声惊雷。
许承徽,被生生打死了。
听说是因着太子妃饭食被人动了手脚这事儿,太子大怒,下令彻查。这一查,诸多端倪,竟是指向了许承徽。太子径直下令,将人拖了出去,杖责一百。
才不过半数,许承徽便受不住去了。临死时还一直喊着“妾是冤枉的,妾没有”,声音凄厉,不忍耳闻。
怜薇与我说道的时候,脸上还带着快意。
我不咸不淡地点了点头,虽不过几面,可依我对她的了解,她不是个有这般胆量和谋算的人。
如今落得这般下场,怕是被人有意陷害。正所谓伴君如伴虎,偏偏她还甘之若饴。
晨起时听得外间蝉声阵阵,才惊觉已是入了夏。
东宫有好大一片荷花池,想来也是该开了。那荷花池设计精巧,并不只是以菡萏铺满水面,而是借用阴阳八卦阵的样式,一面有荷花,一面没有,底下用暗道隔了开。
自打第一眼瞧见那池子,我便寻思着,用来泛舟最是合适不过。我去央了太子妃,隔了一日便见池边栓了一只小船。
出了许承徽那事儿没多久,各宫里为了避嫌,都不大走动,是以这午后荷池安静得很。那船小巧,也好操控,我便留了怜薇在池边,自个儿下去了。
真是许久未曾有这般惬意的日子了,暑气还未蒸腾,荷池上清凉一片,荷花将开未开,偶有几株开得早,花瓣儿上一点红尖儿,比最好的胭脂还好看些。
看着我便有些心痒,把船又往前划了几下。这一划,略觉有些不对劲。可到底哪不对劲,也说不上来,是以这念头不过在心头一闪而过。我伸了手去够那开的正好的荷花,唔,差了一点儿。便又往前抻了抻——这一下我倒是发觉哪儿不对劲了。
这船,不太稳妥。如今我身形一偏,立刻失了平衡,整个人翻进了水里,溅起好大一片浪花。
我开口想喊人,却恰巧呛了一口水。
“小姐!”怜薇在池边喊我,情急之下,连称呼都忘了改。
这一声喊得我却恍惚起来,高质量佛还是未出嫁的时候,高质量佛还是眼前黄沙漫漫的那几年。
有一年中元节,我们在河边放灯。我想着把我那盏放的更远些,便使了力去推它,谁成想一个没站稳,栽进了河里。虽是浅滩,可我不会水,吓得够呛,大哥单手把我拎了出来,我咳了好一会儿,他便轻轻拍着我背,给我顺气,又叫二哥去买了好多吃的来给我压惊。
大哥板了脸训我,说我放个灯都不让人省心。我边咳着边笑,说我自然知道大哥必是能赶来救我的。
说来,我再没能吃过那么甜的酥酪。
忽然听见落水声,我奋力朝那边伸出了手。有人一把拉过我去,拥在怀里。
水里寒凉沁骨,他身上却是暖的。
我睁不开眼睛,只呢喃着叫了一声“大哥”。
他环着我的双臂紧了紧。
第二日,我是被药味苦醒的。
怜薇见我醒了,肿了的眼睛终于不再湿漉漉的了,扶了我起来,一勺一勺把药喂给我。
我将就着喝了两口,偏了偏头,把药碗轻轻推了出去。“太苦了,不想喝。”
“主儿还是喝了吧,太医说了,得慢慢调养着。”怜薇吹了吹药,又递到我嘴边。
我皱了皱眉,“调养什么?我身子向来好得很。”
她把头低了下去,“主儿正月里染得那场风寒,来势凶猛,主儿又大悲大恸,一来二去,伤了根本。”
我怔了怔,有些不可置信,“我练武十余载,只一场风寒,还能伤得了根本?”
她急急道:“亏得主儿身子底好,太医这才说,只消好好调养着,过个三年五载,便没什么大碍了。”
我闻言放下心来,便又凑合着喝了几口汤药。
剩了半碗,却是怎么也喝不下了。恰在这时,外间有人通传,李嬷嬷求见。
这李嬷嬷我还记得,当日我还曾问她要过太子爱喝的那落梅酒的方子。是从小伺候太子的,地位在一众下人里非同寻常。我即刻请了她进来,顺势把药搁下了。
李嬷嬷进来见了礼,我叫请起,却是不肯起。“还请秦良媛去瞧瞧太子殿下。”
我揉了揉额头,听说昨日我落水是他救我上来的,可既然他能救了我上来,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我也算是个知恩图报之人,可我琢磨着,那日不管落水的是不是我,哪怕是只阿猫阿狗,以太子殿下的仁德宽厚,也是能救则救的。若是阿猫阿狗还上赶着往眼前凑,这便是另一回事儿了。
“太子殿下跟前伺候的人不少,我便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那李嬷嬷一叩首,不依不饶道:“秦良媛有所不知。太子殿下八岁那年,被奸人所害,差点溺毙在宫中。自此以后,殿下虽会水,可一靠近水便浑身不自在。”
我心念一转,看他素日威风得很,竟还怕水?
“老奴所言句句属实。昨日良媛落水,殿下一时情急,下人们拦都没拦住。殿下昨夜里说了一宿胡话,还一直念着良媛。”
我手上重了点,继续揉着额头。看李嬷嬷一直跪在地上,到底于心不忍,“罢了,我去一趟就是了。”
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他榻前,他背对着这边,分明已是入了夏,却蒙了好大一床被子。
下人们皆退了下去,此刻便就剩我们两人。
我坐在他榻边一会儿,见他久没有动静,不免有些担心。想着,就试探地用手指戳了戳他脸颊。
唔,手感果真不错。
他还是没有声响,我锲而不舍地又戳了两下。
他忽的伸手扣住我手腕,使力将我往下一拽,我一失衡,整个人摔到了榻上。
他单手撑着头,含了笑看我。
我一时气恼,挣扎着想坐起来,“你不是病了吗!”
他一手按住我肩头,把我生生按了回去,“是病了。见着你,又好全了。”
我一时语塞。便不该信了那李嬷嬷的话,这俩人一准是串通好的!
我看着他按在我肩头的手,皱了皱眉,“松开。”
这人耍起无赖真是一把好手,他一把抱住了我,轻轻在我耳边道:“不生气了好不好?明日我便让他们把各宫里的打发了出去。”
我冷着脸,“太子殿下可真是折煞妾了。多几个姐妹伺候着,妾日子过得多舒心啊。”
他叹了口气,“你从前日日嚷着叫我把眼睛换给你,难不成真是个瞎的?我们成亲那日,弹劾的奏折雪花一般飞去了父皇那儿,我也护你不得。好容易过了这几个月,也算是避开了风头,兼之北疆那边又吃紧,朝臣的眼睛自然不盯着这边儿了。”
我分了一点眼神给他,“许承徽那事儿,是你做的?”
他神色颇有几分自得,大大方方承认了,“是我。”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你竟然在太子妃饭食里动手脚?”
他摸了摸鼻子,“她也是知情的。”
我忍了忍把他鼻子拧下来的冲动,低低应了一声。
他又邀功似的,“李嬷嬷所言,除却我病了这一桩,其他也是属实。”
我叹了口气,莫名有几分心疼起来。
他小心翼翼看我神色,将我抱得更紧了些,“你不生气了?”
我慢慢点了点头。
谁成想这人将得寸进尺演绎的淋漓尽致,登时把脸凑了过来,“那亲我一口。”
我冲他笑了笑,抬腿便踹了他一脚,翻身坐了起来。
他在我身后,极低极低,似笑似叹,“安北,你终于回来了。”
我被他没头没脑一句搅得心里发慌,“我一直在这东宫,从未离开,谈何回来?”
他轻轻道:“我说的不是这个。不一样的,自你嫁进来那一天,便不一样。”
我脚步顿了顿,又接着往前走。“嗯,我回来了。”
我步出了他的寝殿,怜薇上来扶我。
我一步步往回走着。明明是入了夏的节气,却觉得身上一阵阵泛冷,冷得手都在打颤。
怜薇问我怎么了,我摇摇头说无事,回去把药煎了,我按时服着。想了想,还特意嘱咐了,两副药,都煎。
秦安北回不来了。她在正月里,随着父兄,死在了北疆,黄沙埋了尸首,杳无踪迹。
她再也回不来了。
晚间果然有公公来传,说太子宣了我,叫我早做预备。
我躺在浴桶里,在浮着的花瓣间,捂住了脸,便有水渍从指缝落下去。
怜薇急了,问道:“主儿这是怎么了?主儿不是欢喜太子爷的吗?如今知道了太子爷还是挂念主儿的,该高兴才是。费了这许多周折,也终是得偿所愿了。”
我鞠了水抹了一把脸,清了清嗓子,“我自然是欢喜的。就是太欢喜了,才会这般。”
怜薇没再说话,只一心一意替我梳洗着。
过了许久,她才开口道:“主儿,奴婢虽然知道的少,可奴婢也明白,人这一辈子啊,是要朝前看的,不然会被生生困死了去。”
我点了点她额头,“你莫不是吃了什么灵药仙丹?怎的突然开窍了。”
说着,站起身来,擦净了水,将衣裳一件件穿上。
“是,得朝前看。”
自那日起,东宫果然清净了下来。太子高质量佛要把之前欠下的一次补给我似的,各式各样的东西流水一样送进我宫里,但凡我多看了一眼的,多摸了一把的,第二日必是加足了分量又送来一次。
直到我义正言辞地告诉他,他若是再这么送下去,我宫中怕是就没有落脚的地方了。他怔了怔,勾起一缕我发丝,边在指尖绕着,边漫不经心说叫我且慢慢等着,来日给我换一处更宽敞的宫室。虽说我是愈发看不懂他眸中神色深浅,可好在他望着我时,目光澄澈一如往昔。
我与太子妃的交情倒还是依旧的,甚至依稀觉着她神色还多了几分宽慰。
入了秋,一日他忽说要带我回秦府看看。历来是只有正妃才有太子陪同着回门一说的,我不禁有几分疑惑。他不紧不慢用着晚膳,问我:“你便说你想不想回去看一眼?”
我斟酌斟酌,“可…”
他打断我道:“想还是不想?”
我点点头。他用完了膳,净了手,“那便等明日我下朝回来,东西已预备好了。”
我一整宿没睡好,索性早早起了。他穿上朝服,走过来,从怜薇手里接了螺子黛,替我描眉,边描边打趣道,“你这眼下乌青一片,岳母见了,该说我的不是了。”
画完后,将螺子黛往妆台上轻轻一丢,瞧了我一眼,咳了两声,说时辰不早了,便转身走了出去,姿态之果决令我反应不及。
我取了铜镜来,映出来的那女子,眉毛被勾勒地又粗又重,活像是画了两副扁担在上头。
我咬着牙喊了一声“萧承彦!”,听得他一路笑着走了。又叫怜薇取了水来,前头算是白忙活了。
好容易盼着他下了朝,这才一道回了门。母亲近日里精神好了许多,许是操劳起来,许多事也便搁在脑后了的缘故。偌大一个秦府,先前的定远侯府匾额取了下来,可除此之外,再无败象。
母亲拉着我说了许久的话,又去拜见了祖母。祖母身子不大爽利,我也未久留,她瞧着我的时候,眼底是有欣慰之色的。
从祖母那儿往回走的路上,听得后院有刀戈破空之声,我噙了一抹笑,蹑手蹑脚走了过去。
弟弟自个儿在后院练着刀,一板一眼,汗湿透了后背。
见我过来,惊喜地唤了一声“阿姊”,把刀往兵器架上一搁,跃了过来,被我抱了个满怀。
我擦了擦他额头的汗,问道:“练得怎么样?”
他眼睛亮亮的,“母亲说,二哥远在北疆,我要争气些才顶的起这门楣。”说着,献宝似的去拿了刀捧给我,“这刀是贺三哥哥专门给我打的,刀法也是他教的。”
我印象中,贺盛的确长于刀术。可没伸手去接,反而从架子上取了红缨枪来,“你是秦家的儿郎,秦家枪必须练得熟。”
我将头上碍事的珠钗取了下来,又将衣袖挽了挽,枪在手上颠了颠。
“瞧好了。”
话音未落,我舞了一套示范给他看。枪风一扫而过,激起落英飒飒。那一招一式,早就融在了骨血里,除非削骨蚀心不能忘。
待最后一招收势,弟弟鼓起掌来,赞叹道:“阿姊好俊的枪法!”,气势又弱了些,小声说:“我什么时候能像阿姊这般厉害,就能帮得上二哥了。”
我蹲下身来,摸摸他头顶,“你还小,等你再大一些,一定比阿姊厉害得多。”
突然福至心灵似的一抬头,见太子斜倚在这一进的拱门旁,抱着双臂,含着笑望着这边。
我亦染上了笑意,把枪递给弟弟,叮嘱他好好练,起身向他走去。
回东宫的路上,他倏地开口,“我倒是真有几分好奇,你在北疆那些年,是什么模样。”
我昨夜未能好眠,此刻马车颠簸,不觉有些困意,闭着眼睛回他,“唔,这辈子你怕是没什么机会了。若是还有下一世,你早一些来寻我,没准儿就见到了。”
他屈指弹了我额头,“怎么净说些胡话。”
话是这么说的,可等到回了东宫,我还是叫人把我宝贝得不得了的小红马牵了出来,勉为其难地和他一同骑着,绕了几圈。
毕竟这是我和北疆唯一的联系了。他骑一下我都心疼的不行。
他坐在我身后,手绕过我身前,牵着缰绳,头自然而然地搁在我肩窝,弄得我一阵发痒。
“我们初见那次,就是这样,在同一匹马上。我当时便在想,这是谁家的姑娘,这般大的胆量。”
忆及当年,我笑弯了眉眼,心也跟着柔软起来,一本正经道:“不管是谁家的,最后不都成了你家的。”
入了冬,我又得了一场小风寒。好在太医说无甚大碍,只开了药叫喝着。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太子同太子妃去请皇上皇后安,我自个儿留在东宫,也乐得自在。
怜薇先是将我固本培元的药熬好了,端了上来。我捏着鼻子喝了,吃了好几块蜜饯,方才缓过来。
紧接着,她又端上了那避子汤。那药汤分明更苦一些,我整张脸都拉了下来。怜薇哄了好一阵子,我才屈服,叫她先一搁,放凉了我便喝下去。
眼见着便是午膳的时辰,谁成想,太子竟在这个时候来了我宫中。
我心中未免有几分不安,笑得有些勉强,“你怎么这个时辰回来了?”
他瞪了我一眼,好似在嫌弃我多没良心,“晚间有宫宴,怕是不能陪你。只能这个时辰赶回来,陪你过节。”
说着,他该是闻到了药味儿,去端了药碗来,“今儿的药怎么还没喝?虽只是风寒,可你多注意些总没错。”
我心下忐忑,慌忙就着他手,喝了个干净。他捡了颗蜜枣喂给我,笑着道:“今日倒是乖觉。”
见他似是没发觉什么,我才缓缓放下心来。
一道用了膳,他便急急走了。果真是专程陪我用膳来的。
到了晚间,我吃了一小碗元宵,百无聊赖地坐在院子里看月亮。
每月初一十五,按祖宗规矩,太子都是要陪太子妃的。
是以我便分外清闲。
月亮圆晃晃的,看得我有些困了,刚想早些歇下,便见他朝我走过来。
背对着月亮,一步一步朝我走过来。
他在我面前停住,伸出一只手。我不禁握了上去,很是暖和。
他左右打量了一番我的衣着——今日虽是年节,可我无甚事,也不见什么人,便只穿了一身月白夹袄,很是寻常的款式——满意地点点头,拉着我便往外走。
我犹在云里雾里,“你做什么?”
他头也没回,径直拉着我走,“带你去逛灯会。”
路上他方说,他寻了个由头,从宫宴上脱身了出来,想着去岁约好的灯会没能看成,今年说什么也要补上。
天飘起了细雪,却也不妨事,反而更添了几分意趣。
他挽着我的手,像是寻常夫妻,走过大街小巷,笑着与我说,要千秋万载,与我这样走下去,永远也不放手。
上元节满街都是花灯,那些灯晃啊晃的,晃到了我心底,耀眼得令人不能久久注视。
雪覆上了我眉目,融了下来,像是泪滴。他脚步顿了顿,低下头一吻,又替我将肩上发上的雪扫下去,说以后可不兴我哭了。
我笑着回道,若日后,两鬓霜白,你不如这般欢喜我了怎么办?
他说不会,等你两鬓霜白,我也垂垂老矣,到那时候,我还领你去看冬梅落雪,看盛世繁华,就这么看一辈子。
好多旧事后来不值一提,可我仍记得那天的雪,落得铺天盖地,落到我心坎上,积了好厚一层。
他就在我的心坎上。
人间雪落是常景,少见是白头。
街上有人摆了箭靶,共五箭,若能全中靶心,得头奖,中四者次之,中三者再次之。我瞧着那奖品新奇,拉了他凑上去。
看了没多久,我便怂恿着他去试试。他问我道:“喜欢哪个?”
我颇有些痛心。自古以来,能挣头筹的自然是挣头筹。哪个像他这般浪费?
他搭弓射了两箭,自是全中。若不是这些年我手艺愈见生疏,本不想劳动他。
眼见着没什么悬念,我瞥见有小摊在叫卖冰糖葫芦,红彤彤一串很是喜人,又不远,便挤出了叫好的人群,去买了两支。
正满心欢喜地举着糖葫芦往回走了两步,便看他冲了过来,当街抱住我。我无他法,只好将糖葫芦往高处举了举,生怕粘上了他衣裳。这若是粘上了毛絮,可怎么下嘴?
好容易他松开我,眼神有些落寞,“我一回头没瞧见你,还以为......”
我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以为什么?还能以为我不要你了不成?”
谁知他脸色竟有些苍白,我认命地叹了口气,把一串糖葫芦最顶上那个塞他嘴里。
又用了哄孩子一般语气,声音都放柔了些,“阿彦不怕,我不会不要阿彦的。”
他听了这话,脸色似是有所缓和,又似是铁青了些。
正巧有画舫缓缓而来,我有意转移话题,便随便一指,“不如我们去画舫瞧瞧?”
话一出口,便后悔了,“唔,我忘了,你怕水的。”
看着他脸色愈发沉了下去,我不免心情更加愉悦。
又逛了好一会儿,眼见着时辰晚了,我也是困得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便上了马车,往回走。
“我今夜回去的时候,瞧见你在看月亮。底下人说,你看了有小一个时辰。那月亮便这么好看?”
我困得狠了,头枕在他肩上,迷迷糊糊跟他说,“我瞧得不只是月亮,还有星宿呢。只是今夜里它们黯淡些罢了。”,说着,意识涣散了些,声音也逐渐含糊起来,“你便是藏在那里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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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过得快,恍然不觉,又是一年秋。
自入了夏,皇上兴许是沾了暑气,本是一场小病,生生拖到了如今,连上朝都是强撑着精神气儿的。
太子也便忙起来,朝上事物繁冗,时不时还得去御前尽孝,难得在我这儿露个脸。
这日我随太子妃去了一趟护国寺,为皇上龙体祈福,也权当是表一份孝心。
在护国寺住了有五六天,这佛经抄的多了,倒成了习惯,回了东宫,也还是闲不住手。虽说字是丑了些,但大师说了,贵在心诚。
是以这日午后,估摸着太子妃寻常小憩的时辰,这时候该是醒了,我便把近几日抄写成册的经文理了理,满心欢喜带去了太子妃宫中。
许是皇上抱恙,宫中便慌乱些,这个时候,太子妃宫门前竟没人守着。
我与她素来亲厚,往日也是不必等着通传的,此番更是径直朝殿内去了,一路畅行无阻。
我进了殿门,才发觉今日伺候的人实是太少了些。太子妃果然已经起了,此刻坐在屏风后,身边站着的应是她的陪嫁丫鬟香兰。
那屏风上绘了一副山水泼墨图,我虽不通此道,也看得出很是写意。是太子年前赏的,往日没见她摆出来,也不知如今怎么突然用了起来。
她背对着我,又有屏风隔着,并不知我已进了来。
我刚想出声唤她,便听见她低低的抽噎声,这声“姊姊”便卡在了喉咙里。
香兰奉了茶盏上来,宽慰道:“娘娘不必自责,当日事您也并不知情。如今对秦良媛宽厚至此,依奴婢看,也是仁至义尽了。”
我听得自己的名号,一时更不知该不该出声。
她接过了话,嗓音还有些沙哑,“三哥自我入东宫那日便将实情告知于我,还叮嘱了我,这是我贺家欠下的,既不能左右结果,唯有尽力偿还。”
“您和三公子,这些年做得也是够多了...”
“哪够呢,哪够得上那五万性命?我做梦也未想过,父亲竟会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我是真心欢喜安北,可我看着她与太子情深意笃,又怎么告诉她,这一切皇上和太子都早已知情,只是在将错就错罢了?”
我看着手上抄录的经文散了一地。心绪也跟着散了一地。
我转身走了出去。
“以她的性子,怕是再也不会原谅我们了。”
我回了宫中,拿了两壶梨花酿,一盏接一盏地灌了下去。
从前流泪流的多了,如今倒是双眼干涸。
是我蠢笨。只是依稀觉着当年必有蹊跷,却从未把这其中蹊跷摘开了看。
秦家败落,北疆便是贺家独大。只是五万将士一夕丧生,其中端倪,瞒不过天听。
可瞒不过又如何?北疆势力盘根错节,胡人连年掠夺战不停,既是已损失了一员大将,再治了另外一个的罪,无异于自乱阵脚。
于是皇上和太子便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抗旨不遵的罪名硬生生按在秦府上,转身联了贺家的姻。
当真好谋算。
这便是我父兄,我秦家满门,效忠了一代又一代的天家。
他一早就知道。
他们都知道。
喝尽了最后一滴,我将杯子掷了出去。坐在窗前,斜倚着窗棂,眼睁睁看着太阳一点点沉了下去,沉进了这偌大的,诡谲的宫廷里。
我吐出了一口浊气。
起身,叫怜薇把刚备好的夜行衣换了上。又坐在妆台前,把珠钗一支支取了下来,妆容一点点洗下来。取了白条,将头发束起,蒙上了面,只露了一双眼睛在外头。
我去架前,将大哥赠我的剑取了下来,剑出鞘,闪着寒芒。
剑身上映着我的眼睛,眼底的淡漠让我都感到陌生。
怜薇跪下去,“奴婢本卑贱出身,若非幼时得大夫人庇佑,早已不知死在哪里。事到如今,愿誓死追随主儿,追随秦府。”
我笑了笑,问道:“交代你的,可办妥了?”
她抬起头,眼神坚定,“万无一失。”
我把她扶起来,“我已替你安排好了去处,今日过后,便将你送出宫。”
她摇摇头,“奴婢就守着主儿,哪都不去。”
我没再接话,宫中的人早就被我支了出去,此时一片死寂。
掐着时辰,该是护卫换班的时间了。果然,外间响起了此起彼伏地叫喊,“南面走水了!”“快去救火!”
听着慌乱的脚步声逐渐密集,我深吸了一口气,踏出宫门,足尖一点地,翻上了宫墙。
在这宫墙上奔走跳跃,恍惚竟有了几分恣意。本就是换班的时辰,守卫松懈,又遇上失火,众人都赶着去救火,顾不上其他。以我的轻功水准,想在这时候逃出去,也非难事。
父兄在忠君上思想都是极正统的,守着一套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君臣纲常,且不说我根本近不得皇帝的身,就算事成,日后黄泉相见,他们怕是就不认我这个女儿妹妹了。
我径直冲着大将军府而去。
这个时候,贺家仍在北疆,唯独贺盛留在上京。却也足够我要一个说法了。
将军府中无甚人在,守卫也稀稀疏疏,我绕过了几人,一重重门闯进去。
到了最后一重门,还是被人瞧见了。他作势要喊人,可我的剑在他出声前,便割开了他的喉管。
血溅了几滴在我脸上。
我一脚踹开了门,倒提着剑,听着剑尖在地上划出的响声,缓缓走了进去。
贺盛一袭白袍,负手立着,面前是北疆的地图。
听得响动,他侧过头来,朝我笑了笑,高质量佛瞧不见我手中的剑,和剑上未干的血痕。
“你来了。”
声音轻巧地高质量佛我们之中没隔着重重尸山层层血海,高质量佛只是一个寻常的夜,他温了一壶酒,邀我来叙。
我上前几步,将剑架在他脖子上。
他恍然未见,迎着我的剑,走近我,摘下了我的面纱,又用袖口小心替我擦干了方才溅上的血迹。
“自从这事出了,我便日夜梦见,你来质问我。果真躲不掉。”
我直视着他,将剑稍稍往前递了递,剑身擦破了皮肉,割出一道血痕。
他笑得几分苦涩,“这事儿,从我知道的那刻起,便迟了。你不如陪我喝几杯,我慢慢说给你听。”
我漠然看着他,收剑入鞘。转身去案前坐了下来。
他取了酒来,先斟了一杯给我。我开口道:“从前我便想不通,贺公子缘何如此情深义重,即便是抗旨,也敢说带我私奔。此后无论是对我,还是对秦府,都照顾有加。”
他接着给自己斟酒。我轻笑了一声,“时至今日我才明白。原是你心有愧疚。”
他斟酒的手抖了抖,酒水洒落出来。
“当年你父兄本没想追击敌军。是家父设计,截了圣旨。此后种种,我虽不知详情,可也知晓其中必有蹊跷。”
我端起酒盏,一饮而尽,平静地看着他,“你当真不知?”
他神色坦荡,“当真不知。可无论其中多少曲折,都必与我贺家脱不了干系。”
我怒极反笑,也不言语。
他叹了一口气。“你或许还记得,那年我重伤,曾回了上京一段时间。北疆的局势远比你幼时在的那几年复杂。父亲动了这样的念头,我其实发觉,可未来得及规劝。到我察觉不对的时候,已经晚了。”
他又给自己满上一杯,“我私下里带了人去驰援,父亲没拦我,想来也是料到大局已定。我赶到之时,五万精兵,在沉沙谷,将沙子都染成了褐红色。”
他缓缓吐了一口气,捏了捏额角,“遍地都是尸体。我找了许久,才找到你父兄。定远侯被一剑横穿心肺,还拄着战旗,身形未倒,当真无愧英雄二字。你大哥还留了一口气在,可身中数剑,早已回天乏术。他临终前,只说,若我问心有愧,当照拂侯府,照拂你。”
我闭了闭眼,无数狼烟在我眼前升腾而起,无数忠骨埋黄沙,残破的战旗迎着夕阳,在尸山血海里猎猎作响。
胸口像是堵了一口气,连着呼吸都是疼的。
我站起身来,寒着声音道:“你既不知情,今日我不动你。至此,往日恩怨便一笔勾销罢。你我此生不必再见了。”
我朝外面走去,他急急站起来,快步走了几步,拉住了我。
我隔着剑鞘,一剑拍在他胸口,用了十足十的劲力。他倒退一步,终还是放开了手。
夜风凉的很,吹得人身上凉飕飕的,可心里更冷。
我走进夜色里,不知为何,想起小时候。贺盛半大点,在比武台上跳着脚叫嚣。输了比试,又有苦说不出,吃瘪的样子。
如今再鲜活的色彩,都蒙上了一层暗色。
在这浓重的夜色里,个个儿都是心思重重。
虽心上如刀割,脚步却是一点未顿。
早已宵禁,街上半个人影都没有,我的影子孤零零地,往东宫走去。
再过一个时辰,天就该亮了。
我抱紧了那把剑,剑鞘的凉意令我打了个寒战。
天还会亮吗?
我站在宫闱门口,仔仔细细地看了它一眼。
我从宫墙上翻下来。出乎意料,这半天了,竟没人守着。一路畅通无阻,倒像是恭候着我。
远远便望着我那处宫室灯火通明,我索性大大方方从正门进了。
太子坐在主位上,整个殿中空空荡荡,再无一人。他还穿着那身太子常服,玄色为底,金线绣的蟒张牙舞爪盘踞其上,应是从宫中回来的。他单手撑着头,轻轻给自己揉着,虽未近身,已经闻得好大的酒气。
见我走过来,他把手放下去,冷然道:“舍得回来了?”
我不说话,只是望着他,不带一丝感情地望着他。
这个人,是我欢喜了许多年的枕畔人。我以为略懂他两分,如今看来,却陌生的高质量佛从未见过。
他是天之骄子,求他一分真心,到底是我僭越了。
他是怎么一边盘算着娶我,一边冤了我满门的?
这许久的相伴,他竟瞒得这样好。
最开始的求娶,他当真是要娶我,还是要娶了整片北疆为后盾?
我与他不过几步之遥,可我望着我们之间,却是满目疮痍,如今只觉得可笑。
许是我的神色刺激了他,他眼神如刀,恨不能将我原地剐了。
“你以为你们二人借太子妃之手互通书信,我都不知?你以为我不知他在你嫁入东宫之前都与你说了什么?你以为我不知你今夜去了哪儿?嫁给我,你果真委屈得很。”
我看着他,心里不免几分讥讽。他如今这般,又算什么?“是,我是委屈。”
他脸色沉到了底,“若不是圣旨逼着,你们早该在一起了,当日我一心求娶,不惜与父皇争执,倒是我的错。”
他自案上取了一碗汤药,一步步逼近过来。“这些日子,每回你侍寝过后喝的是什么?你就这么不愿意怀上我的孩子?”
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动怒。先前是酒气太重,盖过了药味儿。此刻他把药端过来,刺鼻的气味令我胃中翻腾,我往后退了几步。
他还往前走着,我低下头,迅速将手中剑抽出。
可他身形忽动,刹那闪到我面前,我手上被一敲,虎口一麻,“当啷”一声,剑便脱了手。
他挨得我极近,脸上一丝神色也无,看着我高质量佛在看一件不听话的物什儿。
他抬手,攥住我下巴,将药靠近我唇边,生生灌了下来。我奋力挣扎,可半分也奈何不了他。
那药味儿我闻着本就难受,如今一灌下胃,更是受不住。
一碗见了底,他手上一松,我顺势跪坐在地上,干呕起来。
好容易止住了,我抬起头来看他。
他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一身狼狈。
我心里倏地一慌,哑着嗓子开口问他:“怜薇呢?”
他笑起来,笑的愈来愈大声。“原来你就算提及不相干的人,神色也不至这般淡漠。”
他蹲下身来,漫不经心地看着我,“那个丫鬟,孤下令,拖出去打死了。”
我心口一疼。
我还说要把她好好送出去的,房宅亲事一应都安排妥当了。那般好的小姑娘,不应随着我,葬在这重重宫墙里。
我把视线放回面前这个人身上,果真陌生得让我害怕。
可我好像又想通了什么。想着想着,也轻轻笑了起来。
我艰难从地上爬起来,扑了扑身上沾染的尘埃。
“他是对我有愧,你呢,你又是因着什么?”我偏着头,细细数过来,“于北疆,你已娶了贺南絮,于朝堂,定远侯已不复存在。我到底是对你还有什么用处?”我眉眼弯了弯,“该不是,你也对我有愧罢?”
他冷笑一声,欺身过来,“你问我是因着什么?”,说着,他一把捞起我,大跨步走向内殿,把我往榻上一掼,“今日我便告诉你我是因着什么!”
我身上吃痛,手往袖口处一掏,当日大哥赠我那把袖中弩,滑落在我手上。箭早已上好。
眼见着他靠过来,我不再犹豫,指尖微动,扣了下去。
那弩虽小巧,可劲力不小。一只小箭飞出去,射在他肩头。
大哥给我的东西,自然不是凡品。绕是我避开了要害,可那威力也可见一斑。
他身形一顿,目光滑过我,有几分自嘲。
紧接着又靠过来。
我闭了闭眼,再次扣下去。
鲜血蜿蜒而下,濡湿了他衣领。玄色衣裳看不出血色来,只看得出他胸前暗色一片。
我睁开眼,一字一句道:“别碰我,我觉得恶心。”
他唇色灰白下去。
那箭头是有玄机的,我虽未淬毒,可那箭头若受着阻力,也就是刺入皮肉中,当即便会生出倒钩。
我自知未伤及他肺腑,可一连两箭,的确非常人能受。我手微微抖起来。
他最终深深看了我一眼,倒了下去。
我慌乱地抹了一把脸,冲出去,喊着太医。
他被人抬了出去。
我宫门前落了一把锁。
我就坐在殿上,环着膝,看太阳升起,又一点点落下。
又过了一日,我浑浑噩噩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宫人打开宫门的声音吵醒了我。
我睁开双眼,眼睛有些不适应地眯了眯。
有公公扯着嗓子喊:“皇后娘娘到——”
我跪下见了礼,皇后娘娘眼眶通红,看着我高质量佛想将我生吞活剥了。
我纠结片刻,还是开口问道:“太子殿下......”
她打断了我,“本宫真是小瞧了你,竟敢谋害当朝太子!好在太子已经醒转,否则本宫诛你九族都不为过。”她挥了挥手,有公公端上一壶酒,“你且自行了断罢。”
我松了一口气,好在没连累府上。这东宫,我也待倦了,待厌了。望不穿的宫墙,就像是看不透的人心。重重叠叠迷了眼。
我从容倒了一满杯。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从宫门闯入,“慢着!”
我听出来人,手上没停,将酒杯放在唇边。
一把连鞘匕首飞进来,击落了我手中酒盏,鸩酒撒了满地。
太子跪在我身边,病体还虚弱着,如今一番动作下来,伤口崩裂,肩上缠着的白布又沁出血迹。
“是儿臣管教不当。儿臣宫中的事,儿臣自己解决。”
皇后忿忿唤了一声:“太子!”
他将那匕首捡起来,拔了出来,“秦良媛废为庶人,这双会武的手,儿臣亲自废了。”
我瞪大了双眼,惊恐地看着他。他拉过我手,旁边来了两个公公,将我死死按在地上。
我是秦家人,人可以死,武不能废。
我头一次示了弱,哭着哀求他,“不要,不要,求你了,让我去死好不好,我的手不能废......”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继而低下头,一丝犹豫也无,将我右手手筋挑断。
剧烈的恐惧和疼痛紧紧攥住了我。我哭嚎地像个孩子,可也没得他半分怜悯。
他手抖都没抖,拉了我躲在后面的左手出来,又生生挑断。
我痛极,眼前一黑,昏了过去。清醒时最后的画面,便是他一双眼眸。
许是我从前都看错了。
他这双桃花眸里,藏着的是整个天下,却独不见我。只是他这双眼睛太过好看,若是再自欺欺人一些,便以为,那些含笑的眼波里,皆是脉脉温情。
如今冷静下来,才能发觉,他那双眼,最是凉薄。
这场病来势汹汹。等我手上纱布可以除下了,大雪已飘了三日。
喝着再多药,我还是咳个不停。
太子没来过,只是赏赐不停地送进来。身边伺候的人足足加了三倍。怜薇也回到了我身边伺候着。初见时我吃了一惊,她说那日太子根本没有治她的罪,只是被关了下去。我笑出了一脸泪水,这是我近日得的唯一的好消息了。
刚除下纱布那天,我举起双手来看,手腕上疤痕仍在,深深一道。手上使不上力气。
怜薇端来粥喂我,我执意要自己端,却是连半碗粥都端不住,撒了满身。
怜薇哭得不行,一边收拾一边跟我道,以后她做我的手。
我没掉眼泪,只是久久盯着双手看。这双手,曾经策马扬鞭,舞得了剑动得了枪。可如今,连自己喝一口水都不成。
太子妃也来过,她满脸愧疚,根本不敢看我。
可我没怪她。即便猜到那日她是存了心让我听到那些话的,我也没怪她。本就不是她的错,她只是没瞒着我罢了。
她说太子是来过的,回回都在我睡下的时候,远远看一眼。
其实有一次,我大概也是知晓的。我迷迷糊糊睡着,感觉有人靠了过来,替我掖了掖被子,又把额前碎发拨开,极克制地落下一吻。轻轻一句喟叹消散在我耳边——“你便这般不信我。”
回过神来,我笑了笑,跟她说,他来没来过,有什么打紧的呢。
太子妃一向端庄自持,如今竟当着我面哭了起来。她说从未想过太子竟会误会我与她三哥,如今全部都说清楚了,她亲自去请了罪,告诉了太子一切原委。此后我和太子之间便再没有误会了。
我又笑了笑,同她说,误会不误会,又有什么打紧的?
她走的时候,肿着眼泡,极小声道:“倘若当日,能赶在一切之前早一步,你若真成了我三嫂,该有多好。”
又过了几日,皇上驾崩了。
太子更加繁忙起来。
天着实寒凉,我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便告诫太医道,新帝预备登基,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我这儿的情况若还去叨扰他,登基大典出了问题,他们便是有十个头也不顶sha的。
太医诚惶诚恐地领了命。
再见之时,他已登基为帝,不知为何,封后大典却推到如今,也没有消息。
东宫多是搬走了,我拖着病体,实在不能再折腾,便还留在这里。
他一袭龙袍,立在我宫门前,犹豫半晌,我在榻上看了个真切。他发觉我瞧见了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把头低了下去。
我刚想出声,便咳了好一阵,好容易压了下去,道:“来都来了,进来罢。”
他走近,我想坐起来,他便过来扶我。这一扶,许是感受到了我身上已是虚浮无力,他眉宇间平添了几分怒气,“太医院那帮人做什么吃的?医了这么久,怎么还不见好?”
我看了看他,他生来便是要做皇帝的,如今龙袍加身,果真合适。
我安抚道:“别怪罪他们,我的身子我自个儿知道。”
他本想握着我手,可刚一碰到,他整个人就高质量佛被扎了一下。他不敢太用力,只微微握着。
这个已是九五之尊的男人,眼眶红了一圈。
他甫一登基,事务冗杂。虽是之前就接手了,如今仍是忙的很。
他便时常来我宫里,后来索性将奏折都统统搬了过来。
那日他来的时候,身后跟了个面生的公公,公公捧着一袭叠好的红衣,恭恭敬敬放在案上,退了出去。
他把那衣裳打开给我看。是皇后的礼服。金绣龙纹诸色真红大袖衣、霞帔、红罗长裙,红背子。金线绘着金龙翊珠,翠凤衔珠,牡丹等等。
我只含着笑点了点头。
他叫怜薇收了下去,说等过些日子我好些了,便上身试试。
那日他走了以后,怜薇轻轻给我捏着肩,说:“主儿可要早些好起来,皇上都盼着呢。”
我摇摇头,“他是一步步都替我算计筹谋好了的。可他忘了问我一句,我要的,是这些么?”
说着我问她,我那小红马如今在何处,我想牵来看看。
她推三阻四,我更存疑,执意要看。
谁知她跪了下去,说皇上之前不让下人告诉我,我那小红马,已经没了。照料的人通通挨了罚。
我默了默,问起是什么时候的事。
怜薇回道,月余前。
我叹了一口气,何苦罚那些下人呢,它是北疆来的,上京留不住它,也是正常。
又过了两日,我自知已是强弩之末。
这些夜里,他守在我身侧,熬得双眼通红,也不肯去睡。
马上便是年关了,又飘了大雪。
这日夜里,我叫他扶着我去院里坐坐。初时他不肯,见我执意坚持,把我包了好几层,抱在怀里,坐在檐下,又生了好多炭盆,简直把我围了一圈。
他在抖,可明明一点都不冷。
我看着雪落下来,叹了一声,“其实这皇宫,只这么看着,还是好看的。”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了大半夜,越说精神越好。
他声音哑着,小心翼翼。
他说叫我不必劳心,等过几年,他把北疆稳下来,当年的事自然会给我,给侯府一个交代。
他还说他知道我二哥在北疆,虽是隐姓埋名,但也已经崭露头角。他已经在找合适的由头,把他提拔上来。
他还说,已经找好了师傅,好好教着我弟弟。我府上一切都好。
我只听着,不住点头,而后笑着跟他说,“你拿主意就行。”
天边似乎有点亮了。我抬头,吻在他眼角。
“府里后院最大的那株梅树下,我埋了两坛酒。是你最爱的落梅酒,可惜没机会与你共饮了。其中一坛,还是我替父兄备下的祝捷酒,你替我送到坟前罢。”
他颤得愈发厉害,我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接着道:“我总忘不了初见那天,后来回忆的多了,渐渐失了真,这才想明白,当年的你,还是留在了当年的心上,是我千珍万重的少年郎。”
我略有些吃力,接着道:“那时候,真是好光景。可是啊,这人间,好景本就不久留。”
“如果有来生,你这眼睛这般好看,我一定一眼便能寻见你。可我有些怕了,你说我寻见你,该不该认你出来?”
他低着声音,“那我便去寻你。早早将你认出来。”
我笑了笑,闭上了眼睛,轻轻问他,“阿彦,我累了,我能睡了吗?”
“睡吧。”
【已完结】
首先,谢谢大家,一路陪安北走到这里。
我今天写到结局的时候,真·哭到崩溃。怎么都感觉还是意难平。
这篇文写的突然,刚开始写的时候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看,很多构思是后来慢慢放上去的,所以在人物构造剧情发展上,可能还是有所欠缺的。
这是我第一篇成型的作品,真的很高兴有大家喜欢。
所以!我决定!续写下去!用重生的方式。(看重点!!!)
我想看看,如果安北重新来过,做出了不同的选择,是不是有些事情,就可以不一样。
往后知乎这一版就不更啦,真的是完结了。
晋江那边会接着写下去,就变成中长篇啦。
如果想看的话,可以去晋江,如果觉得这样结束就很好了的话(悲剧其实也很美嘛!),就停在这里吧。
晋江那边等我理一下新的思路,14号开始更新。
再次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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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期未期》雪满头_【原创小说|言情小说】_晋江文学城你们都是我的小天使呜呜呜
未完结,目测不是个短文,慎入坑
《求求你,sha了我》
一
小狐狸一心寻死,找准机会就往小道士的刀口撞。
这已经是第9次了,可这届道士不行,小狐狸郁闷。
小道士好奇,这只小狐狸为什么想死。师傅说,不知道就要问。
可这只小狐狸说,她原本是天上的仙子,因在偷吃了王母的仙桃而被贬入凡间历劫。看着小狐狸说起王母,咬牙切齿的模样,小道士差点就成全了小狐狸重返仙班的愿望。
可是师傅说,狐狸生性狡诈,最不可信。
二
小狐狸,名唤苏叶。本是照料花草的路人狐,平日里喜欢吃吃瓜子看看风景喝喝酒,或是和一群狐狸姐妹吹吹牛,小日子过得十分惬意。
青丘是块宝地,从不缺吃的。当其他小狐狸扑闪着大眼睛,津津有味地听老狐狸凡间故事的时候,苏叶觉得一辈子待在青丘挺好的,有青饼吃。
100年前流星划过天空的时候,苏叶郑重其事地向流星许愿
“天神呀,我想有吃不完的青饼。”
当苏叶背着一袋青饼,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离开青丘的时候。
她觉得肯定是这样没志气的话得罪的天神,这才遭了难。
三
那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纤纤园里一个老狐狸正在踱步,神情焦虑。他时而仰望天空,时而低头长叹。哀声怨道,“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微风吹来,夹带着纤纤花粉,老狐狸的头上传来喷嚏声。
他好奇地抬起头,一张硕大的青饼扑面而来,将老狐狸的长吁短叹遮的严严实实。
白须青饼的老者眼前一黑,不设防踩到石头,瘫坐在地上。张开手去扯脸上黏糊糊的青饼,先是挖开一个洞露出鼻子,后又露出眼睛和嘴巴,样子十分滑稽。
“哈哈哈哈”树上的苏叶看着这个老狐狸的模样,不由大笑起来。
“大胆”老狐狸把青饼整个扯下来,横眉怒对。
随后趴得一声,一个红色的身影从树上掉了下来,晕死过去。
想到这,苏叶回头望了青丘最后一眼,慌慌张张地往南逃去。
她能不逃么,狐王下令“纤纤园苏叶,品行兼修,又予吾王有救命之恩,特封为纤纤公主,并赐美缘于北境王之子林木”
“林木是谁?”
“鬼知道是谁”
青丘的其他小狐狸都羡慕苏叶的碰瓷技术,也佩服她的勇气,竟然碰瓷了狐王,而且这一碰就白得了一个公主以及一个夫婿。
苏叶很惆怅,一想到要嫁到白雪皑皑的北境就直打抖索,她可不是皮厚的北方狐
抗不了那样的冷。
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苏叶抱着青饼往南方逃去。
要说有什么地方最适合藏人,肯定是凡间了,并且凡人软弱可欺。
“先占山,后拉人,然后打家劫舍,强抢民男,吸取阳气,走上人生巅峰。”
“哈哈,哈哈”老子的好日子是到了,苏叶如此寻思。
四
然后,就发生了开头那一幕。
那是在一个正午,苏叶跑了3天3夜,没发现有人追来。又特地等了3天3夜,依然没有看见追兵。
她郑重思考起,如何在凡间生活
作为一只狐狸,作为一只以妩媚貌美著称的狐狸
在人间生活,最优的选择,当然是“采阳补阴”
于是她合计了打劫和采阳的主意,想出了一条妙招。
白天打劫,晚上修行
既可以保持皮肤光滑细腻,又可以赚到白花花的银子
主要是将来即使老狐狸抓到,也不会被逼嫁人。
五
正巧阳光下,春天里,走来一个俊美的少年
背着包裹拿着剑,像极了画本子里被迷惑心智的蠢蛋或是初入江湖的软绵羊。
“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载,想从此路过,留下买路财”,苏叶威风凛凛地踩在石头上霸气地说道。
眼前的少年上下扫了苏叶一眼,转而用一种极为同情又极为隐忍的语气轻问道
“姑娘,这可是遇到歹人了”
苏叶一顿,转着眼珠思索少年的的话,“难道语言不通”苏叶寻思,“不对啊,凡间都流行这么说呀。还是我太凶了,吓坏了少年郎。”
“什么歹人,我是坏人。把吃的喝的交出来,不然…”苏叶将踩着石头的脚放下来,压低语气,温柔地解释。
少年郎利索的把包裹扔给苏叶“姑娘,你放心。”
苏叶很是欣慰,抓过包裹里的干粮就啃了起来,心想,自己对打劫这个职业还是很有潜质的。
“姑娘”
苏叶不理会。
“姑娘”
苏叶被少年郎吵得慌,茫然的抬起头。只见眼前的少年郎在解自己长衣的扣子,已经到第三个了。
现在人间都这么开放的嘛,苏叶用欣慰的眼神看着十分上道的少年郎。
娇羞道“这种事情要到晚上的”
“小生抗冷,不务事。”少年郎低着头,红着脸,颇为娇羞的说着,“姑娘,衣衫褴褛,不如,着小生的外衣”
事情似乎在往什么奇怪的地方发展,苏叶站起身来,转着圈叨叨着
“等等,等等,我缕缕。”
“脱衣服,好人”
“你呀,以为老子被强了”苏叶恍然大悟,跳起身来指着少年郎。微风吹来,苏叶所着褴褛红衣,些许脱离遮掩的皮肤。
眼前的少年忙转过身去,红着脸把衣服扔过去。
三天三夜不停息的逃命,苏叶一身完整的衣服早被荆棘撕开道道口子。配上苏叶一脸菜色模样,在外人看来确实是像。但是苏叶依旧十分生气,作为一个妖怪,作为一只狐狸精,这是十分有辱尊严的事情。
六
于是她做出了生命中最错误的一个决定。
“你呀,转过身来。看看我这个模样,谁敢强”苏叶将自己漂亮的尾巴亮出来,呵斥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郎。
然后,少年郎转过身顺手把苏叶给逮了。
彼时,少年郎手里提着个火红狐狸,止不住笑道:“小狐狸,你说,人生是不是很奇特”
苏叶还处于懵逼状态,时间过得太快,一眨眼就被逮到了。
“我本以为是个姑娘,谁知道是个狐狸。”少年郎好笑地看着手里的狐狸
苏叶晃晃脑袋,突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少年郎不是少年郎,是个小道士、
一时,她想起很多故事来,白素贞被压在雷峰塔18年,琵琶精被大火烧死,隔壁园子的小青被饿了十天十夜后被练成丹药。
“小狐狸呀,你是第一个自动现原形的妖怪哦。”
“你家大人没教你,狐狸露尾巴会被抓的嘛?”
说完后,随手把狐狸丢在地上
苏叶晃晃脑袋站起身来,随手扫扫衣服上的灰,然后以极快速度跑上前去拔剑,做式就往脖子上抹。
只听“哐当”一声,剑掉在了地上。
“卧槽,剑怎么掉了。我要自sha的呀,怎么手抖没拿住剑。这可怎么办,人还看着呢”
苏叶讪讪一笑,又从地上捡起了剑,就往脖子抹。
哐当,剑又掉了
“难道是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小道士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的发出暗器弹开了剑。”小狐狸不由寻思这个不太可能的原因
一旁已经坐在石头上的小道士,啃着干粮不紧不慢地说道:“你继续,我不打扰你”
“纤纤园的老狐狸说的真没错,道士,没有人性”
她拿起剑架在脖子上,颇为悲愤,“小道士,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奇怪的事情总是接二连三的发生,剑身碰到苏叶的身体,急速的触麻感便传导到手上。
哐当,剑又掉了。
苏叶是只有原则的狐狸,于是一遍遍的捡起剑,尝试自sha。
在经过很多很多次后,苏叶哭着跑到小道士面前,扑通就跪下了。
“求求你,sha了我吧”
小道士一脸懵逼的看着苏叶问出了开头那句话,“你为什么想死”
这可难住了苏叶,难道她要说:“因为狐狸有9条命么,死了一次,复活后就可以找个偏僻的山头。过上神仙般的生活么,总比被火烧被囚禁被练成仙丹好。”
在以往的无数个下午,纤纤园的老狐狸讲完故事后,就会这样告诉小狐狸们,“被道士抓住了,别想逃,别想拼死一搏。道士生性残忍有千百种方法虐待妖怪,凡间说36计。我们狐狸也有一计,就是想办法自sha。留着青山在,不怕没办法报仇”
肯定不能实话实说,小道士可不知道她是一有着九条尾巴的狐狸。
于是,她编了一个仙女偷吃仙桃的故事。
对此,小道士的真实想法是,“这个狐狸是真的傻”。
他上下打量着苏叶,寻思了一会,扔出一条绳子来
正好套苏叶的头上
苏叶正绘声绘色的说着前世的故事,她觉得自己描述的十分真实感人。
然后从天落下了个绳索,和一句话,“以后叫小红,乖一点”
“你呀,当养狗啊”
“养狐狸”,小道士纠正
苏叶气结余心,深深的呼了几口气“绳子换在手上,还有我叫苏叶”
七
于是在凡间的妖届,流传起了这样一个传说
一个道士牵着一只狐狸,带着一把剑,走南闯北地抓妖怪给他们讲故事。
这些妖怪都活了百千年,肚子里一堆人事,或是传说或是爱情样样都比青丘的老狐狸讲的好
小狐狸的生活过得还是挺惬意的,她也十分好奇,为什么这个道士这么无聊,抓妖怪不为炼丹不为除害,只是听妖怪们的故事。莫不成,小道士不是个纯小道士,是个想当说书人的小道士,或是个要写聊斋志异的小书生。
苏叶觉得在理,于是把自己的想法说与小道士听。“聊斋那本小说我看过,蒲松龄那个书生写得不怎么样。我看你比他强多了,定能写出比他更好的故事来。”
小道士听到她这一番言论回头看了一眼,小狐狸觉得靠谱,继续狗腿道:“这个写故事,要新鲜的,越是新鲜的越好。要不你解开绳索,下次听故事,我就坐在妖怪旁边帮你将故事记下来。以后这些故事出版了,钱财我分文不取,这名字也只写你一人,可好?”
小狐狸灿灿烂烂得将笑容挂在脸上,小道士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微笑道:你想的美。
八
小道士只觉得这只狐狸,十分的好玩,脑子里装的东西乱七八糟的,时常冒出稀奇古怪的想法,有趣的很。虽是只妖怪,但生性不坏且法力叶低微,带着身边解闷正好。
至于他为什么要听妖怪们的故事。
小道士时常做一个梦,在山河间,血泊里有个女子缓缓而来,用刀子剖开心,点点的血液滴滴答答的落下......
她似乎在救什么人,梦里,小道士能深切的感知女子的剖心之痛,他站在血泊外试图去阻止女子的行为,却喊不出声迈不开步,眼睁睁看着女子晕厥。
“她应该很冷”,小道士喃喃着,躺在墙角的小狐狸缩了缩身子,往火堆旁靠了靠,幻化出原型出来,将一条小尾巴遮住眼睛。狐语吱吱道:这人间的夜晚怎么这样的冷。
夜晚的风吹来,带着些许凉意,正好吹散初夏的焦躁。小道士将身边的衣物解开披在小狐狸的身上,他十分想不明白,为何这满是满皮的狐狸如此怕冷。莫不是北方的雪狐,小道士如是想。可苏叶止口否认,咬牙切齿:莫要乱认狐狸,我的青丘可没有冰雪。
对此,苏叶的解释是,她是只早产狐,身子自小就弱,畏冷。
小道士很明显是不信的,这只小狐狸嘴里没一句真话。
八
小道士牵着一只小狐狸,满身遍野找故事的趣事,被喜鹊传到凡间的各个角落。对于这些,妖怪们的想法是,一只容貌极美的狐狸精用魅惑之术蛊惑初下山的小道士,小道士为讨狐狸精开心,为她寻遍天下故事。是郎有情妾有意,恩爱异常,不顾世俗,仗剑走天涯,一时被传为佳话。
当小蝴蝶拦路挡住小狐狸的去路时,小狐狸听到这样一个她自己的故事。故事里她是救苦救难的狐狸精,挽救了一个陷入深渊的小道士,让他改邪归正,从此不再sha妖。
小蝴蝶用极其崇拜的眼神,看着苏叶,水汪汪的大眼珠里全是求知欲:师傅,你可以把狐狸一族的魅惑之术传给我嘛,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小狐狸姗姗一笑,脸上有些挂不住,她哪里是蛊惑,明明是被挟持。但嘴里却故作高明:青丘秘术,不可外传,不可外传。
小道士倚在榕树下,好笑地看着苏叶胡诌,这已经是今天的第3只蝴蝶了。这是问的最为直接的小蝴蝶,苏叶投来求救的表情,小道士摇了摇手里的剑,剑出鞘发出清脆的响声,剑气带着风声而来,榕树的叶子片片落下,一种强烈的压迫感袭来,小蝴蝶只觉得呼吸不畅捂着胸口飞走了。
剑入鞘,一切都又都恢复了平静。
苏叶满地绿色的榕树叶,有些奇怪,“这是你的剑弄的?”。小道士没说话,“它真的如此厉害”,“那为何那人我拔剑未被剑气所伤”。小道士没有理会,苏叶接着问,“还有为何我拿着你的剑,自sha了那么多次都不成功。我本来寻思你是被哪家的铁匠给骗了,买了个冒伪劣的剑,这会看似乎不是这样的。”
“冒伪劣......”小道士重复道
“不是,商羽大人怎么会是买冒伪劣产品的笨蛋呢”
小道士使劲的敲了一下苏叶的头,“笨狐狸,此剑名唤徵(zhi,第三声)”
苏叶晃了晃神,女子巧笑嫣兮的模样在脑子一闪而过,她不由得出了声,轻轻的唤了一声,“徵”,剑身微颤,发出轻灵的声音。
“它识得你”小道士表情微恙,将剑从腰间解下来。小狐狸接过名唤徵的剑,手划过剑身,徵不时的发出声音,似乎在跟认识的人打招呼。剑传出的声音忽而哀转悲鸣,如泣如诉,陡然飞起,盘旋于榕树之下,徵盘旋了一会,直指北方。
九
绿色的树叶瑟瑟落下,形成一片绿叶雨。商羽将苏叶拉到身边,沉稳厚重的声音随即从剑所指的方向传来,“思主人所思,念主人所念,想主人所想,果然是徵”,俨然是个历经岁月的老者。
小狐狸歪着身子,露出一个脑袋出来,耷拉着耳朵看着眼前白须褐冠的老者,宽大的衣袍随风而起,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风霜,一双眼睛囧囧有神,颇具仙风道骨。苏叶一向遵循,人可貌相的道理,凶狠的妖怪往往面露凶光,而眼前的老者十分的面善。且不紧不慢的步伐不像是寻仇,便询问:“老人家,你也识得此剑”。
老者脚步顿了顿,余光撇了一眼苏叶,似乎这才注意多了个人。小道士取下徵,握在手上,来人法力高强,不知是敌是友。
“喜鹊说,凡间有个道士带着只狐狸漫山遍野的找故事,可是你们?”老者挥动衣袍,满地的榕树叶盘旋几圈,叶叶相连成方成圆,织成桌子与凳子,“二位可有时间,听我讲个故事”。
“好说,好说”
苏叶从包裹里抓来一把瓜子,一屁股坐在榕树叶织成的凳子上。小道士瞧着苏叶如此自然的动作,不由发笑,思量着这老者礼仪周到也不似凶狠的妖怪。便也收了剑,走到小狐狸身边,凳子只有俩只。苏叶占着一个,老者占着一个,没有多的了。小道士清咳了一声,苏叶不为所动,仍然在磕着瓜子,嘴里巴巴的催促老者快些说故事。“咳咳”,商羽又咳了两声,苏叶仍然当没听到。这只小狐狸胆子倒是大了不少,“苏叶”,商羽轻轻的唤了一声小狐狸的名字。
苏叶只觉头顶发麻,急忙坐起来,用衣袖象征性的擦了擦凳子,柔声柔气的说道“商羽大人,您坐”。小道士一般不喊自己名字,之前的几次叫自己全名,哎,苏叶拿着瓜子的手停顿了一下,思绪飞到了几个月前刚被抓的那会,想着要逃跑被眼前这个道士仍进老虎洞里,跟两只刚成年的公老虎对峙了一个晚上,将一双眼睛都熬坏了。她是一只狐狸,天生就惧怕长着牙的东西。
小狐狸正在心里悱恻着小道士的种种,一种异样的声音跨过缥缈,直击心脏而来“纤纤,跟我回家,可好”,苏叶有些茫然,紧握着胸口,迷茫地抬起头来,看着眼前这个老者。她好像在哪见过他,可又是雾蒙蒙的,记忆里寻不到边际。老者亦盯着她,囧囧有神的眼睛里写满了悲伤,似乎在责备她,也似乎是心疼她。
“心疼嘛?”,苏叶消化着老者眼神传达的信息,只觉得头胀的很。
“小狐狸,你的瓜子掉在我的肩膀上了”商羽突然出了声音。
“啊,不好意思。”苏叶忙回了神,伸出手去捡落在小道士肩膀上的瓜子。
“锄禾日当午,粒粒皆辛苦,小狐狸你可知”,商羽教训道。
“我的瓜子是昨日的向日葵妹妹送的,跟锄禾没关系,你可别乱戴帽子”,小狐狸嘴里含糊着瓜子反驳着,“老人家,你可以讲故事了”。
老者扫了二人一眼,一站一坐,红衣青衫,在这颗千年榕树下是如此的和谐,似乎他们一直都是这样的。
十
“老者生长于此处,活了上千年,沧海桑田的变化都看在眼里。自以为世间事都有个因果循环,世人所困的七情六欲也不过是庸人自扰罢了,岁月的年轮会冲淡一切。此间深切的仇恨,壮烈的感情,过不了百年都会消散。直到千年前,我于此处见过一人,才知这世上也有着时间难以磨灭的东西。
第一次见到她时,也是在此处,这颗大榕树下。
千年前,清河山以北冒出一条蛟龙,身长18米,全身金片,除去四爪与龙无异。上可腾云驾雾,下可浮水探海,本事通天。这蛟生性顽劣,先是大闹妖届,势如破竹一举打败各方妖王,统一妖届。并在此处建立山庄,以附近的清河山命名,并自称为清河王。妖届向来用实力说话,蛟龙称王那日,各地的妖王纷纷送来歌姬舞姬,以表忠心。一时,清河山内莺歌燕舞,热闹非凡。又因蛟龙幻化为人形,异常俊美,来往清河山庄的人更是络绎不绝”
“人不风流枉少年啊。这才叫生活”听到这,苏叶由衷的感慨一句。
老者停顿了一下,瞟了苏叶一眼,继续说道。
“如此生活过了几年,蛟龙便厌倦了。人间玩遍后,蛟龙动了上天的念头。那日正好碰到落了群在后追赶的小仙子。蛟龙瞧其可爱,便将仙子带回了清河山庄。”
“不用说了,肯定天君震怒,派天兵天将围剿清河山庄。然后蛟龙寡不敌众被sha了,”苏叶边吃着瓜子边说道。
“你听过这个故事”小道士凉凉地看了苏叶一眼。
“前日里那只老虎也讲了一个千年前有只痴情的老虎精,喜欢上了摘桃子的小蓝仙子,多方曲折将其拐到老虎洞,结果多久,整个老虎上都被移平了。这都是一个套路”苏离儿不紧不慢的解释。
“来,给你个瓜子”苏叶递上瓜子壳
“小狐狸,你的胆子可是越来越大了”小道士好笑的看着苏叶。
十一
老者停下来,看二人打趣的模样,眼神里闪过一丝凶光,继续将那个屡次被小狐狸打断的故事讲了下去。
“那是我第一次见她,蛟龙一身青衫,牵着一个白衣女子。女子妆容寡淡,眉眼清冽,不置一笑,全身笼罩着清冷的气息。一滴眼泪从脸颊划过,女子灿然一笑,泪眼里满是悲伤。”
“你若是难过,就哭出来。这儿不是仙界,没有些许多的规矩。”蛟龙小心翼翼地揽过女子的身子。
“这里是你的地盘?”女子发声问道。
“自然,以后也是你的地盘。你想干嘛就干嘛”,蛟龙语气颇为自豪。听到这话,女子顿了顿,推开依靠,挺直身板,面上扯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温柔和煦得灼人眼,“说出来的话,可是不能收不回去的。我们拉钩,不能反悔。”
蛟龙面上一怔,刚刚冷得似万年冰山一样的人,怎突然就化成了水。须臾又是一笑,伸出小拇指勾住女子的小指,“好的,纤纤便是这清河山庄的另一个主人”。
“纤纤,纤纤”,苏叶喃喃着,老者停顿下来。
商羽狐疑的问道“小狐狸,莫不得你认得那个女子”。
苏叶一时语塞,“这个名字特别熟悉,我似乎在哪听过”。
商羽一惊,想起苏叶曾跟她说过,她本来是天上的仙子,按着老者的故事。似乎小狐狸的话,也不全是胡诌。他伸手摸了摸腰间的徵,此乃师傅所赐,伴随了他25年。下山前,师傅说,徵为鲜血铸成,妖魔避之不及,能护你安全。可眼前这只小狐狸不仅轻易拔了他的剑,而且举剑自刎次次都被剑灵弹开。她的身份成谜,这是商羽将小狐狸带在身边的原因,冥冥中商羽认定,小狐狸也许能解开他的梦。
两双焦灼的眼睛正盯着小狐狸,小狐狸突然跳起来,兴高采烈的说道:“我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老者的眼神更显急切,“你想起什么来了”。
“我在青丘看管的园子,便是纤纤园。青丘那只老狐王封给我的名号,也是什么纤纤公主,怪不得我觉得熟悉。”
“你神经病啊”,商羽有些气结,他觉得是抽风了才觉得这只狐狸说的话有可信的地方。“小狐狸,你可知下棋的讲究,观棋不语;听故事讲究,只听不说....”
“我不说话就是”苏叶赶忙接了口,商羽是个很喜欢说教的小道士,听得她头疼。
“老人家...”苏叶出声询问,可榕树地下哪里还见人的踪迹,“咦,他走了”。
“是啊”
“你可知什么时候走的”,苏叶不等商羽答话,自己接道:“定是觉得你吵得慌,才不愿说故事的,商羽,你以后可得改改这个毛病”。
商羽没理会小狐狸乱扣的黑锅。只见榕树叶组成的桌椅顷刻散去气息,摊成一团。小狐狸眼尖,瞧见一布条露在外面,随即扒开榕树堆,从里面拾起一个包裹。榕树叶的清香伴随着另外一股熟悉的味道,飘进小狐狸小巧的鼻子里。“是青饼”,小狐狸急忙打开包裹,满满的都是她心心念念的青饼。
小狐狸嘴里咬着青饼,含糊着:“商羽,以后可要多来几个这样的妖怪。不仅讲故事,还送青饼。”此时的小狐狸正坐在地上,左手拿着一个圆乎乎的饼,右边挎着青色的包裹,嘴巴里正嚼着啃下半边的饼。
商羽上下打量着苏叶,一袭红衣更衬肤白貌美,一双眼睛更是璀璨生辉,狐族貌美早年他便知晓,眼前这人更是不负狐族声名。女子貌美一般自持清高,凡间女子大多如此,青丘的狐族更是如此。可眼前这只狐狸,却没有沾染丝毫清高之气,实在是奇怪。且在老者讲故事区间,屡次打断,不免生疑。
商羽决定换个法子,好好盘问一番。瞬间徵出鞘,距苏叶脖子3寸之处,停住,“你到底是谁?”
十二
事情发生的太过于突然,苏叶没提防商羽会拿剑指她,又急于争辩,青饼团子卡在嗓子里动弹不得。不一会脸就涨得通红,苏叶伸出手来使劲捶打着自己的胸口。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商羽,意思很明确:老子噎住了,快给我弄点水来。
商羽本想讨个说话,瞧见苏叶这幅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笨狐狸,你可能要成为第一个噎死的狐狸了”,说罢,将随身带着的水壶递给苏叶。苏叶一把抢过,灌了几大口,这才将青饼咽下去。待缓过起来,才发觉似乎味道不对,涩涩的带着些许苦味。头也越发沉重,踉跄着上前一把抓住商羽的衣领,质问:“臭道士,你给我喝的是什么。把解药交出来。”
“没有解药”,商羽不紧不慢的回道,苏叶只觉得头越发的沉重,商羽的脸也逐渐模糊起来。“你别动”,苏叶一把捏住眼前人的下巴,,“纤纤园里的老狐狸说的没错,道士因为不能娶妻,性格都古怪阴暗的很,只会干一些下毒的勾当。为君子所不齿。”
苏叶几乎是贴在商羽身上,女子身上的淡淡的酒气,沁人心脾,商羽一时不知如何回应。且眼前人越靠越近,自己的心跳也随着距离的拉近,越来越快。“你,你,走,开,些”,商羽脸有些发红,撅着嘴巴吐出这几个字出来。这几个字在下巴被死死桎梏住时说出,连成一片听起来更像是嘘,嘘,嘘的声音,十分不真切。且苏叶灌了好几口特制的酒,脑袋迷迷糊糊的,更是没听见。她此刻想的是,这个道士十分之可恶。
红衣贴着青衫,商羽稍高的个子遮住苏叶半边身子,在郁郁葱葱的大榕树下,肩并靠,头相慰,俨然一对有情人难舍难分的模样。男俊女俏,惹得路过的妖怪纷纷驻足观看。
“这大白天的,不太好吧”,榕树上母蜘蛛停下织网的八只手,与驻足在树上也在看戏的喜鹊说话。“世风日下啊,世风日下”喜鹊叨叨了两句,便飞走了,它把消息带到了森林深处的古谭里。
榕树上的一番谈话,并未被商羽和苏叶听得去。榕树上的蜘蛛还在津津有味的看着,并用织布的爪子丈量他们之间的距离。五个爪子,四个爪子,三个爪子,唇靠着唇眼看就要亲上了。不料小狐狸的头忽然一沉,一瞬间丢掉所有力气,身体往下坠去。商羽连忙伸出手将小狐狸扶住,却是一惊,双手所触不是温暖,而是寒冷。狐狸毛皮厚重,常有猎户去捕sha剥其皮毛以御寒。苏叶也是只狐狸,为何体温比之人类还要低。怪不得,她一直喊冷,即使在初夏也要靠着火堆旁睡觉。
商羽低下头看着怀里的苏叶,她嘴里不断的喃喃的喊着,“冷,冷”,商羽想了一会,双臂张开,抱紧苏叶,“小狐狸,你抱着我,就不会那么冷了”。
苏叶任由商羽抱着,他的怀抱是这样的温暖,千年来她第一次觉得有了些暖意。
十二
苏叶的身体暖和了一些,酒气也退了几分,便挣扎地退出商羽的怀抱,颇有些生气的说道:“抱你有什么用,生火,火比你热”。商羽一时语塞,纵使是喝醉了,他也说不过这只狐狸。
“你可是酒醒了”,商羽见苏叶能稳当站着,便离身去拾柴。
苏叶后知后觉,道士给她的水壶里装的是酒,她连灌了好几口,怪不得头发沉,脚发虚,眼里的事物也是双样的。
饮酒容易什么,失身,纤纤园老狐狸的话清凉般钻进小狐狸晕晕沉沉的脑袋里。”你,你想干嘛?”,苏叶悲从中来,双手环抱住自己的身子,颇有些咬牙切齿地说道。
“定是我刚拿剑指着她,吓坏了小狐狸”,商羽将手里的火器拿出来,又取了一些枯干的叶子,生火的空闲里如是想着。“好像是凶了些,相处月余,苏叶从未想害过自己,着实是不该的。”
他刚想解释,话未说出,小狐狸又出了声:“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商羽,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的道士。”
“我怎么了”,商羽有些疑惑,“虽拿剑指了她,但却未曾想伤她啊”。苏叶的眼睛一直盯着商羽的脸,试图从他的表情里读成些什么,盯了会,眼睛有些发干也并未看出什么来。商羽一副无辜的样子打量着自己,难道......
苏叶转了两个心思,也没想明白,索性挑明了:我这会才明白,为何初遇那天你未sha我,还将我带在身边,四处找妖怪讲故事。
“你说为何?”
“因为你喜欢我,第一面就对我一见钟情,你知我厌倦道士。便将我栓在身边,想着天长日久,我的心也会向着你。你一个道士,不去除暴安良,维护人间正义。呆在荒山野岭捉妖怪,讲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也是为了提醒我这一点嘛。”
商羽听了这许久的故事,故事里大多是委婉含蓄的表露心意,何曾有个女子如此理直气壮的挑明男方的心思,何况他哪里有那么多的心思,这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
“数月以来,你见我迟迟不明你的心意,便不愿在等。故意灌我酒水,想趁我酒醉,,,,,”说到此处,苏叶愤愤,咬着下唇决然的看着商羽。
“我,我没有”,商羽这才明白过来,苏叶为何做出这番推论。他自小学的是君子之学,对那些强盗行为十分不齿,听到有人这样想他,急于去否定,不免口吃。
“人妖恋是不可能有正果的,我劝你断了这个心思。”苏叶瞧着商羽急切的模样,心里越发觉得自己猜的没错。数月来,她一直担心着,商羽这个臭道士会一时不开心,将他扔到八卦炉里面去炼丹。商羽要是喜欢自己定然不会做伤害自己的事情,也放宽了一些心。又寻思商羽花了如此多的心思,自己这样做是不是有些无情。
便上前安慰道:“这个事情也不能怪你,着实是狐族貌美。你又是成年呆在道观里,没见过什么姑娘。再者又是个年轻人,你若是有需求,我给你找个凡人姑娘。”
听到这里,商羽彻底是明白了苏叶所想,气愤的说道:“苏叶,你再胡说一句,我就将你扔进八卦炉里去。”
十三
“商羽,你竟还要sha她”,徵出鞘直指森林深处,那是一种带着愤怒的声音,似是压抑多年,一朝迸发,夹带着尘埃滚滚而来。
“小狐狸,你过来”,商羽不敢掉以轻心,连忙呼唤苏叶。
大榕树瑟瑟的响动,叶子与叶子之间相互摩擦,禁受不住愤怒中夹裹的力量,纷纷坠落。苏叶红色的衣服上,染上片片鲜绿。苏叶站在这片绿雨中,沉浸在自己飘渺的回忆中,可那里迷雾重重,她试图去拨开那云那雾,可雾过仍是雾,云过仍是云。云雾外有声音传来,他好像在喊我。小狐狸透过层层叠叠的榕树叶,去寻那声音的来源,那里站着一个人,着青色长衫,张开臂膀,呼唤着“纤纤,你过来”。那人的笑容,暖洋洋的,像春风一般,能吹走周身的寒冷。苏叶想跑过去,拥抱那份温暖,可脚却动不了。
“苏叶,来者不善。你快躲到我身后来,我好护着你”,商羽见苏叶没动,再次开口。
一股强大的妖力快速穿过森林,席卷而来,徵出鞘,发出亮眼的寒光。那股妖力来势汹汹,如惊涛巨浪,似势必要席卷所到之地。却又戛然而止,一个墨衣少年出现在苏叶面前。
只见他大步向前,张开双臂将苏叶揽在怀里,苏叶一惊神游的思绪全都回来了。她准备伸出手去推眼前人,脖颈处少年沉重的呼吸声似包含着万千情绪,要她不忍在动手“纤纤,纤纤,纤纤”,少年用微颤的声音不断的在重复着这个名字。
“纤纤是谁?”,苏叶疑惑的问道。少年呼吸一置,将苏叶放开,肤白似雪,眉眼如画,依然是记忆中的模样。须臾,又揽过苏叶,声音低低的问道,“纤纤,你可还好”。
这会苏叶没在犹豫,一把推开少年,“我问你纤纤是谁?”
少年的眼神里闪过无数情绪,最后融成泪光,似乎苏叶干了伤天害理的事情一般。苏叶受不住这样的眼神,不由自责起来,“我不是有意要推你的,只是我实在是不知你所说的纤纤是谁?公子莫不是认错了”。
“你的模样我全然记在心里,怎么会认错”,少年极为肯定的说,并朝苏叶身后的商羽看去。
“她,为何会这样”,少年眼睛微咪,言语十分不客气。
“你是谁?”商羽不回他。
“我倒是忘了你如今是凡人。不如你去问问你的剑,它肯定认识我”。
徵发出银白色的寒光,蓄势待发,只等主人的指示。剑张弩拔,危险一触即发,树上的小蜘蛛背着行囊离开了栖身的榕树。
苏叶也觉察氛围不对,两大高手对决,她就是中间那无辜受连的路人。她猫下身子,试图神不知鬼不觉的走掉。
“纤纤,你要去哪,带着我去”,墨衣少年立刻收起危险的气息,上前缠上苏叶的手腕。
“你松开”,话刚出,少年的脸便垮下来,一副被凌辱的模样。
苏叶实在是狠不下心来,便苦口婆心的劝道:“年轻人,你认错人了,我不是纤纤。我也不认识你说的纤纤,我也没有姐姐妹妹叫纤纤的。你不是要找旁边那个道士有事嘛,我就不打扰你了”。
“你当真不记得我”
“确实是不认识,我一直呆在青丘,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除了旁边那个道士和前几日的小蝴蝶谁也不认识。”苏叶解释了许多,墨衣少年的眼神黏糊糊的,实在让她不忍说下狠话。
十四
“纤纤是谁?”,好半天没说话的商羽出了声。
墨衣少年没理会商羽,将苏叶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中,反复磨搓着,带着三分悲凉三分坚定三分庆幸的语气说道:“我叫闻之,以后可要好好的记住。”
苏叶听着墨衣少年没头没脑的话,心里有几分认定眼前人不是耳鸣就是痴傻,不然怎么不正面回答问题。
“把你的手松开”,商羽吼了一句,他看着二人亲密的样子,眼睛发酸,后悔没有多多教育苏叶人间礼节:比如女子的手不能随便让人抓,也不能随便让人抱,对陌生人也不要解释那么多。
“我抽不开,他握的很紧”,苏叶哭丧着脸,对商羽说道,她是只胆子极小的妖怪,商羽的带着愤怒的声音吓到了她。
墨衣少年将苏叶的另一只手也放在手心里,“别怕,有我在,他伤不了你。你不是想知道纤纤是谁嘛,等我收拾了商羽,我再慢慢告诉你。”
“好哒”,苏叶极为乖绝的应了一句,嘴角边上似乎还挂着一抹浅浅的笑容。
“小狐狸,你倒是挺欢喜,有人收拾我的”,商羽将那勾嘴角的动作看了去,语气颇为怪异。
对此闻之的态度完全不同,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亲昵地说道:“乖乖的,先站到旁边去躲躲,等下就过去找你。”
苏叶一阵恶寒,更加这个不知从哪来的少年,脑子肯定有问题。也是有几百岁年纪的人了,竟不会好好说话,乱用叠音字。想到这,未免更加同情起少年来。
十五
大榕树下,左边是青衫,右边是墨衣。榕树上,坐着吃瓜子的是苏叶,瓜子壳不时的从榕树上落到榕树下。
剑出鞘双方均蓄势待发,审视着对方,只待破绽显示,时机成熟,先发制人。四周静悄悄的,榕树上的小蜘蛛早已跑远了。方圆几里,一个看戏好事的妖怪都没。除了榕树上上的吃瓜子的少女,瓜子的壳从榕树上落到榕树下,一片,二片,十分有规律。可见嗑瓜子的人,牙口很好且牙齿也很整齐。只是在这剑拔弩张的情景下,略有些出戏
“苏叶,你要是在嗑一粒瓜子,我就将你扔进老虎洞里去并把洞门封死,”是商羽先出的声音。
“商羽,她何时需要听你的话。”,闻之狠狠的说道,须臾又转化了语气,暖暖的说着:“别怕,你想干嘛就干嘛。没人能命令你威胁你”。接着,又加重嗓音“若有,我便sha了他”。
目睹这一切的苏叶,心里对这个叫做闻之的少年,十分的佩服,他是怎么做到一会如沐春风一会凶神恶煞,游刃有余的在两种表情里来回切换的。
不过她来不及去细想,榕树底下刀光剑影早已sha成了一片。狂风穿过整片森林,呼啸而来,夹裹片片落下的榕树叶。商羽使剑,剑发出耀眼的银白色光芒,闻之使扇形的长寸武器,扇面全开,闪烁着暗黑光芒。
剑左进扇右挡,剑右进扇转向右边封住攻击,来回百来次,剑占不到便宜扇也无法发动攻击。剑是扇的对手,扇也是剑的知己,来来往往火光四射,难分伯仲。
扇不甘,回手,默念咒语。扇全开,扇翼上生出无数尖刀,齐齐飞向商羽。左右旋转跳跃,剑灵活的抵挡住尖刀的袭击。扇却未停,接连不断的尖刀顺着扇奔商羽而来,一次二次三次四次...
时间一点点过去,剑不再那么灵活,一把尖刀乘机擦破青衫,且扇面奔向商羽的尖刀却是越来越快。商羽吃力,疲于应对,那黑色的扇穿越尖刀群,直击商羽的面门而来。
商羽自知抵挡不住,泛起一丝苦笑,瞥了榕树上的人一眼:我若是死了,小狐狸应该会很开心吧,她就自由了。只是那梦中的人,再也寻不到了。隔着刀光血影去看榕树上的红衣女子,梦中那层透明的壁垒突然破掉了,那穿越山河而来,冷静自制剖心的人站起身来,对着满天神佛宣言:我欠他的我会还。
神佛走,普光撤,只剩下漫天血腥的修罗场,修罗场内那一抹红坚毅地看着神佛远去的方向。飞刀未入,商羽的胸口却疼的慌,空荡荡的似乎半颗心被挖走一般,承受不住伸出手去捂胸口,剑落人倒。而闻之的扇近在咫尺,直逼左心房的位置,试图取走他另外半颗心。
“征战天下,平定四海的战神,我如今就要看看你到底有没有心”,扇骨翻转连接成一把锋利的剑,一剑便可穿心。
千钧一发之际,一抹红色径直落下,垂直落下。扇骨再次翻转,急速地往旁边去。擦过心脏,勾住血肉,殷红的血染重红衣灼伤持扇人心,闻之脸色苍白,难以置信,那女子却是灿然一笑,颤巍巍地向地上倒去。
商羽连忙接住苏叶,眼里满是疑惑的神色,红色的衣服与鲜血的颜色如此相似,他却一眼就分辨那殷红的雪染色的红衣。层层蔓延,从心脏里泵出,染红染重。他只觉得浑身发冷似乎掉落万年寒冰中一般,浑身的血液停止流动,那里肯定很疼很疼。
他续足力气,颤颤巍巍地伸出手,俯上那剑所伤的地方,怀里却传来声音:“男女授受不亲,小道士,你没学到礼仪嘛?”
商羽的手一顿,苏叶苍白无血色的脸上挂着弯弯的笑容,那双眼睛亮若星河,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商羽心里冒出一句话,嘴上颤颤巍巍的问道:“小狐狸,你为何如此?”
"我没坐稳,不小心掉下来了”,苏叶勾着笑容,浅浅的回道。商羽盯着那双好看的狐狸眼,试图从那眼里找到一丝真相,可那里面跟他的心一样,空荡荡的。她说,她不小心掉下来了,她坐在树上看了半天戏,就这么正巧利剑封胸时正好掉下来,正好挡住那本该插进自己胸口的剑。左胸口疼的发慌,她的眼神除了空洞,剩下一丝释然,释然什么,原谅什么。商羽越是想,那个穿越山河而来的身影越发模糊,他抓不住亦看不清,便出声“你从前可认识我?”
十六
“将她给我”呆在原处的闻之,缓过神来,他亲手将剑插入他视如珍宝的人的胸口,那是纤纤,他第一眼就相中的人,等待了千年之人。他不能,他不能再一次看见她消失在自己面前,就如千年前那漫天血腥的修罗场一般。
商羽仍然保持着怀抱苏叶的姿势,他在等一个答案。怀中的女子气息越发的微弱,而她脑海中的迷雾却在慢慢散去,那迷雾中的少年的脸越发清晰,她一步两步的走上前去,用手摸着那个少年的脸:“你活着,真好。”
苏叶微弱的声音灼伤闻之的心,他再次开口,“你将她给我,我能救她”。商羽只觉得脑子里很乱,他不明白眼前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小狐狸,这个没由来的少年以及那个痛彻心扉的梦。但他不想让苏叶就这么离开她,便松了手。
一阵旋风,绿色的叶子起舞,榕树下只剩商羽一人。留下来陪他的是数不清的问题,很一颗空荡荡的心。初见苏叶,她破衣烂衫要打劫;认识苏叶她吵着要自己sha了她;相处后,一路拌嘴逗乐。他以为他们刚认识,可苏叶为自己挡剑赴死,他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只得坐在榕树底下,一遍遍试图去冲破壁垒,去寻那剖心之人的影子,抓住她问个清楚。可 是始终都看不清摸不着,他的记忆是空白的,能做的只是一遍一遍的去回忆
这一坐,便是三天三夜 ,黑发褪,白发生,迷茫的少年等来一人。
十七
那人白发鹤冠,宽大的衣袍随风而起,是那个平白消失的老者,“可愿听我把故事说完”
商羽茫然的抬起头,眼睛里蹦出亮光,声音有些哑,开口道:“您请讲”
老者看着眼前的榕树,缓缓开口:“我第二次见她,也是在这样的榕树下,她似乎偏好白色。那天也是一身白衣坐在榕树下的秋千上,头依靠着藤蔓,身子随着秋千来回摆动。她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一般。”
“微风吹来,榕树叶片片落下,她的白色衣袍随风飘摇,配上她绝佳的容貌。从远处俨然是一副美人图卷,只是这图卷上的美人似乎不太开心”
“算算时间,那时她来清河山庄已有半年。半年里人世间的好玩意都被蛟龙搬了过来,变着法的想让她开心。”
“她是谁?”,商羽开口。
老者转过身子,看着商羽,盯着他的眼睛看了许久,似是穿破灵魂,须臾一字一句的开口道:“她叫纤纤。”
那话似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溜进他虚无的记忆中,一个巧笑倩兮的模糊影子,清脆的唤道,我阿爹唤我纤纤,从今以后你也唤我纤纤吧。仅一瞬间少女远去,他又回到了那修罗场中,滴滴鲜血渗透白衣......
他的心又开始疼起来,不觉伸手捂住胸口。
老者继续开口道:“我第三次见她,她凤冠霞帔,一袭红妆。身边人亦是红袍正冠,英姿飒爽。她冲着他笑,十里红妆点亮了整个清河山庄,满堂宾客无一不为之高兴。
蛟龙待她是很好的,他牵着纤纤的手,一步两步的往大堂走去,步伐极其慢。又在万妖的注视中,转过身子,将她的手抬高:“寻遍四海,找遍五洲,觅得一美人。今日与之结为夫妻,将我之心与身都交付于她。天地为鉴,在此立誓:此生唯有一妻,愿与之共享这世间繁华。若违背此诺言,天打雷劈魂飞魄散。”
这样的誓言太重,清河山内一是寂静无声,片刻响起连绵的喝彩声。蛟龙转过头来,深情的看着她:“纤纤,你可愿意与我携手度过这此后的漫长岁月”。她面上淡淡,也看着蛟龙,又转了个角度,看向天空,神色忧郁不知在想什么心事。蛟龙也同样转过头来,看向她看着的方向,须臾泄气一般,带着万千情绪,哑着嗓子轻声问道:“你可是想去看看?”身边人没有言语,蛟龙盯着她看了许久,那张脸美极了也冷极了,浓妆遮盖不住眼神中的寡淡与悲凉。他将她拉入怀中,死死的抱住她,声音低低哽咽的说道:“我其实料到了会这样,但你说你愿意的那天,我依然开心的很久。有这样一次,能看见你穿着我的嫁衣,我已知足。”
又不舍得将她推开,转过身子,说道:“你...”。话未说出,蛟龙的手就被握住,“我什么”。他一惊,连忙回过头来,眼前人眉眼弯弯,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眼神里的是对某种事情彻底的死心。蛟龙顿在那,一时没有言语。
纤纤收起笑容,握紧蛟龙的手,向着天地,一字一句道:“我愿意”。
十八
“我不同意”,愤怒的声音从远方传来,一个同样红袍正冠的俊秀青年出现在清河山庄内。
只是他的红袍上镶嵌着各色珍珠,玛瑙,棱角分明的俊颜里填了不少的尊荣。蛟龙的喜袍是单纯的胭脂红,没有加丝毫的装饰,多添了几分飘逸。
满堂宾客都对这个从天而下的青年好奇,他的身上有着不同于清河山庄的气息,非妖似仙。当他落地时,容貌展示出来。惊起一阵阵抽泣之声,满堂的喜色都被压下去几分,剩下更多的是沉默。奏乐停止,起哄声消失,偌大的清河山庄布满阴霾。
眼前人太过熟悉,那身量和五官,对于当中的有些人来说,即使天诛地灭,神形俱碎都不会忘记。他的画像传遍了妖界,他的故事耳熟能详,他的名声如雷贯耳。
说到这里,老者转过头来,看着商羽,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他是平定四海,征战天下的战神。神魔狠之入骨,又不得不避而远之。他有一把能辨妖魔的上古之剑,通人性灭五洲。”
商羽腰间的徵,发出声响,似乎在回应一般。商羽一惊,他也看着老者,生出很多好奇出来。
老者却回避他的眼神,接住榕树上掉下的叶子,“他是战神冉闵,几千年里,闻风丧胆的名字。他的出现给红妆的清河山庄染上沉重和压抑,偌大的清河山庄内寂静无声。他们都在观望,都在好奇,这个从天而降的战神到来是为了何事”,
“首先打破寂静的是纤纤,她转过头来,看着这个同样一身喜服的冉闵。眼神里闪过惊喜厌恶决然悲凉等万千情绪,须臾,又回归平静。同样扯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温声问道:“战神,可是来讨喜酒喝的?”蛟龙紧紧的握住他新娘的手,眼里看不出情绪,听到这句话后也展出一个笑容出来,吩咐道:“来人,还不给战神斟酒”。
冉闵没理会蛟龙的话,只是一直盯着纤纤的脸,试图从中找到什么东西。有小妖战战兢兢的端着酒盘过来,在冉闵跟前停住,战战兢兢的开口:战神,您的酒。”冉闵瞥了那酒杯一眼,似是压抑着情绪,开口道:“纤纤,你我的情分就如此淡了吗。”停顿了好一会,转过头看着新娘,一字一句咬着声音:“你的喜酒,自然要你亲自给我斟”。
纤纤嘴边的笑容收住了些,她也看着冉闵,面上没有任何波澜,那喜袍似是灼伤了眼睛。她伸出手遮了遮眼睛,从旁边战战兢兢的小妖怪那里接过来酒杯,将酒杯递到冉闵面前,又重新扯开一个笑容。温暖和煦似三月的春风一般,吹走了一丝压抑的情绪。
冉闵似是承受不住一般,被这样的情绪所感染,踉跄的往后退了一步。红色的袍子因为大幅度的动作扯出褶皱,他微眯着眼睛,俊秀的容颜染上沉重的悲伤之色。他开了开口,却什么也没说出。腰间的剑发出声响,在这寂静的环境中,格外的刺耳。冉闵伸出摸了摸腰间的剑,喃喃的抵语了几声。站直身子,似是做出了什么决定一般。衣袖一挥,锋利的气息瞬间割破酒杯,酒水浸湿纤纤的衣袖,撒了一地。
“我说了我不同意。”
“你休想让我眼睁睁看着你嫁与其他人。”
这话包裹着万千情绪,声音十分的沉重,让人心颤。这时所有人都知道,这个要跟蛟龙成亲的女人与战神有着非比非常的关系。致使婚礼现场,战神一身喜袍莅临清河山庄,句句话直逼新娘而来。
所有人都好奇,但没人敢出声。除了这部戏的另一个男主人公,蛟龙。锋利的刀来的太快,酒杯裂了,蛟龙才反应过来。他一把拉过纤纤,紧张的拉起她的手,焦急的问道:“纤纤,你可有受伤”。纤纤没有回答,只是盯着冉闵,他的话他的身他的容颜是这样的熟悉。纵使过了千年,他依然是记忆中的那个温暖少年。但也似乎不是,记忆里的那个少年温柔似水,断然不会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战神,你意欲何为。”蛟龙转过身子,紧紧的握着身边人的手。“纤纤,从今日起便是这清河山庄的女主人。”
蛟龙的话点醒了新娘,眼前人是冉闵,是天界的战神。不是她记忆中的那个少年,那个少年已经死了,很久以前就已经死了。想明白这些纤纤亦踉跄的往旁边退了一步,蛟龙连忙扶住她,低声询问。
冉闵上前一步,焦急的神色同样写在脸上,他看着新娘苍白的脸,开口道:“纤纤,你过来,我这就带你离开这个不开心的地方。”
十九
蛟龙扶着纤纤肩膀的手收紧,嘴唇微抿,看着怀里的人。她的那句,我愿意,在纤纤看不见的地方等待了许久许久。这四海五洲,这日月天地,都听到了他的誓言,她的应允。那么多话那么多的故事蛟龙都未曾像纤纤说起,若是她反悔了,真的应了冉闵的话……又该如何
怀中人展开一个笑容,脱离蛟龙的怀抱,一步接着一步走上前去。冉闵顺势伸出手来,要去承接另一双手,嘴角也带着浅浅的笑容。这一幕灼伤蛟龙的眼睛,震惊在场的所有妖怪们,有些胆子大的出口训斥:”冉闵是天界的战神,sha妖降魔,欠下累累血债。我们本就与你誓不两立,如今又公然闹我们妖界之王的婚礼,未免太欺人太甚。。”话一出,群妖纷纷响应,“誓不两立,誓不两立”的声音响彻清河山庄。
主婚席前女子的脚步也慢了下来,蛟龙伸出手示意万妖停下来。冉闵伸出的手依然停留在半空中,女子在离他半步的地方停止,缓缓从腰间解开一个玉佩放在蛟龙手中。
冉闵的手一沉,他低头看着那个玉佩,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冉闵,我若没记错,今日也是你的婚礼吧。这喜袍穿着你身上实在是好看,你的新娘定然十分欢喜。
这玉佩我还给你,当是送你的新婚贺礼。”
冉闵抬起头看着纤纤,眼里满是不可置信,“冉闵,自此我们俩不相欠”,说完这话展开一个大大的笑容,眩晕了在坐所有人的眼睛。
说到这,老者停顿下来,商羽用手捂住胸口,似是心痛难忍的模样。
“我见到她的第一面,便知她是个随意洒脱的人,做好决定的事情便不会轻易改变。战神冉闵也知道,却不随她的心意,非要去强求才酿就了之后的祸患。”
“那是修罗场,鲜血染红了山河”
老者陷入沉思,眼神深邃,声音沉重,他看着商羽的眼睛,似乎想透过躯壳看到里面的另一个灵魂。商羽也看着老者,他试图从记忆中去寻找眼前这人的影子,他的梦逐渐清晰起来,他确信他寻找的人与老者的故事相关。
时间过了许久许久,二人就这样站在榕树地下,四目相对,各自思考着自己的事情。商羽先开了口:“请教,这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你不知嘛?”老者犀利开口。
“不知”,商羽如实回答,老者沉默了一会:继续道:“你觉得会发生什么”。
商羽沉思了一会,收住感情,平静的说道:“战神怒sha四方,群妖起搏胜算,血溅山河声振五洲。”
“那结局如何,蛟龙和战神?”老者亦平静的问道。
“两败俱伤”
“那纤纤呢?”老者又继续追问。
商羽没有说话,纤纤,这个名字他听到过许多次,每一次都有不同的感受。他无法剥离开自己的情绪,理性的分析这个人可能的结局。
“我推测不出”,商羽如实回答。
二十一
“哈哈哈哈”,老者大笑起来,“山河里,修罗场,有一个女子剖开自己的心,用心头血护住一人心血。并用单薄的身躯,承受天雷地火的焚烧,祭上三重仙籍,千年修行,召唤一人魂魄归来。而那人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将那女子忘得一干二净。这世间竟有如此薄情寡义之人,那样的人如何值得她那样做”
商羽往后退了一步,老者的话句句诛心,他急切的开口,“那个女子是谁,为何与我梦中的情形如此相似。”
“梦嘛,于你而言只是一场梦嘛”,老者逼问,“纤纤已决定与战神冉闵一刀两断,但冉闵确实不依不饶。“两清是么,”
纤纤笑着将两不相欠的话说出口,冉闵站在两步开外,定着眼睛看着纤纤,将她脸上的所有情绪都包容过去。此时的清河山庄格外的安静,蛟龙向前走了一步,牵住纤纤的手,眼里嘴角都含着笑容,明明是大敌当前的尴尬局面偏偏步履轻松似是开心至极。
那抓着的另一只手也转过头来,投来一个眉眼都是喜色的笑容。男俊女俏,喜袍霞帔,给清河山庄染上世间最美的颜色,感染在场的所有宾客。除了离他们最近的闵然,“哈哈哈哈哈”,他将头上扬,发出爽朗的笑声,笑声里说不尽的嘲讽和悲凉。
蛟龙和纤纤转过头来,狐疑的看着冉闵,“战神,纤纤已表明自此两不相欠。天庭里还等着您这位新郎官,恕不远送”
冉闵听到这逐客令,立即止住笑容,他微眯着眼睛,看着新娘:“两不相欠,苏叶,你倒是算的清清楚楚。千年时光,一句两不相欠就可抹掉一切嘛。”
听到这,商羽的心沉了一下,他几乎能穿越千年时光感受老者故事里的战神冉闵的悲怆和沉重。“故事里的纤纤跟小狐狸重名”,商羽在心中念念。
纤纤此时收住笑容,冰冷的脸看着冉闵:“千年时光,我眼睁睁的看着你如何变成今天这个样子。阴险狡诈,蛮横无理,不择手段,冉闵。千年羁绊,我认识的是有着金色翅膀的大鸟,不是这四海五洲sha人不眨眼的战神。”
这话太重,逼着冉闵往后退了一步。
纤纤似乘胜追击般“冉闵,你娶我嫁。自此,我们两不相欠。”
战神脸苍白无比,一瞬间所有的气势都褪去,喜袍折出新的褶皱。但仅一瞬,天地阴沉,银白色的光芒照亮整个清河山庄,威动四海五洲的剑直指眼前人。蛟龙急忙向前,挡在纤纤前头袖中的铁扇蓄势待发。纤纤伸手拉住蛟龙,蛟龙回头看了纤纤一眼,向旁边移动了一步。
“战神何意,可是要sha我”,语气里不带一丝情绪,高质量佛说的是其他人的生死一般。
“苏叶,你嫁我娶,两不相欠。如今我sha了你的新郎,看你如何嫁,如何与我两不相欠”,剑微移直指蛟龙。
刹那间,血光之色笼罩在整个清河山庄,血光里冉闵的喜袍撕碎开,里面是一件玄色铁衣。
玄衣银剑,血色战神,遇妖sha妖,遇魔sha魔。这是妖界千年的恐惧,是悬在魔界头上的达摩克里斯之剑,这是九天的战神冉闵。恐惧悄悄爬上清河山庄内,群妖静默,齐齐看向他们的王。蛟龙依旧是一身喜袍,袍中的铁扇滑落稳固地抓在手中,手起扇开,扇骨条条分明。
纤纤被挡在蛟龙身后,开口想要说什么,电光火石。凛冽的剑气呼啸而来,蛟龙的铁扇侧身挡过。剩余的剑气震碎山庄内的红木柱,众人四处逃窜。
最近笔者在跑面试,比较繁忙
不定时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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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了通知你们
想更完再看的,评论留:更完,cue我
故事更完后,第一时间通知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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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在微博上看到的一篇睡前小甜文……
《公主与龙》
很久很久以前,王国里有一位公主,她拥有着白嫩的肌肤与俏皮的大眼睛。
嗯,这是所有公主的标配。
她同时拥有一张贪吃的嘴与圆滚滚的身躯。
没错,这样就很有特色了。
王国里的人们平日里总会拿他们的公主殿下取乐,例如把公主的手指称作十条胖毛毛虫,例如把公主肥嘟嘟的链接比作十五的月亮,包括公主的侍从也要参和一脚。
“我们的公主…哎,就连头发都是老气的亚麻色,绣坊的姑娘十个里有九个都是这个色,我们的公主,哎呀…”
公主听到后气得哭湿了枕头,一边哽咽地对着空气控诉哪些肤浅的人类,一边吃了一盒子甜点压压惊。
时不时会传来这样的消息,领国的公主今天早上又被邪恶法师绑架了,邻国的邻国的公主这个月第三次被恶龙抓走了,相似的是,总会有不计其数的英俊勇士前去解救她们。
可是却从来没有人,可没任何生物打过她的主意,公主难过地想。
她怒气冲冲地来到高台上,对天空大喊:“有本事来绑架我啊你们这群小王八蛋!”
遥遥传来了一声龙吟,公主兴奋地抬头,朝着声音的方向继续卖力喊:“我看见你尾巴尖了!别怂!”
一条硕大的枣红巨龙从团团云层里飞到公主眼前,它甩了甩尾巴:“你怎么看到我尾巴尖的?”
公主蹦来蹦去,她说:“你离我近一些我就告诉你!”
巨龙闻言乖乖地凑近了些。
“不行,再近些!”
巨龙又往前凑了凑。
公主圆滚滚的身躯猛地弹起来,两条胖乎乎的手臂死死勒住巨龙一只脚。
巨龙吓得一飞冲天,又小心地抓着公主不让她滑下去,它委屈地指责:“你骗我,你刚刚肯定没有看到我的尾巴尖。”
“没错,我是一个坏公主,所以你现在要惩罚我,比如把我带回你的家。”
“我是一条宽宏大量的好龙,我原谅你,你不许跟我回家。”
“不行!那我就黏在你的爪子上,还要在你的指甲上画好多好多蘑菇!”
“我讨厌蘑菇!”
“除了蘑菇,我还要画萝卜!”
“我也讨厌萝卜!”巨龙泄了气,“好吧,你这个小坏蛋,我会带你回家。”
于是公主成功的有生以来第一次被绑架了。
公主来到了巨龙的小岛,她每天眼睛亮晶晶地左顾右盼,盯着风平浪静的海面,却没有等来一支拯救自己的小船。
一星期后,公主泄气地蹲在地上哇哇大哭,巨龙被吵醒,它伸出尾巴尖蹭乱了公主毛茸茸的头发:“你别哭,你看,那边有一条小船。”
公主闻言破涕为笑,赶紧屁颠屁颠地跑到边上挥舞双手:“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船上的人问:“你是谁?”
“我是一个公主,被龙抓过来,你们是来救我的吗?”
“公主?”那人嗤笑:“为什么你没有金子一样的头发?”
公主委屈:“这,这是天生的啊。”
“那为什么你的衣服又脏又破?”
“因为我的侍女不在我身边呀。”
“可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个公主像你一样胖。”那人毫不留情地嘲笑:“龙肯定是瞧你好吃才抓你。”
“那你不救我吗?”
“你又不是公主我为什么要救你?”
说完,船只渐渐远去。
公主愣在原地片刻,再次痛苦地趴在地上,不顾肮脏的泥沙弄脏她的脸颊,眼泪一颗一颗地往外蹦。
巨龙看着她,扑闪起翅膀,遮蔽了太阳,它飞向大海,抓着那条小船的桅杆掀翻在海浪里。
巨龙又飞回来,小心翼翼地说:“你看,我帮你欺负回去了。”
公主抬起头用袖子擦了擦鼻涕,继续埋头痛哭。
巨龙渡着步子,再次开口:“别哭了,我让你玩我的爪子好不好。”
公主抽泣:“你的爪子又硬又厚,有什么好网的。”
巨龙摊开爪子,在海水中洗了洗:“你看,别的龙都是黑爪爪,我的是粉爪爪。”
公主转睛一看,发现巨龙的爪子中心镇的柔软又粉嫩,于是也不哭了,整个人埋进巨龙的粉爪爪里睡着了。
公主放弃了被救援,她决定和这条有着粉爪爪的礼貌的巨龙一起生活。
“龙,为什么你对我这么好?”公主问:“人们都嘲笑我,他们嫌我胖乎乎,还嫌我的头发颜色像干枯的麦秆。”
“可我就喜欢你圆圆的肚子,软软的胳膊,粉嫩嫩的下巴。”巨龙眨了眨眼,“你柔软的像棉花,我害怕碰坏你,还想让你更加的软绵绵。”
“那头发呢?你们龙不是最喜欢金灿灿的东西了。”
“这个我承认,可你就是你呀,如我没有粉爪爪只有黑爪爪难道你就讨厌我了吗?”
公主喜滋滋地亲了亲巨龙的指甲盖:“才不会,别的龙就算有彩虹一样的爪爪我也只喜欢你的。”
巨龙对公主很好,但公主仍然日益消瘦,小岛上没有公主喜爱的糖果盒,没有公主吃惯了的蓝莓蛋糕,更没有大厨精心烹调的美味三餐。
岛上只有酸涩的果实,巨龙带回来的干枯的肉,和带着泥土味的清水。
公主郁郁寡欢,巨龙担忧地问:“我的公主,你想要什么,我去帮你带回来。”
“我想要我柔软的枕头,香喷喷的被子,还有贴心的侍女。”
“如果你希望的话,我可以送你回家。”
“不!”公主虚弱地喊:“没人像你一样爱我,而且这么久了,我这么狼狈的回家,会变成所有人嘲笑的对象。”
巨龙开始每天每天地飞离小岛,它带回一箱一箱的金银珠宝,各种各样的绸缎华服,那些金灿灿的珠宝首饰堆满了整个巢穴。
公主生气地坐在珠宝堆里:“你在做什么,这些不是我想要的!”
巨龙微笑:‘这将会是你想要的。’
巨龙罪恶的强盗行为终于惹怒了多个王国,他们组织了一批英勇无畏的战士,由王子带领,前往小岛讨伐这只恶龙。
巨龙温柔地叼着公主的衣领,让她坐在自己的粉爪爪里洗了澡,又换上干净华丽的裙子,再带上金光闪闪的珠宝。
“你看我。”公主笑着说:“我从前从来没想过我能穿上腰这么细的裙子,可是我现在没有圆圆的肚子,软软的胳膊,和粉嫩嫩的下巴了。”
巨龙:“就像你也没有金色的毛发一样,即使你变得瘦巴巴,下巴像个小纺锤,脖子像一只白天鹅,我也依然爱你。”
巨龙带着公主飞出洞窟,对着前来讨伐自己的人们怒吼:“来吧,卑鄙的人类,我手中的是一位公主,看谁能就救得了她!”
公主愣了愣,开始疯狂的挣扎,痛骂,并对着疯狂上前涌的人群大声辩解,但她那虚弱而细微的声音被淹没在了战争里。
巨龙死了。
它的头被王子亲自斩下,王子英俊,高大,金发碧眼,带着勇敢无畏的笑,这曾是公主所憧憬的。
王子带着纤细而美丽的公主,和三大船金银珠宝凯旋,公主终于回了家,她的人民再也不会嫌他们的公主圆滚滚。
人们在鲜花飘扬中赞美着公主的勇敢,公主宛如柳枝般纤美的指头,公主玉石般美丽的脸颊,公主高质量佛绸缎般柔软的亚麻色头发。
公主拒绝了王子的求婚,也拒绝了自己香喷喷的大床,她想念巨龙那充满弹性的粉爪爪。
再也不会有人像它一样爱她了,无论她圆滚滚还是瘦巴巴。
多年后,公主成了女王,她来到高台之上,看着碧蓝无波的天空,忍不住大喊:“来绑架我啊!”
没有东西回应她。
“来啊,别怂!”
有鸟儿飞过,白云悠悠。
公主哭着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龙死了。
end
《千金赋》(晋江上看到的,作者紫流苏)
那时,她还是蓬门碧玉。
青碧的布衫,烂漫的双鬟。发际间长短不一的缎带,拂过她白璧般的双耳。十四岁的年纪,想起来全是云淡风轻。如阳春三月的节气,春色已至,尚且清淡。她那时还和母亲住在乡间。江南明秀的山水、自然的风露与日晒气,浸润着她。她眉眼虽是浅淡的轮廓,却有着盈盈的润泽。她自认为不是美丽的女子。因自小见惯了母亲的风姿。
她的娘亲,其实也不过是荆钗布裙的年轻女子,每日总会倚着门扉,俯身为她结好衣下的腰带。她的娘亲,手背尚白皙,指如削葱根。她总是以手背摩挲着她的脸颊,无限怜爱。她后来才知,是娘亲怕她粗糙的手心,刺痛了她吹弹可破的肌肤。
她生得像母亲。连眼角眉梢单薄的愁怨,也一并像了来。她只好沉默,以默默的神情来抵消那一份与生俱有的薄命意味。
那时的她,极其乖巧。螓首微垂,双目亦微垂。那樱桃一点的唇,终日细致地抿着。手中轻握着柔软的衣带。这是她惯常的姿态。安静、柔顺。
三月的田间阡陌,黄绿的漫山春草,当那个白袍素冠的年轻人打马而过的时候,她终于,猝然抬头。为那笃笃的马蹄声所惊,她这一抬头,有些惊惶的味道。然而,黑眸子里的那一点惶惑,正作了他人眼中的风情。妾发初覆额,是她的写照。她手中正持一支蔓菁草,因而并不去分拂额前的头发,只是一味侧着头,目光斜向上望去。
马上的人,此刻微微俯下身。那淡淡的光影,一直照进他深邃分明的眼。他的唇角,有着端庄的弧度,微微眯起眼,现出浅浅的一个微笑。
“姑娘,去永嘉县要怎么走呢?”
这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她有些失神。那男子徐徐下马,含笑走近。他已经过了年少轻狂的年纪,眉目间已沾染了俗世沧桑。一个人的经历,眼睛是藏不住的。她也是后来才知道。但他当时的微笑有端庄而隆重的意味。他的一切一切,皆是不染尘埃的清明通透。
他再问:“姑娘,去永嘉县要怎么走呢?”
声音不愠,亦不恼,似春风拂过。那一声“姑娘”,有着极大的尊重与怜惜。她少年时柔软的心,恍恍惚惚有了微醺的陶醉,声音不禁颤抖起来:“这里就已经是永嘉的地界了。”
“多谢。”那男子微笑,向她欠身。这郑重其事的感激,分明已把她当作一个端庄静好的成年女子。她心中,霎时也郑重其事的感激着。
然后,他牵过马,从容转身。她急了,目光追随他,有些痴,有些恋。他走出几步后,忽又转身,她的娇憨之态便一览无余。她忙低头,红晕满颊。
“你……住在附近么?”他终于倚马相问。她点点头,不知为何,竟将手向着远方一指:“就在那里,沈家村。”他的目光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微微一笑。这一笑,并不是对她,她却有些心慌。
他问:“然则,姑娘姓沈?”她怅然摇头,道:“不是。”此中情由是无法解释的。她心中一沉,掉头欲走。那男子在她身后,含笑道:“这枝叶,长得真好。”
她诧异地低头,看自己手中随意擎着的枝叶。那个陌生的男子,以温和柔婉的语调,轻声念道:“郁郁青青,长过千寻。”
这种端庄的祝祷,让她有片刻的恍然。她那时尚稚嫩,并没有浮生繁华的迷梦。很多很多年以后,当她在显阳殿独眠,恹恹醒转之时,总会想起年少时的这番光景。母亲,早已终老乡间了吧。她说,青蘅,你不会薄命,不要像娘这样……啊!这悠然的回声,在空寂的岁月里,越发凄凉。
她闭目,骨瘦如柴的手,覆住了憔悴朱颜。泪水便从指缝间流出来,汹涌不息。
她已有很多很多年,不曾这般哭过了。
青蘅,这是她当年的名字。
二、此情独幽
十四岁那年的春天,永嘉乡间都传颂着,新来的豫章公世子参军,暂住永嘉县。他年轻温文,辞章之美,冠绝一时……
青蘅一直沉默着,只在心底记住了那个名字:颜延之。
有一晚,夜里的虫鸣格外杂芜。为一种莫可名状的焦躁心绪所煎熬,她辗转难安,终于悄然起身,蹑足走过柴草轻掩的门。
乡间月色正好,有些凄凉。她此刻的心绪,也有些凄凉。她想起许多模糊的片断:晦暗的风雨天,朱门玉户的绮丽剪影;哀哀欲绝的啜泣声,惊心动魄的怒责痛斥;独守寒窗的寂寥,车马隆隆的仓惶……不,不,这不是她曾有过的岁月,她已然忘却。她从来只拥有这乡间的清风明月,她不过是寻常农家的女孩。她要她自己相信,她生来如此。
这混乱的念头,一直纠缠着她。她心里挣扎着,竟一直走到了驿馆之外。夜深,只有虫鸣,以及风拂春草的轻柔摩挲声,沙沙。
青蘅忽然怔住,心跳在剧烈地起搏之后,瞬间归于沉静。那个男子,他瘦削挺拔的侧影如此清晰地映在窗纸上,被微微晃动的烛光,无知无觉地放大,放大……大到占据她的整颗心,覆盖她的整片天。
她后来懂了,冥冥之中的牵引,循着她心的方向,使她身不由己走到了他门外。他们之间,只隔着薄薄的一层窗纸,她甚至能感觉到年轻男子温柔甜美的气息。青蘅在那一刻,涌出了热泪。
她其实是寂寞的女子。一种孤苦无依之感,紧紧锁在她的眉心。此刻,这温柔的剪影使她蓦然感到安宁、熨贴,高质量佛无着落的身和心,从此有了寄托。
青蘅凝视着那朦胧的影子,慢慢地挨近。她听到他轻声吟哦的声音,那声音并不似她最初听到的那般闲雅。分明有一种分量,含愁含怨的,却又刚毅不衰。他吟的是:
“阮公虽沦迹,识密鉴亦洞。
沉醉似埋照,寓词类托讽。
长啸若怀人,越礼自惊众。
物故不可论,途穷能无恸。”
他念了三遍。青蘅攒聚了她全部的心力,记住那几句。其实,她并不懂。但白天,当她再次听到人们以艳羡的口气说起颜延之的时候,不自禁地微微一笑。
她的心思其实极其细腻。初夏的时候,菖蒲的根生在水里、碎石间。她除了圆头履的鞋,将宽大的布裙在膝盖以下挽了个蓬松的结。白嫩的肤,浸在清澈的水间,微微涟漪撩拨着她心中的欢喜与愁思。她小心翼翼地拔了菖蒲,再修剪成纤长柔软的一束,于夜间悄然放在他的窗下。
没有人发现。她回去后,躺在沉睡的母亲的身畔,心想,他会不会留了心,第二天夜里悄悄出来探视?
第二天,她仍然去了。持一把新鲜菖蒲,在窗下亭亭玉立。她想,万一他真的出来,她一定要勇敢,对他微笑,问他还记不记得她,然后告诉他,菖蒲的味道很好闻。菖蒲安静地伏在她怀里,但他并没有出现。她为自己的心思所缠绕,几乎要窒息。眼泪还是流了出来。但她又觉得安心,想,他不知道也好。
此后多日,青蘅天天去,他竟安然受之,连探询的心都没有。青蘅不解,但又欢喜,有时却觉得,他着实可恨。
私下里悄悄打探:“颜先生这般年纪,该有家室了吧。”
她的女伴惊异道:“你不知么?颜先生一直未娶。”
她心里一惊,复又一喜。她的女伴又告诉她:“听说颜先生为人耿介,在京城并不如意,所以到咱们永嘉县来,图个清静呢……”
她心里有些怜惜。他这般气度,该紫袍金带步玉阶啊。几日前,永嘉太守来乡间巡视,青蘅看到他骑马尾随其后,气宇轩昂的样子,真叫她欢喜。她和众多女伴一样,低鬟敛袂,立在道旁。但她的目光却自下而上,专注地追随着他。眸子里的星火,不像她平日的温默。
颜延之终于发现了她。他的目光如清泉一泊,缓缓地流过。未曾留下什么,却带走了青蘅太多的心思。
“青蘅,你知不知道,”有人说,“颜先生的妹妹嫁了郡里的望族刘宪之。刘家看中颜先生的才气,要举荐他入朝,还要为他择取名门淑媛呢。”
三、沈心如醉
秋天来临的时候,青蘅采了重九的菊花。夜阑人静的窗下,她一如既往,放下手帕包着的菊花,又捡了块石头,轻轻压上。
“青蘅。”突如其来的一声,她几乎要窒息。却不敢回头。但那男子,分明就站在身后,他的气息,有着温和的怜惜。他说,我知道是你。
她终于转身,然而,她还是不够勇敢。她没有笑,也没有问,你还记得我吗?她只是垂着头。颜延之的脸,在月光的柔拂下有一种清绝的味道。
“这是什么?”他指着她的手掌。
她像柔顺的孩子,摊开手,腼腆地笑着:“是菊花。”晒干的菊花枯萎了,却有着暖和的温度。颜延之伸手接过,温柔一笑:“谢谢。”
她记起他刚才叫她青蘅,便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问的。”他轻描淡写。青蘅即刻便有一种巨大的幸福感。他问的,他问的!然则,他是如何问的呢?喏,那个姑娘,穿着青色衣裳的姑娘,叫什么名字?
青蘅幸福得晕眩。
颜延之并没有离开。他没有接受刘家的好意。他说:“我怎么舍得……”青蘅忙问:“舍得什么?”颜延之微笑道:“舍得这里的天然山水啊。”
“哦。”青蘅若无其事地应着,心中是有些失落的。
她后来就叫他“颜先生”。
颜先生、颜先生、颜先生,她一声声地叫,声如脆铃。也在心里叫,温柔和婉。她十五岁了,眉目长了开来,一颦一笑便有了温柔动人的韵致。
她终于问他:“那首诗是什么意思?”她随即念了出来,将她偷偷记了多时的诗背得分毫不差。
颜延之错愕,不是不感动的。然而,艰涩的笑意却一点一点地拂上来。他说:“青蘅,诗中的那个人,是阮籍,他距离我们已经有两百年了……”
他淡淡地讲完了那遥远的故事。青蘅起初听得认真,后来便漫不经心地拨弄起手中的花草。她笑说:“是这样呀,可是这个阮籍好傻,没有路了就回家去,何必哭呢?”
颜延之笑了,抚摩着她的头,宠溺地笑着:“你这丫头,穷途之悲,你如何懂得?”语毕,又认真地看着她说:“但在这山水间,消磨一日算一日,也是福气吧?”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寂寞。青蘅不懂,却能够清晰地感知。
后来,颜延之教她念诗。青蘅的声音细细软软的。念古诗,翩翩堂前燕、冉冉孤生竹、西北有高楼……忽然念到“与君为新婚,恩爱两不疑”,她飞红了脸,莫名的心颤,又偷偷去窥视颜延之。他却凭窗负手而立,若有所思。只是他眼中的渺然,是青蘅最深的心事。
“先生,先生!”她赌气般叫着。颜延之回过头,寂寥的神色在瞬间泯然。他仍是平静的微笑。
青蘅每次来,都带了新鲜生脆的瓜果,红菱、青梅、黄杏。她挎着篮子,笑盈盈地说:“先生,你尝尝。”然后,仰头一直看他吃下去,心中欢悦无比。有时,她故意掺了一颗酸果子,颜延之怕酸,蹙眉、强忍。他痛苦不堪的模样,也是端庄无匹的。青蘅大笑。她很少有这般恣意的辰光。身世的坎坷,母亲的沉郁,使她从未如此开怀过。
后来,颜延之对她说:“青蘅,你以后可以不必叫我先生了,叫我延年吧。”延年,是他的字。青蘅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她还是叫他先生。她对于他,是有些卑怯的情意的,她愿意去仰望他。这句先生,便是她的敬意。
她的爱意,首先是敬意。因此,她时时刻刻都要喊他,先生、先生……
她的母亲,见她这些日子的欢畅,心中也是欢喜的。她试探地问女儿:“你将来愿意嫁颜先生么?”青蘅一怔,很快噘起嘴说:“我不要,他,他,他都快三十了,那么老!”
这并非她的理由。她违心地否认之后,双颊发烫。
“傻孩子啊。”娘亲叹道,你父亲可比我大了二十岁不止……
青蘅骇然。父亲!这是尖锐的两个字。她震惊,她想不到母亲能够这样毫无预兆地说起他。
“青蘅,袁府派人来说,你爹打算过些日子就接你回去。”
“娘,你呢?”
“你是他的亲骨血,他终究该接你回去的。而我,断断不能再进他家的门……”
青蘅倔强地转过脸,平静地说:“那我也不去。娘,你告诉过我,我没有父亲。”
她宁愿她没有父亲。可是,那么多年,他依然捎来稀薄的音讯。这不是关切,是聊胜于无的补偿。然而,这是她们母女借以生存的唯一资本。
四、不如归去
转眼,是第二年春。永嘉的春,莺飞草长。颜延之凝望着澄净的天,说:“青蘅,我要走了。”
青蘅手中擎着线,目光追随着风中的纸鸢。是蝴蝶形状的,上面绘了静好的女子。她看着颜延之一笔一画勾勒出来的。此刻,她的纸鸢飞向云端。她回头问:“先生,你说什么?”
颜延之默然凝视她半晌,终于还是重复道:“我要离开永嘉了。”
青蘅说:“可是、可是你当初说过,你喜欢这里的天然山水啊!”颜延之沉默。青蘅又说:“永嘉不仅仅只有山水啊,永嘉还有……还有……”她忽然噎住,说不下去。颜延之说:“我知道,我知道。”他看着她,目光中亮晶晶的。
他知道,可他终究还是离开了。在阳春三月,春色尚且清淡的时候,离开了。
青蘅黯然神伤。她这般温顺的女子,纵然心魂俱碎,也依然是默默垂首。她觉得自己始终是卑微的,他的才学,他的风雅,她自觉高攀不上。然而,她宁愿一辈子都这般仰视他。卑微惯了,她觉得有良人可托,便要举案齐眉。而那个人,终于要离开了。这青葱的乡野,简陋如斯,竟配不上,他一个淡淡的微笑。青蘅泣道:“先生,为何不带我走?”
颜延之转过脸,他的神色在阴影中藏匿。他的声音却顺着水波传来,很清晰地一句:“前途如何,尚不可知,又岂能耽误你?”
他一路北上,接受了太子舍人之职,去辅佐皇太子。
此时,正是南朝的伊始。他们的王朝,叫做“宋”,它取代了东晋一百多年的半壁江山。当今太子刘义符,是武帝刘裕的长子。庐陵王刘义真,是次子。还有宜都王刘义真,是第三子……
青蘅知道这些时,已然身在颠簸的马车中。此时,她盛装华服,浓紫的衫子,杏黄的罗裙,外加浅色的轻纱罩衫。姚黄魏紫,这通身的浓艳色调,衬出她清水芙蓉面。
她原来这般美丽。在离开永嘉时,她俯身,在家门前的清溪之畔,掬起一捧水。她哭泣过的眸子有些温婉的味道,目光却愈加清明。她看到水面的涟漪,漾着她的容颜,楚楚动人。她怔住,这一瞬间,心思芜杂。她的母亲依然留在永嘉乡间。她说:“青蘅,你不会薄命,不要像娘这样……啊!”
她记住了。赌气般的想,这一生,我要锦绣繁华。她也才十五岁。她想,锦绣繁华大概是圆满的人生吧——既然他已离去。
他已离去。她却做了乡间的笑柄。
她也离去,却留了她母亲一人。
“青蘅啊,你爹是左光禄大夫,而我出身市井酒肆,只是他的妾而已。”
“青蘅啊,是袁家大娘子容不得我们,才将我们赶出来。”
“青蘅啊……”
然而,她此时已不是青蘅。她叫齐妫,袁齐妫。这凌尘奔驰的马车,是去往京师——金陵城。
在袁家的朱门绮户中,她见到了十二年不见的父亲,左光禄大夫袁湛。他便如许许多多位高权重、儿女成群的人一样,只是热切地望了女儿一眼,然后,那一点热情又为惯常的漠然所消泯。青蘅的一点热情,亦随之熄灭。她知道,因生母微贱,他,惮于大妇,不认她们。她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段残缺的岁月。
青蘅直到后来才悟出更深的缘由。父亲忌惮正夫人,是因为她的门第,琅玡临沂王氏。在曾经,东晋刚建立的时候,金陵城里流传着“司马王,共天下”。司马,是东晋王室的姓。王,却是琅玡临沂王氏。如今,世殊时异,这份尊荣依然不减。
袁夫人粉面含威,居高临下地扫了她一眼。青蘅是一贯温顺的。袁夫人终于笑了笑,说道:“好,很好,以后我就是你的母亲了。”
青蘅心中一怔,很柔顺地俯地应道:“是。”
过了几日,武帝驾崩,太子刘义符即位。数月之后,她坐在驰往皇城的油壁青蓬车中
五、于以采蘩
当她怀抱琵琶踏入华灯初上的水榭时,纱帘之外,已有了惊悚动容之声。她知道自己清丽绝尘,心里也并非不得意。只是那一份不平,终究萦绕不去。
隔了纱帘,她面对的,是张太后和众多宫中女眷。她只是欠了欠身,她们容光艳饰,她未曾多看一眼,兀自低了头,那铮铮然的琴声,便借了水势,悠然传递。她的心,本不在这里,忽然间却听皇帝的同胞姐姐,义兴公主笑问:“母后,这是袁家嫡出的女儿,您还满意么?”周围有隐约的笑声。
青蘅以拇指重重抹弦,曲调转急。她面色煞白,这一瞬间,到底明白了袁夫人的用意。原来如此。她想起了路上听闻的种种。
当今皇帝不满二十,举止荒诞,竟在华林园中开起酒肆,亲自酤卖。而朝政之事,由顾命大臣谢晦、傅亮、徐羡之把持,他亦不过问。
他的皇后,是武帝刘裕在位之时为他安排下的。娶的是东晋的海盐公主司马茂英。然而皇后年长他数岁,政治联姻,谈不上感情。皇帝如今最需要的,大概是一个年岁相当而品貌出众的妻子,以女色之惑来消抵他的荒唐行径。
这一定是太后的打算吧。只是袁家虽想攀龙附凤,袁夫人却不愿自己的亲生女儿进入前途叵测的深宫,这才接了青蘅回去。只接她一人,却不许她母亲回去。青蘅这才真正明了此中用意。
她顿觉羞辱。曲终,谢了赏,匆匆退出。婉转应和的话,她只说了寥寥数语。她心神紊乱,不知所措。她要锦绣繁华,然而,真的有这种可能时,她落荒而逃。她不要这仓促的婚姻,更不要——不要这荒唐的夫君。
这才是最主要的。她定了定神,绕过几重轻纱,蓦然,却是一怔。隔着纱,只望见一个模糊的面容,但那身玄衣醺裳,却无比清晰。那人便拂开了纱帘,肆无忌惮地望着她,亮晶晶的眸子微笑着。
青蘅有些慌张。
刘义符含笑望着她,目光微旋,似漫不经心地说:“朕方才听了你的琵琶,你叫什么名字?”
她有一瞬间的怔忡。思绪翻腾。然后,她仰起脸,亦直视着皇帝,说:“于以采蘩,于涧之中。”
她此时,断然不是永嘉乡间的青蘅了。
六、素心堪怨
她闪身退出,惊魂未定。而水榭外面,歌舞声平,那些个王侯公卿,宴饮正酣。她黯然,心想,颜先生如今做了中书郎,应也在此之列吧。她却连寻觅的心思也没有。只是默默凝视池中之水,一颗心忽冷忽热,这涟漪到底是为他而起的。
她亦不回她父亲身边。心中泛出微微的凉意来。于以采蘩,于涧之中……她低头沉吟。便有陌生的男子轻轻挨近。她惊而回头。那男子著紫衫,眉目俊逸,神采不俗,开口亦是端而不佻:“姑娘也是进宫赴太后的宴么?”
她点点头。那男子一怔,深深看她,又道:“我听人说,太后请外家的女眷是想为皇兄选妃……”
青蘅一惊,暗想,这是哪位殿下呢?他这般直率,倒也让她放下了心事。她淡淡一笑:“我这般平庸,断然选不上的。”那男子轻轻地摇头,说道:“皇上的眼光未必如你想的那么差。”
“哦?”青蘅笑了,难得的轻松,便有了玩笑的心思,“那咱们打赌?”那男子却又有些怅然:“若皇上真的纳你为妃,我也无法找你兑现了。”
两人这般说话,高质量佛旧时相识。玉壶光转,不知多少辰光,忽忽过去。
原来他是庐陵王刘义真。青蘅心中不知怎的,竟泛出些微澜。虽不曾牵动肺腑,却心喜他端正不俗。何况,他又是这般地位。青蘅一沉吟,心中便有了些模糊的打算——她想,她需要一个人,能以独特的地位来保全她。
然而,她心心念念不忘的颜先生却在此刻,拱手上前。施施然,作揖,寒暄。他说:“殿下,刚才寻你不见,原来在此。”他说:“殿下,谢康乐的诗已经成了十五首,臣亦勉强和了十五首,正待您品评。”他说……
他蓦然转头。青蘅的心跳先是滞止,随即却狂如脱兔。她心中是有怨气的。她后来想,当初颜先生拒绝了刘家的美意,其实并非眷念永嘉的山水啊。一旦有更好的机会,譬如太子舍人,他还是会舍下一切,迎身相就的。机会无所谓有无,只在意好坏。然则,永嘉又算什么?不过是他失意时的暂居之地罢了。而她,又算什么?
此番重又相见,她目中含着泪意。而颜延之,只是轻轻瞥她一眼。青蘅以为,他们该作出初见的样子吧。她强自镇定,欲欠身施礼,颜延之却道:“我与袁姑娘,是故人相见。”
青蘅大惊。心中先是一喜,莫非他……颜延之却向义真说道:“我以前暂居永嘉时,与袁姑娘和她母亲时常相见……”
义真疑惑皱眉,若有所思。青蘅痛苦不堪地垂下头。颜延之轻描淡写的叙述,剥离出她父亲极力隐藏的事实:她是庶出,她原是不为袁家承认的,她长养在乡间……
七、桃之夭夭
青蘅在出宫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始终郁郁不乐。她一直想着颜延之的话,心中不免疑心,颜先生莫非也是嫌我的出身?
她黯然,无人处悄然洒泪。即便他依然是她心中的颜先生,她自己却恍然无觉,只道是恨他的。他留下她在永嘉,他破坏了她和庐陵王之间可能发展的姻缘,他的言下之意最明白不过,她是庶出的女儿,身份微贱……他嫌弃她,甚至不让她有幸福的可能。
然而,她心中也存了些侥幸的念想。如果,如果颜先生是另有用心呢?
回家数日,忽报圣旨降临。众人皆奔出去,姊妹、丫鬟亦另眼看她。然而青蘅一如往日,眉尖轻蹙,锁住了所有的心思,惟其默默。
奔出去。却听闻皇帝纳袁家小女采蘩为妃。采蘩是青蘅的异母妹妹,袁夫人的亲生女儿。袁夫人哭得呼天抢地,一见青蘅便怒骂:“你这贱人!不是让你进宫去么,怎么会变成采蘩啊!采蘩养在深闺,谁会知道她名字!……”
青蘅心道,是你先利用我的,这很公平。
然而,采蘩哭哭啼啼地上车而去,青蘅心中亦惴惴不安。采蘩和她年岁相若,生就美艳姿色。但是难保皇上不会追究。然而,又有谁能保全她,庐陵王么?他应会介怀她的出身吧。她不禁想起颜延之来。
还不及细想呢,镇守江陵的宜都王刘义隆就派人前来提亲。武帝刘裕的三皇子刘义隆,久负盛名。说他身长七尺五寸,博涉经史,善隶书。袁夫人其实早有算盘,欲将亲生女儿采蘩嫁给他,平日也多有暗示。待义隆真的前来提亲,采蘩却已进宫。
她的父亲袁湛对她说:“采蘩的事就算了吧。宜都王向袁家提亲,颜中书向你提亲,你看……”
青蘅心惊,颜延之的名字如决堤的水,倾覆了她单薄的身心。然而她仍是默默。他到底来了。她心下豁然。然而她心知今时不同往日。
袁湛等了片刻,再问:“你心里怎么打算?”
她抬起头,一字一顿:“我嫁宜都王。”
袁湛笑道:“你这孩子命好。”
命好?她冷笑。
她就此远嫁江陵,嫁得很急。
出嫁前一夜,梦里。她的母亲对她说:“青蘅,你不会薄命,不要像娘这样……啊!”
凤冠霞帔穿戴起来,她想到了她远在永嘉乡间的母亲,泪水流了一晌。
八、韶华胜极
齐妫,齐妫。义隆如此叫她。青蘅起初总是茫然,日子久了才渐渐习惯。没有人会叫她青蘅了。过去的日子一去不返。
她如今是宜都王妃。
新婚之夜,红盖头掀起,眼前是全然陌生的一片红,以及,她夫婿淡淡欣喜的眸子。“怎么是你?”他惊喜地问。
青蘅茫然。这一瞬间,她看清了自己的夫婿,颀长、端方、雍容。她问他:“殿下曾见过我么?”
义隆笑说:“我记得,你是那日水榭上弹琵琶的女子。”
这一语,她心中顿起波澜。义隆又问:“难道皇上纳的袁妃不是你么?”
青蘅是细腻温婉的女子,亦知曲意承欢。她说:“我与此无缘。”
“然则,便是与我有缘了?”义隆到底顺着她的意思将话问了出来。她低头,心中失落。义隆后来告诉她,看到你怀抱琵琶的那一刻,我便喜欢上你了。不久后听说皇上纳了袁氏,只道是你。后来,我向袁府提亲,心想,娶到那个女子的姐妹也是好的。
这番痴心,让青蘅不禁莞尔。颜延之待她,是不曾如此用心的。然而如今,一切都过去了。
在江陵王府的日子,青蘅开始读书。在义隆的书房,她背诗、读史,也看易卜之类的书籍。她依然安静。义隆年轻有为,待她也是温柔体贴,纵然府中还有些年轻貌美的侍妾,青蘅也不过置之一笑。她是真的不在意。如今这般,她还有什么可奢求的呢?而在义隆眼里,繁花似锦,终不比她一潭清水。
不久,庐陵王义真因谋反被sha。青蘅得知,忽然心惊,那是自己差点儿就嫁与的人。她又想到,颜先生是皇上身边的近臣,一定早已窥知皇上的sha意。因庐陵王才华横溢,权势逼人,放纵不羁。那么,他那日如此说话,也是为了保护她么?
采蘩被贬入冷宫的消息传到江陵王府时,青蘅正生下她与义隆的第一个孩子。那是个粉雕玉琢的女孩。义隆安慰她:“你的胞妹……”青蘅也有几分愧疚。但,仅此而已
随后,景平二年,顾命大臣谢晦、傅亮、徐羡之废少帝刘义符。六月癸丑,弑帝于金昌亭。金陵的使者随后来到江陵王府中,传达了朝臣拥立宜都王义隆的意思。义隆犹豫,向青蘅说道:“不知这消息是否可靠,谢晦、傅亮、徐羡之连皇帝都敢sha,我贸然进京,若有闪失……”
青蘅只思虑了一瞬,便说:“殿下不必担心,他们三人纵使位高权重,也不过是臣子。废了一个皇帝,断不敢轻易废第二个。何况,我江陵兵多将广,这都是殿下的后盾,又何必怕?”
再一思虑,她又缓缓说:“这三人受先帝所托,皆是忠臣,实在是废帝太荒谬了些,不然,他们何必担此风险?只是他们刚刚废了一个帝王,心中不安,怕是对您也有戒心呢。”
义隆肃然起敬,问她:“那我该如何自处呢?”
青蘅沉吟:“您不妨先表明心迹,表明您不会追究他们的弑君之过。”
青蘅原是细腻谨慎之人,这些日子以来潜心念书,这番话便很有一番见识了。果然,一切如她所言。
义隆是八月即位的,改元“元嘉”。一个月后,立袁齐妫做皇后。青蘅慨然,竟有今日。而世人亦不知,她曾是乡间田陌中孤苦长大的女孩。
她在义隆登基的第二年,产下一子,取名为“劭”。义隆此时已真正是个帝王了。他在即位之初安抚住三位顾命大臣,继而逐步削权。如今,这三位都做了他刀下之魂。
谢晦被斩首菜市时,他的女儿彭城王妃,亦是义隆的弟媳,跣足奔到刑场,披头乱发,泣道:“大丈夫未能战死沙场,为何葬身刑场?”
青蘅动了恻隐之心,向义隆进言道:“谢晦也曾建立功勋,为何……”
义隆攒起眉头:“齐妫,朝廷之事,我自有安排。”
青蘅默然退出。刘义隆,他不是江陵王府中温柔体贴的夫婿了。她的夫婿是皇帝,但皇帝并不是她的夫婿。而她,也无可奈何地成了以色事人的女子。
九、千金买赋
青蘅母仪天下之后,曾在歌舞筵前见过颜延之。他是废帝的近臣,此时被贬,外放。他自请去永嘉县做太守。
“这个人还是这般孤傲不羁。”义隆这样说道。青蘅只听得“永嘉”二字,心中顿时恍惚。颜延之的目光依然清澈,遥遥持杯,目光和着声音,说道:“郁郁青青,长过千寻。”
这是天长地久的祝愿。在那年,最初见她之时,他是如此说的。如今,数载过去,物是人非。青蘅的泪,终究没有落下来。
此后十七年,她再也没有见过他。他在永嘉,那盈盈山水间。
偶然,义隆说起他,说当世文辞,首推“颜谢”。谢,是谢灵运,即康乐公;颜,便是他颜延之了。
青蘅问他:“颜先生至今也没有妻室么?”
义隆说:“没有,朕爱他的才华,几次召他进京为官,他不肯;朕要为他做媒,他不肯;朕选美貌的宫女赐予他,他也不要。”
青蘅没有再说什么。
她不可能告诉颜延之,她当初嫁给义隆,是为了不拖累他。她欺骗了皇帝,唯有宜都王妃的既成身份,才是最好的盾牌。
她后来想,她若是一直安心待在乡间,将流言蜚语置若罔闻,等到颜先生来提亲的那一天,会否成全了这份夙愿呢?然而,她不能。她那时其实也是好强的心性。没有他温默的笑颜,她如何能抵挡,锦绣繁华的侵蚀?
她这一去,不但遗下了她的母亲,连她寄托于永嘉山水的十五年青涩年华、无数种嗔喜情思,也一并遗下了。永不重现。
人到中年的时候,读到阮籍的生平和诗作,她忽然就明白了“穷途之哭”的悲怆。想到当年,颜延之赋此诗时,眼中悲凉如许。她这才明白过来,这个男子,做着辉煌而激扬的梦。她如今可以理解了,他为何要离开永嘉。一个男儿,他是心怀天下,伺机而起的。
然而,上天如此苛待他。颜延之,他也是“穷途之哭”啊。
可上天又何曾厚待她?她纵然半推半就,得到了锦绣繁华的人生,却到底意难平。这风光得意,似乎时刻提醒着她,心中的遗憾与落寞。她连穷途之哭也没有力气。
她想她的母亲,那依然沦落乡间的妇人。她老了吧?颜先生应该会照顾她的。青蘅有时会求义隆赏赐钱帛。义隆生性节俭,每次给三五万钱,三五十匹帛。然而,这些绰绰有余了。青蘅托人,转送给永嘉乡下的母亲。义隆并不知晓。
她曾经对义隆说,她想母亲。义隆宽和地微笑道:“那你就回袁府省亲吧。”
他一直以为,他的皇后,是左光禄大夫的嫡女,是琅玡临沂王氏的外孙女。镶金砌玉之下,嶙峋的真相,他永远也不知道。而她,瞒得好苦。
但,永嘉的乡间,永远也没有关于母亲的只言片语。她问不得。她想,颜先生是永嘉太守,却一直杳无音讯。若她母亲还在世,他一定会设法使她知道一些情况。青蘅心中明了,她的母亲,应是故去了。
她没有看到,颜延之年年清明为她母亲扫墓的景象。她只是一如既往地赠钱、赠帛。至少,她心安。至少,可以让他知道,她还平安。
元嘉十七年,青蘅的容颜已然褪色。她仍是仪态万方的皇后。此时,最得圣宠的是潘淑妃。义隆人到中年,志得意满,便学了那晋武帝,乘坐羊车流连后宫。潘淑妃美而聪慧,庄饰褰帷以候,并将盐水洒在门前草地上。羊流连不去,义隆笑道:“连羊都为你徘徊,何况人呢?”
青蘅第一次有了挫败感。她原本并无奢求,只愿安静度日。但,多年皇后的尊荣,也使得她,有了那么一些桀骜。何况,她那十七岁的儿子刘劭愤然对她说:“母后,人说父皇对潘淑妃有求必应呢。”
青蘅不言不语,却留了心。那时,她正抱恙,潘淑妃来探视。她温和地请求道:“妹妹能否向皇上求三十万钱?我娘家有些急用,一时不便。因我前些日子为娘家侄儿已经向皇上求过官爵了,不方便再度开口。”
她这般恳切,潘淑妃无法拒绝。何况潘淑妃也正欲向她表明,皇帝对她的恩宠。翌日,三十万钱转到了青蘅手中。青蘅淡然扫视一眼,说道:“多谢。”
义隆也来探病,见了那堆砌中堂的三十万钱,面上讪讪的。青蘅卧在榻上,幽然说:“臣妾求皇上,不过三五万钱,三五十匹帛,如今潘淑妃一求三十万,皇上连眼也不眨一下。”
义隆尴尬,随后解释道:“你娘家富庶,所以朕给的少;潘淑妃却是出身寒门的。”
青蘅怔住,胸中发紧,发寒。何处是她的娘家?她和义隆二十年的夫妻啊,终究有这层隔阂。她想起她的母亲,泪水长流。诸般心曲,却不可说。
青蘅,你不会薄命,不要像娘这样……啊!
她从此记了多年。她一直有些赌气,这一生,我要锦绣繁华。然而锦绣繁华又如何呢?再回头一次,她依然如此选择,依然会走到这一步,也依然穷途末路。
只是她的心,在她最单纯的年纪里,醉在了永嘉乡间,醉在了那个人和煦如春的眉目里,再不复醒。
齐妫,齐妫,齐妫……后来,她病得很重,她听到义隆在声声唤她。
这声齐妫,亦是一种情分。然而,她忽然想起,那年,她俯身在他窗前放下一包菊花,颜先生在身后唤她,青蘅。
青蘅。那才是她的名字。
她最后说的话是:“我想要一篇诔文,请永嘉太守颜延之为我作哀册吧。”
义隆流泪答应她:“好,朕以千金向颜延之买一篇赋。”
她仰面望着刘义隆,岁月的风霜,都刻上了他们的眼。她望了久久,缓缓地以被覆面,终究没有别的话说。她的弥留之际,留在史书上的是这样一行字:“后视上良久,乃引被覆面,崩于显阳殿。”
青蘅死于元嘉十七年,她的谥号是:元皇后。
但,盛世华章还未唱罢。她没有亲见,义隆的“元嘉盛世”和他的北伐;她没有亲见,她的儿子刘劭,最终sha了父亲而登基;她也没有亲见,颜延之后来平步青云,作了散骑常侍、金紫光禄大夫……她连颜延之的哀册,都未曾亲见。
然而,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她这一生,能以颜延之的翰墨作结,亦算是凉薄中的一点抚慰吧。但,终究也逃不了义隆的牵念。他在亡妻的哀册上,亲笔写下:抚存悼亡,感今怀夕。
永生不忘(作者:妩墨)
一、凌晨两点,电话响起,我挣扎着起来拿手机。 “喂。” 半晌,无人回应,我以为是有人打错了电话,正准备挂断时,听见极微弱的女声,她说:“简单,你说,我走后,他会记着我吗?” 我愣了愣,听出这是冯程程的声音。 “你要去哪里?”我拧开台灯。 “是啊,去哪里呢?”那端,她轻笑,像小女孩儿般语气软糯。 她说完,旋即挂断电话。 冯程程,娱乐圈最红女星,事业正如日中天,但没人知道,她其实是抑郁症患者。而我,是她的心理医生。
我叹了口气,接着迷迷糊糊睡去。 翌日,我又被电话声吵醒,心有不悦,于是将被子蒙在头上,不准备理睬,五分钟后,终于妥协。 “冯程程死了。”我还没来得及说话,那端就已抢先开口。 我愣了愣,看了一眼手机屏幕,来电人竟是冯程程的经纪人。 许久后,她哽咽着说:“她精神太恍惚了,在浴室洗澡不小心摔倒了,磕到了旁边的小台阶上,后脑勺大量出血,抢救不及时。我去她公寓时,已经迟了,我真的没想到会这样,昨晚、昨晚我们还一起吃饭。” 我握着手机,怔怔地立在那儿,想起她昨晚的那通电话。这算是一语成谶吗?心里顿时难过得不行。 冯程程的葬礼,声势浩大,全国各地的影迷都赶来送她最后一程,十里长街,摆满了她的照片、影碟,还有鲜花。
各大媒体都在报导,叶赫清自然被提起,娱记堵在他的别墅门口,终于逮着他,面对镜头,他一如既往的冷清寡言。 有人问:“冯程程的精神恍惚及离世是否与你有关?” 他眉眼微抬,淡淡道:“死者为大,我不妄加议论。” 冯程程生前的第一部电影,又在影院重新上映,我在深夜去观影,看热闹的人彼时都已散去,电影结束后,我呆坐了许久才离开。 黑暗中,银幕上的一束光,恰巧落在坐在最后一排某人的脸上,我惊讶地看着他:“叶先生?” 他抬头,眼眸中似有晶莹,只一刹那,恍惚到让人以为是错觉。 “你好。”他站起来。 因为冯程程的关系,我与他见过几面。
我们一起走出电影院,在门口时,他问我:“简小姐有空吗?” 我点点头,然后,随他一起上了车,路上,他照例沉默,车子开了许久,最后停在一家酒吧门口。 这里地理位置偏僻,他带我从侧门进去,直接上了二楼。 二楼竟是个大书房,四面全是玻璃,脚下能看见酒吧里的光怪陆离,仰头是星空漫天,浪漫极了。 “我看过程程的手机,她的最后一通电话是打给你的,她说了什么?”叶赫清坐在我对面。 我将冯程程的话,如实转述。 叶赫清脸色苍白难看,我看着他,心里挣扎了许久,最后,终于决定拿出包里的一支录音笔。
二、“简小姐,如果你知道你爱的人,到死都不会爱你,该怎么办?” “家世、容貌、才华、事业、冯小姐,你已拥有太多别人求而不得的东西了,人生岂能事事如愿?” 冯程程十七岁进入娱乐圈,初出茅庐,并没受过一丝苦楚,就做了叶导演的女主角,一路顺风顺水。她父亲毕业于牛津大学,多年前举家迁往伦敦定居,真正的书香门第。 叶赫清去伦敦度,意外邂逅了冯程程,看见她的第一眼,就被惊艳,于是,千难万难地说服了她的父母,并带她回国。 “简小姐,眼见耳听都不一定是真实的。” 冯程程说,她遇见叶赫清是在巴黎,那时,她是模特Angela的助理,稍有不顺,便会被骂。但她天生有股闯劲,再苦的日子都咬牙熬了过来,深信自己有一天会被幸运之神挑中。
2007春,服装设计师Sonny举办春装发布会,那段时间,冯程程随着她一起不断地试衣训练,倍加小心。 最后一场训练时,Sonny说,这之后就会确定谁走开场秀,Angela十分紧张,试完第三件衣服时,她走下来,冯程程立即奉上一杯清水。 化妆间杂物太多,她走得急,被一个衣架绊倒,整个人笔直地朝Angela摔过去,重重地压在她身上。 她扶起Angela,连声道歉,但Angela仍是重重地给了她一耳光。 这样大的动静,自然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Sonny转过身,就看见瘦小单薄的东方女孩,她捂着脸,一双眼里溢满泪水,在一群高大的金发碧眼女孩儿中,显得格外无助和委屈。 而Angela愤怒的嘴脸落在旁人眼里,自是不可爱,Sonny摇摇头,不再看她。
冯程程事后很害怕,找了机会去向Sonny求情,她惊慌、无措、脸色苍白,谁能不起恻隐之心? 在她抬眼的一瞬间,Sonny发现,她竟是这样美丽,肤色透白,一双沉静的黑眸,如碧海深潭般,引人沉溺。 “Sonny,不如让她走你的“悸动”系列。”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悸动”是这一期的主题,让一个毫无经验的外行来走,简直不可思议。 冯程程与所有人一起转头,这是她第一次看见叶赫清,他坐在角落里,穿白衬衫,袖子随意挽起,一手端着杯子,姿态懒散却又异常优雅。 “不够大胆,怎么悸动?”他抬眼看向Sonny。 听语气,两人似乎十分熟悉。 冯程程不知这是何方神圣,但Sonny却极为相信他,看了她一眼,沉思两秒,就答应下来。 “清,由你来教她。”Sonny说。
三、看似散漫的叶赫清,内心却是极要求完美的,他挑剔、严苛,冯程程知道机会来之不易,因此一声不吭。 她跟了Angela这么久,基本台步都已会走,但叶赫清眉头蹙起,一脸的不满。 “何为悸动?” 冯程程不语,听他接着说:“一举手,一投足,一眸,一笑间的变化,重要的是神态,不是模式化的台步,懂吗?” 他说完,端起咖啡,走向窗前,背对着她。 冯程程望着他,忽然如福至心灵,再走时,俨然换了一个人。
穿着纱裙的女孩儿,羞怯、紧张,眼角眉梢的天真与风情都令人心动。 叶赫清坐在场下,静静地看着她。 走秀结束,Sonny握着叶赫清的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记者纷纷围过来采访,叶赫清趁机拽着冯程程的手,不着痕迹地后退。 “你说,Angela要是知道,你是故意摔在她身上的会如何?”无人的角落里,叶赫清问。 冯程程惊讶地看向他,故作镇定道:“你胡说什么?” “拿捏好距离,左脚绊右脚,那一摔可真不轻,目的就是要引起Sonny的注意,明明是你毁了Angela的好机会,事后却在Sonny面前装可怜,好一出是非颠倒。”叶赫清没理她,自顾自地说。
那天,在化妆间时,他早就注意到了她,冷漠、邪恶、故作柔弱,她所有的表演,都一一落在他的眼底。 “你想怎么样?”冯程程抬起头,神情冰冷。 叶赫清这才转身,目光缓缓落下:“你可愿意跟我回国?” 我问她:“就这样跟他回国?” 冯程程说:“是,我没得选。” 而且,那个男人身上,有一种令她想要臣服的气势。 回国后,冯程程才知道,叶家实力雄厚,其父创办的盛天传媒,旗下不乏一线当红女星,而叶赫清自己,也是赫赫有名的导演兼编剧,人人都争着抢着要拍他的戏。 他早已看遍了世间所有美好的人和事,冯程程当然不会幼稚地以为他是看上了她这个人。 于是,她问他:“你要我做什么?”
你会做什么?”叶赫清目光清冷。 冯程程被他呛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然而,冯程程没有想到,他竟为她请了各种老师,教她形体、舞蹈、钢琴,甚至还找了关系,让她去G大旁听,大有将她重新改造的势头。 艺多不压身,她是知道轻重的,何况,如果不努力提高自己,实在不好意思待在这样一个人身边。 叶赫清偶尔来看她,冯程程总会觉得有些紧张,努力想要表现出自己最好的一面,潜意识里,她想要他知道,自己并不是一无是处。 那日芭蕾课上,他突然到来,彼时,她正在练舞,旋转,跳跃,再旋转,动作极快,一时间没刹住,狠狠地摔倒在地上。 叶赫清蹙眉走过来,蹲下来与她对视:“表演者要做到心无旁骛。
授课的外教站在一旁,冯程程心里有些难堪,但脸上却是天真的笑:“没办法啊,你这么迷人,我难免分心。” 她仰头看他,露出优美修长的脖颈,一滴滴晶莹的汗珠摇摇欲坠,眼角微挑,天真又性感。 叶赫清怔了怔,冷笑道:“既然这样,那以后你的课我都会来,给你三个月,跳好天鹅湖中的黑天鹅,否则,就不必再练了。” “好。”
四、我惊讶地问:“天哪,你怎么敢答应?” 黑天鹅的难度指数之高,稍懂芭蕾舞的人都知道,尤其是那三十二圈挥鞭转,才三个月的时间练习,简直难如登天。
有什么办法呢,我可不想让他看低。”冯程程声音懒散。 那段时间有多辛苦,冯程程都不愿意去想,除了芭蕾舞外,她还不能落下其他功课,几乎不眠不休,实在熬不住了,就在地上眯一会儿。为了让身体更纤细柔软,每天反复练最基本的压腿、下腰等动作,盯着一个苹果都能流下口水。 冯程程想,她能撑得下来,完全是凭着一口气。 叶赫清一天天地见证着她的变化,舞蹈室后的正面镜子里,都是她的身影,傲慢、邪恶、优雅、矜持,她把黑天鹅跳到了极致,美得惊人。 中途休息时,授课的外教对他说,她是自己见过最用功最聪明的学生。冯程程在一旁喝水,听了这话,转头看他,下巴微微抬起,挑衅地对他笑。
暖风吹动窗帘,透出一抹夕阳,灼烈灿烂,她融入其中,像一幅中世纪的油画。叶赫清怔怔地望着,这样熟悉的场景,与记忆深处的某一块,重叠在了一起。 他呼吸一窒,低头端起咖啡杯,猛灌了一口,然后对授课老师说:“你这是少见多怪。” 外教尴尬道:“是,叶先生身边藏龙卧虎。” 冯程程气急了,情绪受到影响,反而跳不好,频频出错,叶赫清看不下去,主动叫停。 授课老师去化妆室换衣服,偌大的舞蹈室里,只剩他们两人。 冯程程仰头,质问他:“你是不是故意为难我?” 她双眸明亮,脸色绯红,愤怒中隐约透着一丝委屈,叶赫清这才想起,她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女孩儿,如水蜜桃般鲜活芬芳的年纪,却整天与这枯燥无味的训练作伴。 “你觉得自己跳得挺好?”他问。
是!”冯程程大方承认。 她这样骄傲自信,反倒逗笑了叶赫清。 冯程程说:“那是我第一次见他笑,真好看啊。” 他坐在沙发上,衬衫袖子随意地挽起来,眉眼疏懒,笑得漫不经心,却又温柔得一塌糊涂。 冯程程的怒气瞬间侧漏,只剩下一颗小心脏在胸膛悠悠地打了个旋。 2009年秋,叶赫清新戏开拍,她作为女主角与他一起亮相,令整个娱乐圈为之震惊。 经过叶赫清对她的严厉改造,如今的冯程程,十八般武艺都会,算不上精通,但也拿得出手,说话做事,已颇具姿态。 记者好奇她的身世,叶赫清面对镜头,三言两句就为她在世人面前造了一个新身份。
晚上,叶赫清带她参加宴会,她个子高挑,一身红色的鱼尾晚礼服,将她衬得明艳逼人,宴会厅里,锦衣华服,水晶银具,无一不华美。 叶赫清被众人围绕之余,也不忘抽空看她,她手持高脚杯,浅笑嫣然,没有丝毫胆怯,显得游刃有余。 圈内有女星不服她一步登天,趁人多之际,刻意为难:“冯小姐真是幸运,不过,叶导选人向来严谨,不知冯小姐用了什么方法?” 女星满脸笑容,却语带机锋。 “正因叶导选人严谨,所以,用不着什么方法。”冯程程歪头一笑,作天真状问,“难道姐姐用过什么方法却不成?” 叶赫清在人群后,清楚地看见她眉眼里暗藏的讥讽。
五、叶赫清做事追求完美,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剧组的一干人等,工作稍有不对,就会挨骂,冯程程因为是女主角,台词镜头最多,当然也挨骂最多。 那天演一场男女对手戏,拍了好几遍,叶赫清始终不满意,冯程程累了一天,情绪难免暴躁,她骂他:“叶赫清,你就是个变态,变态!” 剧组的人都惊呆了,全场鸦雀无声,静静地看着他们。 叶赫清铁青着一张脸,冷冷地望着她,咬牙切齿道:“你再说一遍!” 冯程程与他对峙,分毫不让:“变态!” 十八岁的姑娘,明眸皓齿,就连愤怒时的样子,都是饱满明亮的,叶赫清突然发现,她已不再是他初遇时,藏起利爪故作小猫的女孩儿了,此时的她,灼烈张扬,锋芒毕露。
在这一刻,叶赫清竟有些害怕,他觉得自己像是打开了一个潘多拉的盒子,情势似乎渐渐不受控制。 冯程程望着他,他神情迷茫,目光专注,却又似乎毫无焦距,从她的身体穿过,落在某处。 她伸手戳他:“喂,叶赫清。” 他恍然回过神,面无表情地吩咐:“先休息片刻。” 剧组人都松了口气,下午三四点钟的光景,人最容易疲倦,难得得到特赦令,大家纷纷瘫软下来。 化妆师给冯程程补妆,偷偷夸她:“敢这样对叶导说话,程程,你真厉害!” 她心不在焉,目光四处搜寻,最后落在窗前的叶赫清身上,他背对着她,望向窗外,白衬衫上有皱褶,但依旧被他穿得优雅异常。 叶赫清不爱拍照,上杂志的照片,都是被偷拍的背影,冯程程收集了许多,无人时,就呆呆地看着。
一个人年纪轻轻就有了一切,旁人只是艳羡,却无人知,云巅之上,其实是满目的空旷与清冷。 冯程程觉得,只有她能看懂他的孤独、寂寞。 她不顾没画完的妆,就直接起身跑开,化妆师在身后喊:“程程。” “我会好好演。”她走到他身边。 叶赫清缓缓低下头,看见她还没画完的半边眉,不由得一愣。 她又重复:“叶赫清,我会好好演。” 窗外,光芒万丈,倾泻在她的眼底,满满当当似要溢出来。 叶赫清抬起手,揉了揉她的脑袋,他手心灼热的温度,从她的头顶一直流淌到心脏,冯程程在那一瞬间,忽然感到眩晕。 他漫不经心的温柔,足以让她沉溺。
冯程程说到做到,她用心研究剧本,揣摩每一句台词应有的情感,她将自己与角色完整地融合在一起,再也没有在剧组顶撞过叶赫清。 深冬时,一场戏的拍摄要在室外进行,茫茫大雪中,她穿着裙子连站几个小时,全身都冻僵了,剧组的其他人心有不忍,让她先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她看向摄像机后的叶赫清,只见他仍旁若无人般地指挥着工作。 她咬牙坚持拍完,听见叶赫清喊“OK”时,脚下一软,瞬间天旋地转,模糊的视线里,她看见他疾步朝她走来,脚步踉跄。 那一刻,冯程程觉得很安心。
六、冯程程醒来时,看见叶赫清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读书,暮色四合,房间里只亮着一盏落地灯,昏黄的灯光照在他脸上,他垂着双眸,长睫毛在脸上落下一道斑驳的暗影。 “我真想时间就停在那一刻,只有我们两个人,彼此陪伴,一生一世。”冯程程语气落寞。 我忍不住问她:“你为什么不告诉他?” “他那样聪明,怎么会看不出来?”冯程程反问。 看不出来,就代表不想看出来,冯程程只好沉默隐忍地爱着,至少,他还在她身边。
电影首映非常成功。银幕上的她,扎着马尾,偷穿母亲的长裙,画着乱七八糟的妆,但依旧惊为天人,忐忑、羞涩、邪恶,跃跃欲试,这些诡异的情绪都在那一双漂亮的眼睛里。 她演的是一个聪明美丽、天真又邪恶的女孩儿,是如何一步步诱惑着男主角爱上她,然而,她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她是一位家族遗传病患者,注定活不久,电影的最后一幕是她在天台上跳舞,剧烈的旋转后,她软软瘫倒,匍匐在地上,仰望着镜头,脸色苍白,唇上的一抹鲜红。将她衬得越发诡异美丽,她说:“我想要被人记着,永远地记着。” 得不到的永远最珍贵。她深谙此理,可怜又可恶。
电影热播,冯程程每天都能接到各大电视台发出的邀请,她跑去问叶赫清,他说:“不要过度消费自己,要懂得留白。” “好。”她对他言听计从。 庆功会上,冯程程安静地跟在叶赫清身侧,有人来敬酒,她小抿一口,便撒娇卖萌不肯多喝,人一走,便厌恶地蹙起眉。 叶赫清觉得好笑,低声问:“这么讨厌?” 她仰起头,眉目传情,在他耳边柔声细语:“如果是你就不讨厌。” 这样令人遐想的一幕被拍下来,关于他们之间的关系,被炒得沸沸扬扬。 那段时间,叶赫清又重新写剧本,整天待在别墅里不出门,冯程程跑来找他,将一沓花花绿绿的杂志扔在他面前。 叶赫清抬头瞥了眼,问:“什么?” “大家都在猜我们是什么关系。”冯程程跳起来,坐在他的书桌上。 “无聊。” “那如果有记者采访时问我,该怎么说?”冯程程盯着他。 二十岁的冯程程,已经默默地爱了他许久,她渐渐感到疲惫,因此,频频试探。 叶赫清放下笔,望着她:“如果你连这个也处理不好,那就不必待在娱乐圈了。”冯程程脸色骤变,她握着拳,极力隐忍。她盯了他良久,再跳下书桌,抱起杂志,然后转身离开。
七、冯程程又接了几部广告和话剧,但电影,她公开地说自己只拍叶赫清导演或编剧的。 记者在采访时问她缘由,她说:“只有我能演好他的女主角。” 她这样张扬,记者一愣,旋即又问:“大家都很好奇你和叶导的关系,是不是能稍稍透露一下呢?” 冯程程看着镜头,狡黠一笑:“我也不知道呢。” 她这话引人遐想无限,连带着将叶赫清推了出去。 叶赫清看了以后,紧抿着唇,神色冰冷,一字一句说:“冯程程,你最好懂得适可而止!”
她看着他:“我是真的不知道。” 落寞、期待、悲痛,都在那一张脸上,叶赫清愣愣地看着她,他心生不忍,隐隐感觉有些刺痛,但脑海里千头万绪,根本不知该如何处理。 最后,他说:“早点回去休息。” 那天以后,叶赫清开始有意躲着她,她去他的别墅,他就把自己关在书房,她在门外坐着,头靠着门,她知道他就在那儿,但他们之间,始终隔着一扇门的距离。 她靠着门无声地哭,不敢发出声音,怕他厌烦,怕他觉得她是麻烦。 出名后的冯程程,每天都能收到无数信件和礼物,这些东西都统一寄往盛天传媒,再由经纪人一起载回交给她。冯程程闲来无事,就坐在沙发上看信拆礼物。
“啊!”冯程程惊声尖叫。经纪人顺着她的视线去看,下一秒,惊恐地捂住嘴巴。 一只鲜血淋漓的死兔子躺在盒子里,触目惊心。 除此之外,还有被捅破的洋娃娃、尖利的水果刀,这样的礼物,每天都源源不断地送来。 冯程程病倒了,每天夜里都被噩梦惊醒,她脸色苍白憔悴。 叶赫清看着这样子的她,驱车载她去很远的乡下散心,陪她钓鱼、晒太阳、荡秋千,耐心而又温柔。 冯程程从没那么快乐过,她变得很乖,亦不再试探,生怕惊扰了这千载难逢的好时光。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盛天传媒二十周年纪念日,她与叶赫清一同赴宴,她穿海蓝色的长裙,花朵装饰的发圈戴在头上,美得像不食人间烟火的精灵。
叶赫清作为盛天传媒的继承人上台致词,隔着茫茫众人,璀璨灯光,冯程程在台下望着他,只觉得他连蹙眉都与旁人不同。 “你喜欢他?” 身旁有人低语,冯程程扭头看,说话的人正是之前刻意为难过她的女星。 冯程程轻笑:“谁不喜欢?” “是,名利、地位、才华,他身上有太多值得被喜欢的。” 但她冯程程的喜欢,与这些通通没有关系,话不投机半句多,她索性不再说话。 “冯程程,你知道他喜欢你什么吗?”女星问道。 从没有人说过他喜欢 v她?冯程程好奇地看着她。 “沈多恩并不是叶赫清虚构出来的人物。”女星静静地看着她,眼底略有同情之色。
沈多恩。她是冯程程在叶赫清导演的电影里饰演的女主角。 “她的真名是全珍恩。” 这是圈里尽人皆知的秘密,而她,两耳不闻窗外事,自然一无所知。
八、冯程程用了一个星期时间,四处搜集有关全珍恩这个名字的一切。 她坐在地板上,看着那些陈旧的报纸和照片,忍不住笑出声来,笑完又哭,照片上的女孩,就像是另一个自己,她睁大眼睛看着她,高质量佛在说,你个傻瓜。 她冲到镜子面前,狠狠地扇自己耳光,万箭穿心般的疼,令人恨不得即刻死去。 “贵族之后,名门淑女,这些都是全珍恩的,我只是他制造的一个赝品,代替全珍恩活着。”冯程程哽咽,语气悲痛。
我心里也跟着难过,叶赫清爱得变态,他要一个人成为另一个人的影子,继续陪在他身边,但又不肯分一点点的爱给她。 “离开他!”我说,“世间只有一个冯程程,离开他,去做你自己,将来,一定会有其他人来爱你的。” 冯程程笑得凄楚,她说:“简单,你没爱过人吧?” 我一时语塞,她指着自己的胸口:“他在这里,我能去哪儿?” 人在情在,只要她活着,哪怕她不在他身边,可他还在她心里,她身体里。 深冬,窗外大雪,白茫茫一片,冯程程站在窗前看着,想起那年她为了拍好他的戏,在大雪里连站几个小时,苦不堪言,却又毫无怨言。真可笑!她曾那么努力地去演好另一个人。
冯程程觉得胸口横冲直撞的一口气就快要把她逼疯了,她什么都顾不得了,鞋也没穿就冲出家门,一路奔跑至叶赫清的别墅。 “程程?”叶赫清打开门时吓了一跳。 她头发散乱,赤脚穿着裙子,面色通红,身体瑟瑟发抖。 “全珍恩。”她盯着他,缓缓说出这几个字。 叶赫清怔怔地看着她,他像见了鬼似的,神情惊讶,尔后,渐渐冷漠。 “你都知道了?” “因为我像她,所以,才带我回来?”冯程程极力克制情绪,她想要搞清楚一切。
叶赫清默不作声,2007年,他在Sonny秀场看见她的第一眼就被惊住了,如果不是全珍恩曾死在他怀里,他真的要以为,眼前的女孩儿就是她。 天真、邪恶、聪明、美丽,她就像是另一个全珍恩。 叶赫清甚至以为,她是上帝的恩赐,赐予她来陪伴他度过孤独的余生。 “叶赫清,你浑蛋!”冯程程尖叫。 他是她的上帝,他一手造就了现在的她,他对她的感情始终冷眼旁观,不靠近,却也不远离,保持着安全距离。 冯程程决心要毁掉这一切,毁掉被他造就出来的全珍恩。 所以,她去夜店喝酒,与陌生男人打得火热,她穿着暴露,浓妆艳抹,做小太妹打扮。 各大媒体杂志纷纷出动,记者采访时问她,何故成了这样,她吐出两个字:“失恋。” 她就是要逼叶赫清,也逼自己。
叶赫清将她从酒吧拽出来,他皱着眉,神色严厉。 她紧紧地抱住他,踮起脚要去吻他,大声嚷嚷:“叶赫清,你明知我喜欢你,我这么喜欢你,你为什么就不能喜欢我一点点,一点点就好。” 她虽酒醉,但心如明镜,不过是借着醉酒的名义,才敢这样肆无忌惮一回。 这一刻,她不是全珍恩,她是冯程程。 叶赫清伸手为她拭去眼泪,无奈地叹息:“程程,别闹了。” 万般仇敌,抵不过这刹那温存。
九、后来呢?”我问。 冯程程沉默良久,然后问我:“简单,你还记得那些惊悚的礼物吗?” 我点点头,那些礼物,为她争来一段举世无双的时光。 “其实,那是我自己送自己的,我只是想要他陪陪我。”冯程程轻声说。 夕阳的余晖中,她嘴角噙着一束光,照亮了整张脸,温柔明净。 “那些天,他对我那样好,大抵是想起了全珍恩在这世上的最后一段岁月,虚弱而乖巧。”冯程程苦笑。 我无声地听着,她这样聪明通透,根本无须旁人的安慰。 他是她红尘中的劫难,看得破,跨不过。 “在叶赫清眼中,无论我做什么,一眸一笑,或是静止不动,都带有她的影子。”冯程程叹息。 只记得当时的她自言自语,语气平静。 这就是冯程程与我说的,关于她全部的故事。
叶赫清笔直地坐着,他垂眸,盯着录音笔,高质量佛已经石化,许久后,才抬头:“简小姐,能把这支录音笔给我吗?” 我点点头,忍不住问他:“既然这么想她待在你身边,何不骗她说喜欢?” “我答应过珍恩,除了她,再不会喜欢别人。”他坦陈。 我为冯程程感到难过,忽然理解了她的绝望。 忽然,我想起在电影的最后,银幕上的冯程程扮演的全珍恩说的话——我想要被人记着,永远地记着。 她做到了,这个男人不爱她,可他永生都会记着她。 可这样的记得,又有什么意义呢